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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九三九年霜降。
法新租界,陸宅。
子時。
靛藍色的夜。
陸宅二樓的右手邊第一間就是陸家小姐的閨房,暗紅色的橡木地板幽幽地自門口四散蔓延開來,裝飾著鏤空雕花的大床上卻是平坦的一片。簌簌的風硬生生地從窗戶的縫隙里擠了進來,輕佻地撩起蒲公英色的碎花簾子。房間里沒有點上燈,可傾瀉而入的月光卻恰到好處地描摹出整個陳設的輪廓。
陸錦瑟裝扮得異常整齊,正坐在書桌邊上,胭脂色的束腰連衣裙剛好遮住小腿,外披一件櫻桃紅的罩衫,胸口別著她最喜歡的水晶胸針,穿著奶油白高跟鞋的腳邊還置著一只藤條箱子。陸錦瑟輕咬著左手食指關節(jié)發(fā)著呆,右手無意識地在檀木桌上敲出凌亂的節(jié)奏。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不。
陸錦瑟不愿再眷戀那些過往流年,現(xiàn)在,只要蔚泱在窗外的一聲呼喚,她就會離開這里,拋棄所有離開這里。即使她已經(jīng)有了婚約,即使蔚泱也早有妻兒,陸錦瑟仍然義無反顧地堅信他們之間的誓言。
風雨不離,盛衰不棄。
陸錦瑟甚至驕傲地認為蔚泱與他鄉(xiāng)下的妻子遠沒有自己和他來的般配。
我們才是天作之合。錦瑟想。
外面響起一陣低低的咳嗽聲,陸錦瑟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忙抓起藤條箱子然后跑去拉開陽臺的門。但那聲音卻漸漸遠了去。
錦瑟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虛脫般地緩緩坐下。沒錯,錦瑟正等著沈蔚泱來接她,然后他們就要私奔了。
私奔,每次想到這個詞,陸錦瑟的胸中便泛起一陣潮熱洶涌。不可否認地,錦瑟緊張極了,可事實上她對此以及此后的生活既忐忑又向往。她覺得自己和蔚泱就快要過那種相忘于江湖的日子了,他們可以瀟灑又從容地游歷世界。
陸錦瑟強勢的父親在商場上呼風喚雨慣了,給女兒挑選的夫婿也必須是要由自己決定的,于是陸老爺就將獨身女兒許配給了自己十分器重的副手李墨橋,用他的原話來說就是李墨橋年輕有為前途不可估量。
但陸錦瑟著實厭惡李墨橋那副自以為是又點頭哈腰的諂媚相,而沈蔚泱也的確滿足了她作為一個年輕少女對理想情人所有的期許。所以即使前路未卜,她也一定要跟著蔚泱離開這個金絲籠子。
她無條件愿意為沈蔚泱而改變,從此洗手作羹湯做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少婦,就算沒有觥籌交錯的華服晚宴,沒有燈紅酒綠的歌舞升平,沒有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她也是可以忍受的。只要有蔚泱,什么都可以。
愛是最溫柔的刀子,磨平所有棱角.
丑時。
陸家大宅的擺鐘一直晃蕩著,院子里的桂樹挽住一勾銀月。
陸錦瑟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她一度動搖過,其實蔚泱說的那些宏偉的遠大計劃錦瑟并不是很明白,她自己也質疑這樣為愛而盲目究竟值不值得。
可每每想起沈蔚泱恬然微笑的樣子,想起他推眼鏡的樣子,想起他看書時候略微皺著眉頭的樣子,想起了他們一起去靜安寺時,他輕輕執(zhí)起自己的手跪在佛祖面前虔誠許諾“北風其涼,雨雪其霧,惠而好我,攜手同行”的樣子,陸錦瑟便一次又一次地堅定決心。
沒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陸錦瑟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向窗邊,她倚在窗欞上看著遠處華燈依舊的繁盛,然后微微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木質的窗框上小憩。乳白色的月光灑在她的臉上,睫毛的陰影投映在眼睛下方,暈開一片倦怠的黑。
錦瑟回憶起她和沈蔚泱相遇的那個黃昏,她幾乎可以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個畫面。暖橙色的暮色柔柔地映進圖書館,陸錦瑟和沈蔚泱為了搶借一本詩經(jīng)而開始爭執(zhí),但卻逐漸覺得十分投契。夕陽給沈蔚泱好看的側臉輪廓鍍上一層金色,鏡框的影子倒映留在他的臉頰上顯著一股儒雅氣,他的不卑不亢,他的淵博學識,他的豐富閱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情竇初開的陸錦瑟完全淪陷了。
于是陸錦瑟就陷入了這個沼澤,他們開始頻繁地約會,他們開始規(guī)劃將來。
可李墨橋也知道了他們的交往,他與錦瑟爭吵并告訴了陸老爺,陸老爺大發(fā)雷霆,下令提前錦瑟和李墨橋的婚期,并決定婚前一直將錦瑟關禁閉,以此禁止她和沈蔚泱的來往。于是錦瑟才決定了私奔,她決定跟隨著蔚泱和他的那個理想遠走高飛,她很是為自己這勇敢的計劃感到光榮,從前在小說上看到的那種浪跡天涯相忘江湖的情懷終于可以在自己短短數(shù)十年的人生中得到印證,這不得不算是一次偉大而浪漫的冒險。
縱然是飛蛾撲火,那也是因著對那火焰的無悔簇擁。
等待,比黑夜更冗長的等待。
寅末卯初,破曉。
陸錦瑟保持著靠立在窗臺的姿勢,就這么癡癡地等著。天色已經(jīng)開始泛著灰蒙蒙的亮,但整個視野卻不算清晰,不遠處那棟鵝黃色的的二層洋房此時看來就好像淌在渾水中似的,渾然沒有往日看來那般切切的溫暖。租界不似外頭,清晨時分并沒有喧嘩著燒水洗漱熬粥炸油條的百姓生活,缺了那種質樸而溫暖的平淡,只是剩下像現(xiàn)在一般暗灰色的肅靜。
約定的時間早已過去,那個帶領自己走向光明的人仍未來臨,陸錦瑟除了等待不知所措。氣溫似乎越來越低,錦瑟雙手抱胸慢慢地摩挲著手臂,可卻仍舊沒有給自己帶來一絲暖意,她感覺自己的雙腳就像生了根一般深深扎進小牛皮高跟鞋里,僵硬、冰涼、無法動彈。
突然窗外開始有些騷動,急匆匆的踏步聲和低聲的交談在安靜的四周里顯得格外突兀,鄰幢別墅里淺眠的京巴狗發(fā)出低低的叫喚。這場景就像是你只輕輕地甩手擲下一顆榴彈,而殺傷力卻達到了足以毀滅地球的程度。陸錦瑟皺了皺眉,繼續(xù)側耳屏息。她聽到了故意壓低了的呼喝聲,雜亂的步伐,以及一聲槍聲。
槍聲?!陸錦瑟猛地一驚,倒抽一口冷氣怔在原地,緊緊掐著上衣袖子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著,直到手臂上的皮膚從生生的痛變?yōu)槁槟緵]有知覺的時候,陸錦瑟才垂下手,挪了挪腳步走出房間。
或許是因為站了一晚上雙腳發(fā)麻,陸錦瑟走的很緩,她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默念著,不會的,不會的,不是的,不是的。走著走著,錦瑟漸漸地覺得有些奇怪,自己明明走的極慢,卻為何可以聽到耳邊呼嘯著風,仿佛嗤笑,又像怨嘆似的擊錘著她的耳膜。陸錦瑟一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出房門,走下雕花的青銅質感的樓梯,經(jīng)過擺置著純白色三角架鋼琴的客廳,穿過房前一座栽著白玉蘭的院子。
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會印證,這就是吸引定律最真摯的體現(xiàn)。
當陸錦瑟走出陸宅院落的時候,她看見巡捕房的人漸漸散去,李墨橋走到自己面前笑的異常詭異,不遠處的地上有一攤猩紅的血跡。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jīng)漸漸升起,初冬早晨和煦的暖陽照在那攤血跡上反射出的芒彩生生刺進陸錦瑟的眼里,她忽然有一股想要放聲大笑的沖動。
李墨橋滿臉春風得意地把玩著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看到陸錦瑟一臉平靜毫無表情的樣子低下頭嗤嗤地笑了一陣。忽的,李墨橋換上一副惡狠狠地面孔瞪著錦瑟,右手緊扣住她的下巴,輕蔑地說。
私奔?就憑他一個小小的地下黨也配跟我搶?怎么,陸小姐也有興趣搞革命?你懂什么叫革命么?你以為革命就是你在那些法國文藝電影里看到的浪漫主義情懷么?
錦瑟的下巴被捏的生疼,疼的眼淚盈眶,她闔上眼,默默告訴自己不能哭,再怎么樣也不能在只狗前面哭。過了幾秒鐘,陸錦瑟睜開雙目盯著李墨橋,尖尖的鳳眼里毫無波瀾,悠悠地說。與你何干?
陸錦瑟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你要耍大小姐脾氣叛逆一回也就罷了,玩夠了該收手了吧!他可是□□! 李墨橋低吼。
錦瑟抬頭挺胸,堅定地望向李墨橋,說道。
是,我的確不懂他是干什么的,可我又為什么要在乎這些?我喜歡他,所以只有他。
說完這些,陸錦瑟扯起嘴角盡力彎出一個優(yōu)雅的弧度,對著李墨橋微微一笑,轉身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他用力拽住手臂。
李墨橋。陸錦瑟保持著背對的姿勢冷靜地說。只有他,所以沒有你,從來就沒有你。
后來,陸錦瑟再也沒有回去那個囚牢般的家,她按照原本制定的路線,先去找了沈蔚泱的同伴,并告訴了他們蔚泱遇害的噩耗。錦瑟拒絕了參加革命的邀請,她自認沒有那個魄力去提沈蔚泱完成這先驅大業(yè)的,她只想膚淺一點,自由一點地生活著。
一旦失去太多,便不再奢求得到。
后來的后來,陸錦瑟還去了一趟沈蔚泱的老家,她想去親眼看看蔚泱的妻子。沈蔚泱那位名正言順的那個妻子,至今也仍在等待著外出的丈夫回家。
錦瑟只說自己是沈蔚泱的同事,經(jīng)過這里便替他帶個信兒過來。她說蔚泱現(xiàn)在很好,在上海做老師,工作挺忙的所以沒時間回家。于是蔚泱的妻子便很熱情地招待了這位帶來“好消息”的客人,她用粗糙的雙手拉著陸錦瑟,叨叨地說著沈蔚泱有多好。陸錦瑟看著她思念的表情,心里獨自苦笑。
可陸錦瑟卻從心底羨慕蔚泱的妻子。因為,她的心里至少還有可等的人。
在踏出沈家老屋的那一瞬間,陸錦瑟恍然想起了初遇那年的沈蔚泱,逆著光站在圖書館二樓的窗前,羊毛圍巾和灰長衫,右手中指上有薄薄一層繭子,帶著金絲邊的眼鏡,瞇起眼睛低低地喚著:錦瑟,錦瑟。
那是多么遺世獨立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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