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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冬天都快到了,怎么喜鵲還叫得這么歡?”
葉恒翻過一頁書,淡淡道:“大概是這鳥兒也機靈,知曉近日有貴客登門!
好友大喜,面上又偏要抑著:“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貴客一說,太見外了。”
“我又沒說你。”
葉恒從善如流,毫不客氣地堵回去。
好友訕訕地摸了摸鼻尖,這下倒真有些不服氣了:“不是我還能是誰?大少爺,你也不瞅瞅你那府門口,雜草都瘋長了一大片,被人登門拜訪的次數(shù)滿十了沒有?這邊城又小又偏,還窮得要命,真不知道你當(dāng)年是抽哪門子的風(fēng)……”
“公子,李將軍在府外請見。”
葉恒終于舍得把目光從書頁上移開:“請他到前廳奉茶,我這就過去。”
“是!
“瞧,貴客這不就來了?”葉恒將書一合,施施然起身,終于對好友先前的問題做出了回應(yīng)。
李滄坐立難安。
他很緊張。
他一直覺得自己天生就缺根筋,從小到大沒嘗過緊張的滋味:年少時被人領(lǐng)著拜入天策府、經(jīng)府中諸將層層審視的時候他不緊張;第一次隨軍出征于沙場上奮力拼殺的時候他不緊張;駐守邊城,多次與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作戰(zhàn)的時候他不緊張;多少次彈盡糧絕,多少次命懸一線……他永遠鎮(zhèn)定自若,從未亂過陣腳。
——直到他遇上葉恒。
背負重劍的俊秀公子打馬自江南而來,淺金色衣衫于風(fēng)中獵獵,束起的高馬尾更把人襯得精氣神十足,一笑溫和輕緩,卻似驚雷降下九天,一瞬劈開他向來沉凝的心境。
藏劍少爺禮數(shù)周到地過來打招呼,他卻緊張到手足無措,只能在面上勉強支應(yīng)幾句,大部分氣力都用來強壓住胸腔里一聲重過一聲的心跳,生怕被眼前人聽出端倪。
在葉恒面前,他總是比平時要笨拙很多,不知道該怎樣笑、怎樣說話、怎樣動作。害怕自己會出糗,他只能克制了再克制,甚至不敢長久地與葉恒對視,生怕心思都被對面的金衣公子看了個通透。
熟悉的衣衫下擺在視線里掠過,距離似乎比往常要近上一些。李滄精神緊繃,幾乎是屏住呼吸等葉恒走遠,孰料那人不僅停下了腳步,還有意伸手試李滄額頭的溫度,語氣擔(dān)憂:“將軍的臉色這般難看,莫不是病了?”
“砰!”
沉重的酸枝紅木椅被帶倒,不過一個眨眼間,一身銀甲的天策將軍已站到三步之外,神情沒多大變化,頭頂?shù)募t纓卻抖了兩抖,很有種驚魂未定之感。
葉恒的手僵在半空,數(shù)息之后,慢慢收了回去。
“是葉某冒昧了!彼p輕說。
李滄僵著臉,定了定還不太穩(wěn)的聲線:“在下方才……習(xí)武之人的本能反應(yīng),失禮了。”
葉恒近乎自嘲地笑一笑,淡淡道:“我知道!
他想:你在騙我,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你對所有人都熱情開朗,只對我面容冷淡,寡言少語;你能與好友、同袍、乃至相識未久的陌生人勾肩搭背,卻永遠拒絕著我的靠近;你樂于幫助所有需要幫助之人,亦不介懷于接住旁人的援手,唯獨在我面前,吝于將自己的難處透露只言片語。
從始至終,你無意對我交心。
葉恒深深吸了一口氣,唇際掠過一點微苦的笑意。
但要我就此放棄……到底意難平。
葉恒心情不好。
李滄看得出來,對方臉上溫和的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他雖對戰(zhàn)機有天生的敏銳,卻從來就不是心細如發(fā)的性格,更別提會仔細留意另一個人的情緒起伏。只有葉恒,才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例外。
大概是不愿意見到我。天策將軍沮喪地想。沒有人會喜歡見到一個但凡登門必定是來借錢借物的混蛋,尤其是這個混蛋借了之后基本不還。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兩年各地收成都不好,天下一直在鬧饑荒,上級雖不至于欠發(fā)糧餉,但比起豐年總歸會少上那么一分兩分。轉(zhuǎn)運糧食也需要時間,李滄駐守的又是這種又小又偏的城池,等軍餉送來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但將士們總不能不吃飯、不穿衣,尤其是過冬的時候,無奈之下李滄只能把主意打到葉恒頭上,厚著臉皮來同藏劍少爺借錢糧。
李滄當(dāng)然知道這樣對葉恒不公平,但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不過他有自知之明,葉恒雖講道義,愿意為兵丁們慷慨解囊,卻未必就樂意看見自己這張討債臉在面前晃來晃去。所以他一向能不出現(xiàn)就不出現(xiàn),只要還混得下去,就盡量不打攪葉少爺?shù)陌卜(wěn)日子。
但無論他如何克制自己、如何忍耐著不去與葉恒見面,在聽聞了某個消息之后終于還是坐不住,頭一次拋下公文從大營里溜出來,匆匆忙忙地趕回城中,不待休整便登了葉府的門,只想著要從葉恒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跑馬回城的時候滿心滿眼的焦灼,如今坐在葉恒面前,狂亂的心緒卻慢慢平復(fù)下去,幾番張口,都覺膽怯。
葉恒坐在上首,看似正半低了頭細品盞中香茶,實則正隔著朦朧白氣從杯蓋的邊沿悄悄打量客座之人。從他頭頂燦燦紅纓,到他肩頭銀色的勁甲,最后目光微掠,對著他的側(cè)顏稍稍出了會神。
李滄生得并不十分俊秀,和一向風(fēng)流蘊質(zhì)的藏劍少爺們不同,他的輪廓極深,面容硬挺,眼睛很黑也很亮,耳后還有一道半長的疤痕。但這并不顯得猙獰,反而襯得這位青年將軍十足的沉穩(wěn),外加十足的可靠。
葉恒很多年前就見過李滄,那時藏劍少爺不過是個戰(zhàn)亂之中和家人走失的小小少年,險些要被關(guān)外戎族擄去當(dāng)奴隸。好在危急關(guān)頭,銀甲小將橫槍沖出將他救回,頭盔歪斜血流滿面,卻掩不住那人眼底的神采與溫柔。
交集很短,記憶綿長。葉恒用一瞬銘記,卻用半生都無法遺忘。
忘不了,就不必忘。
于是他別江南,踏天山,千里迢迢找到這個人,找到這么多年心之所向,只盼有朝一日,能與這個人同去同歸。
葉恒微微闔眼,無聲一嘆,正想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一向不主動同他搭話的李滄卻忽然開了口。
“在下聽說……近日藏劍山莊來了人,與公子是舊識?”
這個話題開啟得莫名其妙,葉恒琢磨了一會,忽然意識到李滄是本城的駐軍將領(lǐng),此地又在邊境,對出入之人把關(guān)嚴密,問起外來人口是很正常的事。遂笑道:“不錯,他受家?guī)熤衼斫o葉某送幾封書信,不是什么可疑人士,將軍大可放心!
李滄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吭哧吭哧半晌還是換了個問法:“公子……是打算回鄉(xiāng)了嗎?”
什么時候動身、打算去多久、會不會回來……每一個問題李滄都想問,但他自忖與葉恒沒有熟識到那個份上,不好這么直白,只委婉地接了一句:“冬天快到了,這個天氣行路只怕不太方便,等到開春大概會好一些。”
葉恒卻誤會了他的言下之意:“將軍放心,今冬的被服糧餉我已吩咐下人備好,軍中若需要隨時都能取用,不必過我的手!
“公子……在下不是……”
“若無戍邊將士日日勞苦,葉某縱有萬貫家財也只能一夜成空!比~恒截斷他的話,語帶安撫,“區(qū)區(qū)錢物,聊表心意,還請將軍不要推辭!
李滄艱難地在心里組織語言,還沒斟酌完畢,眼見著上首葉恒等了半晌似乎是要端茶送客,腦子一熱,脫口道:“葉公子,實不相瞞,在下此來實有一事相求。”
葉恒并不意外——他早就認定,李滄如非萬不得已絕不會來找他。
“將軍所來何為?”
李滄眼睛一閉,豁出去一般,聲音朗朗。
“在下……請與公子同歸!”
葉恒驟然抬眼,怔怔道:“你、你說什么?”
“我說,”李滄堅定地重復(fù)了一遍,“請與公子同歸!
——將軍所來何為?
——請與公子同歸。
真是的,早這么坦誠不就好了?
我從來都不會拒絕你。
呆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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