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風，溫潤還裹著些泥土氣息，吹平了不久前熱鬧祭典的余溫，辦祭典所用的白紙被風掀起了一角。一地的腳印混著些使用后的垃圾，還有幾個婦女正在灑水掃塵。
　　一目連站在不遠處的神社高臺上，手不自覺的撫摸這自己空洞洞的右眼，雖然還有些疼，但比起剛失去眼睛的時候的那種撕心裂肺可要好多了。
　　“節(jié)子你快一點��！”男孩的聲音伴著特有的清脆直喇喇的打破了祭典后有點蕭索的寧靜。
　　一目連望向正在‘哼呲哼呲’爬樓梯的小男孩和他身后雙眼空洞，摸索著向上爬著樓梯的女孩。
　　“節(jié)子！你快點！五郎他們正在分金平糖呢！去的晚了就沒了！”
　　男孩子為了零嘴心急如焚，伸手就去拽他瞎了眼的姐姐，幾次眼看著女孩要摔倒了，卻都在最后一刻搖搖晃晃的找回了重心。
　　“涼，不要再拽我了！”
　　女孩似乎脾氣有點上來了，在踏上平臺的那一刻有些生氣的拍了男孩的后腦勺，發(fā)出了清脆的一聲‘嘣’。
　　“好疼��！”男孩捂著后腦勺不滿的大叫“我?guī)闳シ痔悄氵�打我！我要把你的份給吃了！”
　　男孩說著一邊做著怪相一邊跑遠了，留下的女孩剛開始還以為男孩只是開玩笑的，也雙手抱胸不滿的‘哼’了一聲。直到隨著男孩的離開，四周安靜下來，女孩才開始有點慌了。
　　“涼？！”女孩沒有拿著拐杖的那只手伸出四處摸索著“你在哪里？”
　　一目連站在神社的柱子上看著女孩慌亂的四處尋找著自己的弟弟。女孩是盲人，慌亂之中已經(jīng)撞了神社門口的樹和柱子好幾下了，看著都有點痛。
　　一目連原地盤腿坐了下來，少女熱鍋上的螞蟻樣莫名其妙的讓他覺得有趣……也許這就是兩面佛說的他偶爾也會有些惡趣味的時候吧。
　　平臺一共就那么大，少女還是太年輕，都沒有大概的估算之前自己走路時這個平臺的面積。所以少女在踩空即將要落下臺階的時候，一目連不得不出手了。
　　少女只感到自己失衡的身體被風托住，重新回到了安全地帶。
　　“……哇……風神大人么？”少女不自覺的喃喃道。
　　一目連扶穩(wěn)女孩就看到她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他所站的方向，這讓一目連心頭跳了一下。
　　人類是無法看到他的，即便是他主動現(xiàn)形，也只是為了回應那些向他請愿的人。在這個村落里面的確是有關于一目連外貌的描寫，但都帶著濃濃的主觀色彩，至少是沒有非常精準的描寫一目連的外貌的。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少女對著什么都沒有的地方連忙鞠躬，一目連剛剛提起來的肩膀這會放了下去。
　　“打擾到您休息了么？”少女雙手緊抓著自己的手杖看起來有點拘謹“我這就離開。”
　　少女正要回頭去找臺階的時候，一陣微風撲到了臉上，裹挾著一些森林的氣息，仿佛在告訴著少女留下來也可以。
　　“無妨……”耳朵比平常人靈敏的少女似乎聽到了低沉的溫柔嘆息聲。
　　再一次的，少女仰起頭精準的朝向一目連所在的位置。
　　這回，一目連好奇的歪了歪頭。
　　少女抱著自己的手杖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來，隨后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似得對著一目連的方向說。
　　“我母親大人說，風神大人特別的溫柔�！鄙倥Φ穆冻隽藘深w小虎牙“還真的是呀！”
　　一目連攏了攏外套，總是無意識會去撫摸眼睛的手這會放了下來。
　　“但是！”少女突然拔高聲線，一目連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去。
　　“母親大人也說，風神大人實在是太溫柔了！”少女的神情隨著自己說的話也嚴肅了起來“明明，村里人的請愿還是很任性的！”
　　“……”一目連眨了眨眼想起前幾天山神看到他的眼睛后那不認同的眼神。
　　“但是，我真的很感謝風神大人啊！”少女摸索著石頭坐了下來“又溫柔還救了大家，我們村的守護神是您真是太好了！”
　　“……”
　　“啊……我是不是說太多了？”少女意識到了什么連忙扁起嘴巴“不好意思！我這人就是容易話太多，有點自來熟�！�
　　一目連坐在柱子上提了提嘴角，的確是話有點多。
　　但很快的一目連就明白了，少女的話真的不是一般的多。大約是平常沒有同齡的玩伴，這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我弟弟就是太喜歡甜食了，上次家里來客人帶了紅豆團子。母親說讓涼別吃光了，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少女皺了皺鼻頭“那家伙只剩了半個啊！就是咬了一半的那種！”
　　“……”
　　“�。。。　闭f到這里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了起來“涼那家伙怎么還沒有回來！不會是把我給忘了吧？”
　　一目連瞇上眼睛聽著四周風的聲音，之前還有小孩子的笑鬧聲，這會兒是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少女扁著嘴，似乎有點委屈，一目連攏了攏外套輕聲開口。
　　“順著風走，就能到家了。”
　　男聲隨風而至被風吹散，少女聽到后默默的握緊了手中的木杖，朝著一目連坐著的方向鞠了個躬跟著夜風走了。
　　少女走的不算慢，木杖敲擊地面發(fā)出的‘篤篤’聲有節(jié)奏的飄遠了。一目連站在高處看著少女的背影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點。
　　祭典結(jié)束了，神社又回復到了原有的寧靜。
　　夏天的中午熱的人頭昏腦漲的，知了吵個沒完，一目連坐在樹杈的陰影處正盤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敲擊在石板地面的‘篤篤’聲和一成不變的蟲鳴聲對比立刻就顯得相當突出。
　　少女一臉興奮的跑上階梯，右手拿著手杖，左手抱著一個搪瓷罐子，走到平臺上后少女拿手杖敲了敲前面的以確定沒有石階，發(fā)現(xiàn)到達目的地后滿臉欣喜的小聲叫了一聲‘大成功！’。
　　一目連本來坐的歪歪扭扭的，看到少女的到來，擺直了上半身，就像每次傾聽他人的請愿一樣。
　　“風神大人！”少女拎著罐子朝神社內(nèi)部跑去。
　　一目連的神社門口有顆巨大的樟樹，毫不意外的，少女直直的撞了上去。
　　‘咚’的一聲清響，一目連微微皺了下眉頭，這個真的是聽起來就很疼。
　　“嗚哇，超痛的！”少女痛的蹲了下來，捂著自己的傷口，一時緩不過神來。
　　“哇！太痛了！”少女把手邊的搪瓷罐子放了下來“我難道又走歪了么？”
　　不，只是你走的太急了。一目連走到少女身前看了看少女的傷口，才靠近就看到女孩身上的擦傷，手掌的側(cè)邊、手背上、腳上都有無數(shù)的青紫和小創(chuàng)口。
　　看來是經(jīng)常會弄傷自己的孩子呢……一目連無聲的嘆息到。
　　“……風神大人？”少女像是感受到了一目連的靠近，抬起頭朝向一目連的方向。
　　又來了……一目連抬了抬眉毛，果然是沒有視覺其余的感官要靈敏一些么？
　　“�。　鄙倥屏送剖诌叺奶麓晒拮印斑@個！這個是我做的酸米酒！用來解暑再好不過啦！”
　　少女似乎篤定一目連就在她面前，一屁股往曬得滾燙的地板上一坐。
　　“嗚哇！好燙！”
　　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傻？一目連雙手抱胸，看著有點無奈。
　　小姑娘有點委屈的站起來一邊揉著自己的額頭一邊拍拍屁股上的灰，隨后很快的，把地上的罐子給抱了起來。
　　“這個米酒，一定要冰鎮(zhèn)的才好喝！”小姑娘丟開手杖雙手不停的摸著瓶身“我這么帶過來不會太熱吧！”
　　“……應該不會吧�！碧麓晒拮油饷娴钠可硪呀�(jīng)有點溫度了“好不容易在井水里浸了一整天的，再晚喝就不好喝了�！�
　　一目連攏著袖子有點壞心腸的看著少女不停的碎碎念。那天，一目連并沒有喝到酸米酒，少女怕米酒變熱了直接給拎回家了。
　　“我后天再來！一定把最好喝的給您送來！”少女喊完這句話撿起自己的手杖就氣鼓鼓的回家了。
　　后天一大早，又是‘篤篤’聲，還是那個搪瓷罐子，還是那個眸色灰白的少女。這回女孩子學乖了，慢悠悠的試探著，避免撞上了老樟樹。但是今天一目連并不在，連帶著清早上都沒什么微風。早上正是請愿的人多的時候，一目連此刻在神社里面傾聽他人的愿望。
　　靠近正午，一目連得空從神社內(nèi)出來，樟樹下幾只松鼠正聳著鼻子靠在米酒罐子旁邊，看到一目連過來立刻嘩啦啦的朝一目連跑了過去跳到他的肩上和腦袋上。
　　“你們想喝？”一目連招呼身后作為神使用的龍將幾個小家伙趕了下去“嗯，米酒勁不大，應該是可以的�！�
　　結(jié)果，一目連還是沒有喝上少女說的冰涼的米酒，少女看不見，也無法將罐子放在陰涼處，就這樣曬了一早上，米酒打開還帶著發(fā)酵的泡泡。
　　再見到少女的時候她似乎有點悶悶不樂，松鼠蹲在她的頭上啃榛子，少女撅著嘴滿臉郁悶的抱著搪瓷罐子。一目連慢條斯理的朝她走了過去。
　　微風拂面，少女抬起腦袋，頭上的松鼠利落的跳了下去。
　　“風神大人？”少女朝著一目連的方向試探到。
　　“對不起�！鄙倥行┑吐涞陌杨^埋了下去“我不知道您只能喝神酒�！�
　　一目連聽到節(jié)子這么說有些詫異的停下了腳步。
　　“還有，只有神使大人才可以給您斟酒。”少女的手指摩挲著粗糙的搪瓷罐子。
　　一目連歪了歪腦袋，其實他是無所謂啦！大概御建雷神會特別在意這種事情？作為風神的他本來就很隨性……神使也很隨性，一目連摸了摸盤繞在他周身的龍。
　　“母親大人說，因為神明大人非常的辛苦，所以必須給予神明大人相應的尊重�！鄙倥氖种概隽伺鲎约旱难劬Γ曇粢哺淞讼聛怼跋裎业脑�，是無法成為風神大人的神使的吧�！�
　　一目連不知道該說什么，攏了攏外套在節(jié)子的對面坐了下來，等著少女重新振作起來。
　　少女下巴擱在手上百無聊賴的吹著自己的劉海，四周的蟲鳴大到有些吵人了，少女重新抬起了頭。
　　“風神大人，好熱呀！”少女鼓了鼓因為悶熱而通紅的臉頰“能不能就一小會……一小會就好！吹會兒風呀？”
　　少女話音剛落，停滯的空氣就流動了起來，雖然還是又濕又悶，但這會少女直接笑出了聲。
　　“啊~做您的信徒真是太好了！”少女滿足的說。
　　節(jié)子似乎沒有什么朋友，除去在家?guī)兔Φ娜兆泳蜁䜩淼缴裆绾鸵荒窟B說一整天的話。熟了之后也有過撒嬌之類的，像是風神大人冬天白天太冷了能不吹風之類的么，結(jié)果第二天節(jié)子出門干活隱約覺得冷風似乎更大了……
　　時間就這么一晃而逝，對于神明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放在人類身上就大有不同了。
　　“啊……美惠竟然要嫁給涼……那么善良的姑娘�！惫�(jié)子趴在石凳上猶如咸魚一般“竟然在姐姐之前結(jié)婚，這不就顯得我這個姐姐超沒用的么？”
　　一目連手上蹲著好幾只松鼠，正在勤奮的啃著榛子，咬掉的殼直接扔到了節(jié)子的頭上。
　　“��！又來！”節(jié)子不滿的嘟囔著，挪了另一個位置。
　　“……哎，我也能快點嫁出去就好了�！惫�(jié)子把橘子從袖口掏出來遞向一目連的方向，一目連雖然不會主動和節(jié)子對話，但是拿吃的這種事情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
　　一目連剝開橘子默默的記下了節(jié)子的情愿。
　　也許向一目連許愿真的特別的有效，一周后節(jié)子興奮的奔到神社前欣喜的抱著早已是熟識的松鼠轉(zhuǎn)了兩個圈。
　　“風神大人！有一位遠鄉(xiāng)的武士大人說是要娶我當小妾呢！”節(jié)子看上去十分興奮的又跳又叫“果然！風神大人很厲害呢！”
　　節(jié)子跑的太急，這會正插著腰喘著粗氣。彤紅的臉上，神色也隨著氣息的平靜而冷靜了下來。
　　“這樣的話。”節(jié)子有點恍惚的眨了眨眼“我……就無法再來找風神大人了呢�！�
　　一目連雙手抱臂，就站在女孩前一臂距離的地方。節(jié)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能夠到達他的鼻尖了，以前還需要低著頭看她，現(xiàn)在只需要視線向下移動一些就好。
　　“……”少女半垂著腦袋看著相當沮喪“……風神大人�！�
　　“我能摸摸您么？”少女知道這話是大不敬，說到后面，聲線都有些抖了。
　　一目連看著眼眶有些發(fā)紅的女孩……或許現(xiàn)在都不能叫做女孩了，嘆了口氣，輕輕的摸了摸節(jié)子的腦袋。
　　也許在平常人眼里只是有微風非常溫柔的拂過頭頂，但節(jié)子一向感官要強于一般人，在一目連摸過她的腦袋后，笑著抽泣出了聲。
　　“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少女帶著哽咽的聲音說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我是您的信徒！”
　　節(jié)子說完這話就跑走了，連用慣了的木杖都沒有拿走。
　　這姑娘一向活的有些大喇喇，指不定在陌生的地方就會碰傷啊……一目連低頭看著腳邊的木杖想。
　　沒了節(jié)子的神社，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春去秋來已有四載，節(jié)子并沒有回來過，倒是涼帶著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前來神社求福。
　　一目連坐在沉重的竹簾后面靜靜的聽著涼的請愿。
　　“……啊！除去我家的小孩，還想拜托風神大人一件事�！睕稣f道這里聲音變得有些不對勁“希望我那個笨蛋姐姐，在那邊的世界也能活得像之前那么快樂就好了。”
　　“畢竟，她最喜歡的就是風神大人您了�！睕霾恢挥X中話語帶上了鼻音“能夠遠遠的看您一眼就好了……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這個�！�
　　‘唰’的一聲驚到了悲傷中的涼。不知何時，那沉重的竹簾似乎被什么東西吹動了，這會還有一角在那孤零零的晃著。
　　“涼！直子吐了！好像不大舒服�！�
　　涼還顧不上檢查簾子后發(fā)生了什么，外面的妻子就慌亂的叫著他的名字。涼透過陽光并沒有察覺有什么不妥就慌忙的跑出去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
　　一目連只記得，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聽到關于節(jié)子的消息。之后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具體過了多久他也記不得了，時間和人們似乎都遺忘了他，那個原本壯麗的風神神社也只剩下孤零零腐朽的柱子。
　　直到他作為神明消失即將墮入妖物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少女向著風神所作出的虔誠的祈愿。
　　希望能夠——永遠都作為您的信徒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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