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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西風古道,漫漫黃沙。
沙丘頂端,他掙扎著撐起半個身子,費力地望向灰色的蒼天與黃色的大地。
天蒼蒼,野茫茫。整個世界中,似乎只有他一個活物,正在吐出最后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眼前一黑,自沙丘頂端一路滾落。
寂寂無聲的古道上,遠遠傳來駝鈴聲響,一支駝隊在他那毫無生氣的身體旁停了下來。
“姐姐,他醒了!”
首先,是一個女孩子驚喜交集的叫聲穿透了耳膜,近乎震耳欲聾的聲音有效地刺激著那些亂作一團的腦神經(jīng)。漸漸地,眼前模糊一片的色彩清晰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頂帳篷里,被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女自上而下地注視著。
他暗中運了運氣。體內(nèi)真氣亂作一團,仿佛七經(jīng)八脈都纏在了一起,忽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險些就要噴了出來!
那少女卻一無所覺,正興高采烈地對著他說個不停,清脆的聲音,蹦豆般的語速,如同一只剛剛學會唱歌的小鳥:
“你好。我的漢族名字叫百靈,我和姐姐都是雅溫克部的族人,世代以經(jīng)商為業(yè)。我今年十六歲,第一次跟著姐姐去中原,結(jié)果就遇到了你。你是漢人對不對?你為什么會暈倒在死亡沙漠里呢?你的臉色好蒼白哦,究竟得了什么病呢?……”
那叫作百靈的少女自顧自地說了許久,他卻一字未答。末了,百靈終于發(fā)覺不對頭了,望著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噘起嘴來,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她忽然轉(zhuǎn)過頭去,以本族語言大叫:
“姐姐,你快來!我會說的漢話差不多說盡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你快來救救我嘛!”
帳篷外,另一個聽來稍長幾歲的女子應聲答道:
“我在忙著生火,你先問他叫什么名字!
百靈應了一聲,轉(zhuǎn)回頭來,對著他甜甜一笑,放慢了語速一字字道:
“姐姐讓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這問題何其簡單!他卻緊緊抿著雙唇,沒有回答。
百靈有些泄氣了:“是不是我的漢話說得不好,你聽不懂?”
仍是沒有回答。他費力地眨了眨眼睛,深邃的眼眸里暗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痛苦味道。
百靈不明所以:“你……你想說什么?”
無聲的掙扎,努力。他拼盡力氣,終于,緩緩抬起右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又擺了擺手。
百靈恍然大悟:
“!我懂了,原來你是——那個詞是怎么說的?——啞巴!你是個啞巴?”
沒等他皺起眉,百靈已激動地對著帳篷外大喊起來:
“姐姐,他說他是啞巴!”
帳門一掀,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女子快步走了進來。她的皮膚由于長年風吹日曬而呈現(xiàn)出健康的小麥色,容顏卻頗有幾分西域女子少見的清秀,純真與成熟、溫柔與剛強,天衣無縫地在她身上融為一體。只見她眉頭微蹙,向百靈叱道:
“你亂講什么呢?他若能說話,還會是啞巴嗎?”
“對對對,不是他說的,是我猜的。”百靈吐吐舌頭,扮了個俏皮的鬼臉,倍覺可愛。
百靈的姐姐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地白了妹妹一眼,正色道:“就算人家真的不能講話,你當著他的面大驚小怪亂嚷亂叫,也太沒有禮貌了!”
“小妹以后不敢了。”百靈乖乖低下頭去。
姐姐嫣然一笑,轉(zhuǎn)身在他的身旁坐下。
“這位公子,舍妹天真,請你不要見怪。我叫百合。”
他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點滴溫暖之色,卻仍是無語。
百靈“本性難移”,不服氣地跳上前來:
“姐姐你看,我都說他是啞巴了嘛……”
就這樣,他留在了駝隊中。
百合的漢話雖然說得流利,卻不懂漢文。所以姐妹倆與他唯一的溝通方式,只有打手勢。單靠手勢,當然無法確知他的來歷,甚至連他的名字,也無從知曉。于是,百合擅自替他取了一個名字——不言。
當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愣了一下,繼而點頭笑笑,欣然認可。
不言,一個全新的人:沒有來歷,沒有過去。百合百靈只能從他那一貫優(yōu)雅溫文的舉止、以及修長白皙的雙手,推測他定是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富家公子。可是這樣一位公子又是如何會暈倒在茫茫大漠中的古道旁呢?百靈充分發(fā)揮她那十六歲少女的豐富想像,設想出一個又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從沙漠尋寶路遇強盜,到全家蒙冤流放逃亡……百合聽了只是笑笑,任由百靈自去胡思亂想,打發(fā)沙漠中單調(diào)的旅途光陰。
乍看上去,不言文弱俊秀,瘦得如同風中弱柳,仿佛隨時都會折斷一般。加上他那異樣蒼白的臉色,滿面的病容,任誰見了都會生出一份憐惜之情。難怪百合會對他特別照顧,早晚噓寒問暖;百靈更是時時長伴他的左右,似乎時刻準備著在他撐不住的時候扶上一把。
然而她們都沒有想到,不言竟是這樣一個堅強而固執(zhí)的人。他堅持不肯騎在大家特意讓給他的駱駝背上趕路,堅持不肯在夜間多蓋一條原本屬于別人的毯子,堅持和駝隊的其他成員一起勞作,一路趕駱駝、搬箱子、搭帳篷。駝隊中懂漢語的人不多,但大家都可以輕松地通過手勢與不言交流。手勢雖不能傳達嚴密的邏輯,卻足夠用來表示友好與親近。而更多時候,甚至連手勢也是多余的,只要不言輕輕笑一笑,任誰都不會誤解他眼眸中的真誠。他清俊的笑容仿佛在告訴大家:他,已經(jīng)和大家一樣,成為這駝隊中普通的一員了。
這個來歷神秘一言不發(fā)的年輕人,就如同每年夏天天山頂上流下的雪水,觸手雖覺冰冷,卻無聲地滋潤著萬物欣欣向榮。
不言。
偶爾,想到這個名字的來歷,他仍會覺得有些荒謬和好笑。
當時的他真氣翻涌、經(jīng)脈逆轉(zhuǎn),倘若貿(mào)然開口,只怕會當場噴血而亡。因此他只有閉口不言,卻被百靈那自作聰明的小丫頭當成了啞巴,真是好沒來由!
不過,將錯就錯,也不是沒有好處吧。至少,省卻了費心編造自己身世來歷的麻煩。
欺騙兩個這樣純真善良的雅溫克少女是很不應該的,但真相更加不應該被揭露。他的身份,如同他那此時此刻已然千瘡百孔的真身一樣,一旦現(xiàn)形,只會嚇壞了這群善良的凡人們。
所以,不如不言。
不言,至少算不得欺騙。
白天,他隨著駝隊中人一起勞作趕路,看他們驚異于自己孱弱身軀里隱藏著的不亞于其他人的力量。
每到夜深人靜,他便在百合分給他的單人帳篷中盤膝獨坐,暗暗撿拾著體內(nèi)散落四處的真氣,一寸一寸,耐心接續(xù)那七零八落斷成了一截截的經(jīng)脈。
白天,他可以把全部的痛苦隱藏起來,只在人前留一個略顯蒼白的笑;而到了晚上,當他一個人,對著整個天地,沒有幫助、沒有依賴,一切希望只有靠自己苦撐。
百合與百靈救了他的命,卻救不回他的真元。畢竟,她們只是凡人。
百合外表溫婉可人,骨子里卻是個堅強能干的少女,不過二十歲年紀,已領導雅溫克族最龐大的商隊足有五年的時間。然而——想到這里,不言禁不住微笑了——她終歸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純真少女罷了,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陌生人,甚至會在與這個陌生人對視的時候,雙頰上不自覺地泛起兩朵動人的紅暈。
至于百靈,更是個天真爛漫渾然不解世事的小女孩。每天拉著不言練習漢話,纏著不言教她吹胡楊葉,對著不言說說笑笑,那種無憂無慮仿佛能夠持續(xù)到永遠。
還有整個駝隊的人,都是些熱情開朗的普通人,每天以工作為生命,以吃飯睡覺為幸福,以簡簡單單的唱歌跳舞為樂趣。他們同他、同他所屬的世界,實在相距太過遙遠?傆幸惶,待他的傷勢好轉(zhuǎn),便注定將會永遠離開,從此雙方再無交集。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竟然有些貪戀這平凡/平淡/平靜的生活。一路東行中,他幾乎要忘掉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自己的傷痛,忘掉了近千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每天,只是簡簡單單地走著。
走過沙漠,走過草原,走過山野,走過城鎮(zhèn),走過今生。
烏卓,沙漠東側(cè)最大的城鎮(zhèn)。過了烏卓,便算是從此出了大漠的范圍。
終于可以不住帳篷,在客棧的床鋪上美美地睡上一晚,泡在澡盆里洗去一身的沙塵,駝隊中的每個人都顯得興奮不已。
百靈第一次來到“久仰大名”的烏卓城,更是樂得飛上跳下,活像一只被放出了籠子的小鳥。
她那活潑可愛的性子很快便贏得了客棧中所有客人的一致好感,伴著大碗的劣酒下肚,聊天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
一個大胡子問百靈:
“小姑娘,你說自己剛從死亡沙漠的腹地走出來,可有見到傳說中的神龍寶藏么?”
“沙漠里還有寶藏?我怎么沒聽過?”百靈的好奇心頓時升起來。
“沒聽過?不會吧!”大胡子把玩著自己的胡須,哈哈大笑。
“真的沒聽過哎!大胡子叔叔,我敬你一杯,你給我講講寶藏的故事,好不好?”
百靈說到做到,竟當真端起桌上的酒碗,眉頭也不皺一下便一飲而盡。頓時,客棧中彩聲四起,百靈嬌美的臉蛋紅得越發(fā)嬌美,一張可愛的小嘴也嘟得越發(fā)可愛。
大胡子哈哈大笑,也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個碗底朝天,然后便真的講起故事來。
嚴格來說,神龍寶藏并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件正在沙漠上演的奇聞。
大約三個月前,大漠四周的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在某一天晚上見到天上亮起了一道光柱。那光柱散發(fā)著耀眼的白光,自九天直瀉而下,分明地插入了沙漠的腹地中去。
于是,“天降寶藏于死亡沙漠”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興致勃勃地傳說著、猜測著,有膽大妄為者更是冒險深入沙漠腹地,想要找到寶藏一探究竟,卻都是無功而返。而另一些人,則從此再也沒有走出沙漠,也不知是缺水迷路了,被爭奪寶藏的對手殺害了,還是因為真的發(fā)現(xiàn)了寶藏,從此不想出來了。
畢竟,沙漠蘊藏著太多的神秘,不是人力所能窺破的吧。
直到十幾天前的一個中午,仍是當日光柱墜落的方向,忽然驚天動地地一聲巨響,剎那間,血色的光芒籠罩了半個天空,地動山搖,就連遠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烏卓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
于是乎,更多人迫不及待地深入沙漠腹地,找尋事件的根源。這一次,終于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沙漠中心某處由于劇烈的爆炸形成了一個直徑十幾里的大坑,坑底橫臥著一條身長接近十丈的銀色巨龍!激動的人們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并非神龍,而是一張銀光閃閃的蛇皮?墒,天底下又豈會有如此巨大的蛇皮呢?
一時間,眾說紛紜:
有人說這是神龍升天后丟棄在凡間的真身……
也有人說這是成精的巨蟒被神仙收伏后留下的殘骸……
更有人說這是天賜的寶藏,包治百病,凡人吃一塊,便可白日升仙!
如此傳聞一出,即使是沙漠的神秘莫測,也再難擋住人們貪婪的腳步。
短短十幾天內(nèi),各種武林高手、江湖豪杰、強盜土匪、亡命之徒,紛紛涌向死亡沙漠,一幕幕爭奪、拼殺、陷阱、詭計,輪番上演。據(jù)說那張蛇皮由于太過巨大,已被爭搶的人們撕成了碎片,但即使是得到一小片,也足以長生不老、或是富甲天下了……
大胡子一面說著,一面從眼中射出熱切的光芒來,客棧中的其他人也都聽得入了神。除了雅溫克商隊的成員們,大家都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了,然而這個故事是如此引人入勝,配上大胡子那充滿了憧憬與向往的語氣,足以喚起每個人埋藏于心底最深處的欲望。沒有人發(fā)覺,此時此刻,雅溫克商隊中那個面色蒼白、一言不發(fā)的漢族青年,已皺緊了眉頭,眼中隱隱閃動著痛苦和憤怒的火光。
百靈聽得正開心,剛要開口追問江湖廝殺的詳細情節(jié),卻被百合以擔憂的口吻插進話來:
“大叔,照你這么說,最近這附近有很多強盜出沒,豈不是很不安全?”
大胡子面色一沉:
“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思慮卻也周全。不錯,如今在這烏卓城里,自然是安全的;但若出了城,到了那荒野無人處,那些亡命之徒們遠道而來,寶藏撈不到,打劫個把商隊只怕是在所難免了。所以小姑娘,你們可要小心哦。倒不如,在城里多住幾天吧,大叔天天講故事給你們聽!
百靈拍手叫好,百合則嫣然一笑:
“多謝大叔了。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得早點歇息了。各位朋友,晚安!
出了烏卓,便再也不見大漠風光。然而古道寂寂,深山密林,一樣是杳無人煙。駱駝已被換成了馬車,從此不聞駝鈴聲響,卻有馬嘶陣陣。
由于前一天晚上聽了神龍寶藏的傳說,大家在百合的吩咐下加強了戒備。一把把打獵用的彎刀出現(xiàn)在雅溫克族人的腰際,時刻準備著同一些比野狼更加危險的生物搏殺。
雅溫克部雖世代經(jīng)商,但也同樣沒有荒廢武術。甚至連百合與百靈,也裝配起了閃亮的彎刀。百靈挎著那把直垂到她膝蓋下方的彎刀,神氣活現(xiàn)、得意洋洋。
值得一提的是,隊伍中除了雅溫克人之外,還多了幾名彪形大漢。他們是昨晚那講故事的大胡子和他的伙伴。也許是太過關心兩位少女的安危,也許是覺得與全副武裝的商隊結(jié)伴而行更加安全,也許僅僅是懷念給百靈講故事時她那副崇拜的神情,大胡子一早追上了商隊,決定一同出發(fā)。百合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百靈更是一路纏著大胡子叔叔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以至于連不言都被她冷落在一旁了。
不言是整個隊伍中唯一沒有佩戴武器的人。也難怪,他那文弱的身子,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夠握刀拼殺的人。于是不言沉默地走在隊伍之中,在這樣危機四伏的緊張氣氛下,大家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忽略他的存在。
不言皺了皺眉。他并不在乎被人忽略,但眼下空氣中正隱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似乎除了他以外,尚沒有人嗅到。他必須發(fā)出警告!
想到這里,不言快步上前,追上了走在隊伍最前端的百合。
“有什么事么?”百合回過頭,赫然發(fā)現(xiàn)不言深邃的雙眸里正映出深深的關切與擔憂,不覺一怔,心頭似乎有只小鹿悄悄跳動。
不言冷靜地做著手勢。
“你說那位大胡子大叔是壞人,要我提防他?這怎么可能呢?”看懂了手勢的百合大吃一驚。
不言認真地點頭,沉默中自有一股不容質(zhì)疑的信心。
“可是……荒郊野嶺,前后只有這么一條路,我們?nèi)绾嗡Φ孟滤麄儯俊卑俸铣烈鳌?br> 不言輕輕將手按在百合的肩膀上。手掌冰涼,卻有一股莫名的暖流襲遍了百合的全身,帶給她依賴與安全。
“明白了,我會小心!
不言點頭一笑,如同烏云后陽光初綻,剎那間前路盡是一片曙光。
“打劫。。
不言一言未發(fā),卻不幸言中。
聽到百合提出分道揚鑣的建議后,大胡子猛地跳了起來,手中寶刀出鞘,臉上兇相畢露。
百靈呆。骸按蠛邮迨澹氵@是要做什么?”
大胡子扯開一個猙獰的笑容:
“做什么?老子是強盜,當然是要打劫啦!小姑娘,念在你一口一個叔叔叫得恁甜的份上,老子不要你的小命,只要把這幾車貨物留下,如何?”
當然不行!
雅溫克族人,豈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伴著一聲吶喊,大家紛紛拔出彎刀,一擁而上。四五個強盜,十幾個商人,一場混戰(zhàn)眼看就要上演。
“住手——!”
響亮的聲音壓倒了所有人的呼喝,百合高舉起右手,聲音里充滿了威嚴。廝殺中的雙方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百合的臉上仿如罩了一層寒霜,清秀溫柔剎那間化作寒氣逼人的冷峻。
“這位大叔,我們?nèi)硕嗄銈內(nèi)松,混?zhàn)起來你們占不了便宜,而我呢,也不想族人受傷。不如你我一對一地公平?jīng)Q戰(zhàn),如何?”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若我贏了,你們的人再不許反抗,貨物全部由我?guī)ё!?br> “若你輸了呢?”
“我和我的兄弟們立刻消失,再不來騷擾你們!”
“一言為定!”
一個彪形大漢,一個纖纖少女,似乎比武還未開始,結(jié)局便已注定。
不言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劍拔弩張的二人,忽覺掌心一暖,低頭看時,右手已被百靈悄悄握住。
“放心吧,姐姐的武藝曾得高人指點,我們族里所有男人加起來,都不是她的對手!哼,這個大胡子,騙了我這么久,真希望姐姐給他點顏色瞧瞧!最好,把他的胡子全都剃掉!”
不言不覺微笑了。百靈這丫頭,不論到了多么緊張的場合,竟都能這樣若無其事,真是難得!
然而看過兩招之后,他也放心了。
大胡子刀沉力猛,每一招出手都有驚天動地之威,惹得他的兄弟們不住喝彩。百合卻連人帶刀化作了一團光芒,圍繞著大胡子兇猛的攻勢一圈圈游走,看似險象環(huán)生,實則穩(wěn)操勝券。不言忽然想到一個有趣的比喻:她那靈活迅捷的動作同對手比起來,正如同一只蜜蜂在圍著狗熊打轉(zhuǎn)!狗熊雖力大無比,卻碰不到蜜蜂分毫,反而隨時有著被蜇出一個大包的危險。
旁觀眾人看不透其中奧妙,強盜們?nèi)栽跒槔洗蟛事曔B連,商人們則一個個憂心忡忡,就連百靈也不禁皺緊了眉頭,F(xiàn)場的所有人里,沒有被最后結(jié)果驚呆的,只有三個人:
不言,百合,以及大胡子自己。
當他發(fā)出最后的也最驚天動地的一招,百合身后一棵碗口粗細的大樹再也支撐不住,應聲而倒,激起塵煙飛揚。待得塵埃落定,百合的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商隊眾人愣了片刻,這才齊聲歡呼起來。
“你輸了!”
百合漂亮地回刀入鞘,看著大胡子等人在歡呼聲中狼狽地消失于密林中。這一刻,少女天性涌上臉頰,成功與榮耀陶醉了心扉。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歡呼的人群中,不言默默地望著自己,眼中滿是贊賞的笑意。
——這一刻,生命如此美好!
第二天早上。
商隊依舊準時上路,隊伍前方卻不見了百合的身影。
不言心頭一沉。
他找到百合過夜的那輛馬車,敲敲車窗,一個腦袋探了出來。
那是滿面淚痕的百靈!
頓時,不言心頭的不祥之感更甚。
——百合呢?
他焦急地問。
“姐姐病了……”百靈掛著淚珠的小臉顯得分外楚楚可憐。
不言再不多言,翻身一躍上了馬車。車廂里,百合發(fā)著高燒,已陷入了半昏迷狀態(tài)。
不言右手一翻,三根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
百靈先是一怔,繼而恍然大悟:
“你……你懂得漢人的醫(yī)術?太好了!姐姐有救了!太好了……你真棒!”
百靈破涕為笑。不言卻皺緊了眉頭。
百合并非生病,而是中毒。毒性雖不算難解,然而荒山野嶺,要到哪里去尋解藥?
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決不會無緣無故地中毒。這毒,必是昨天那個大胡子強盜下的。想必他早已計劃好了準備今日動手,卻不巧地昨天便被自己識破,又被百合干凈利落地趕走!
那么今天,明知百合已無力抵抗,他會放棄這大好的機會嗎?
不言強自運了口氣,仍是氣血翻涌,蒼白的臉上頓時漲得通紅,良久不退。
想運功逼毒是不可能了,此時此刻,看來只能用凡人的方法解此困局……
——百靈,你命令所有馬車圍成一圈,所有人嚴加戒備。我要去附近的山上尋找草藥,不論發(fā)生任何事情,一定要等我回來!
不言的手勢中,頭一次傳達出如此繁復的信息。
他并不擔心百靈看不懂他的手勢。對他來講,漢語、雅溫克語、手語,其實根本沒有差別。他所賴以與萬物溝通的,并非語言,而是心靈。
也許正因為此,百合姐妹才會時常感到他的雙目中閃動著無數(shù)復雜的語句和清晰的感受,深邃得足以令人泥足深陷吧?
也正因為此,百靈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此刻情況的危急。當不言文弱的身軀消失在路旁的密林中時,她開始調(diào)動車馬,圍起一座堅固的堡壘……
不言,你一定要快些回來!
他不是沒有采過藥,卻從沒有覺得采藥竟是如此艱難!
不能凌空虛渡、不能隔空取物,每一座山,都要用腳一步步踏遍;每一座崖,都要四肢并用才能爬上頂端。
所幸,這座山上盛產(chǎn)藥材,止血草幾乎遍地都是,而可以用來解毒的草藥,也足夠多了。
他顧不上手上臉上被草根樹枝劃出的道道傷口,背著滿筐草藥,歸心似箭。
然而,終歸遲了一步!
古道旁,數(shù)十人圍繞著車馬組成的堡壘戰(zhàn)作一團。
大胡子果然回來了!而且這一次,他帶來的同伙不是四個,而是四十個!
沒有了百合壓陣,商隊顯然寡不敵眾,每一分鐘都有更多的人負傷流血。只是憑著雅溫克族人獨有的頑強意志的抵擋,強盜們才無法再向前推進。
百靈緊握著那柄與她的嬌小身材完全不相匹配的沉重彎刀,獨力抵擋著大胡子的進攻。她的武功曾受過姐姐指點,頗具章法,但與對方這個彪形大漢比起來,仍是差得太遠!
此時此刻,大胡子根本不是在同敵人戰(zhàn)斗,而是在挑逗一個已經(jīng)驚慌失措的少女。一面出刀,一面扮出種種兇惡的鬼臉,嚇得百靈花容失色、步法散亂。她就像是一只被惡貓戲耍的可憐的小鳥,無論如何掙扎,也飛不出惡貓的魔爪!
路旁的密林中,不言攥緊了拳頭,強忍的憤怒令得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恃強凌弱,大概可以算是他這輩子最痛恨的事情之一了!真想現(xiàn)在就跳出去,把這些不配稱之為“人”的惡魔一掌掃入地獄的烈火,令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他做不到,F(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虛弱的凡人,無力保護別人,甚至無力保護自己……
他該怎么辦呢?
沒有時間猶疑。不言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十幾天來辛辛苦苦一點一滴收集起來的那幾分寶貴的真氣,頓時在丹田中沸騰起來。驀然間,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體內(nèi)炸響,真氣自四肢百骸一涌而出——
激戰(zhàn)正酣的戰(zhàn)場上,一陣陰風平地卷起,剎那間黑色的濃霧籠罩了一切。卻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
……
濃霧散盡,眾人都停下了打斗,怔怔望著倒地斃命的大胡子,以及持刀呆立的百靈。鮮血,一點一滴自她的刀尖滑落。
不言顧不上體內(nèi)翻涌著一陣陣惡心和眩暈,三步并作兩步地自路旁搶出,及時接住了暈倒的百靈。
修長冰冷的手指,掐在百靈的人中上,美妙的感覺頓時襲遍全身,那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安全感,沉靜一如幼年時父親的懷抱。她睜開眼睛,恰好一頭撞進不言關切的眼神之中。
看到百靈安然轉(zhuǎn)醒,不言淡淡一笑,松開了抱著她的手。此時此刻,有太多事等著他去做。
他給傷員們挨個包扎傷口;
他把止血草的樣子指給沒受傷的伙伴看,要他們?nèi)ジ浇牧肿永镉卸嗌俨啥嗌伲?br> 他還要為百合調(diào)配解毒的藥物;
對了,陰風驟起,老大命喪,強盜們早已作鳥獸散,扔下大胡子的尸體孤零零留在古道正中,也只有靠他來指揮大家打掃戰(zhàn)場、替大胡子掘墓下葬。
這位文弱俊秀的漢人公子,俊秀的面容越加蒼白,文弱的身體簡直像是隨時會被風吹倒一樣。然而在這緊急時刻,卻是他那沉穩(wěn)冷靜的態(tài)度、身先士卒的勇氣,鼓舞和激勵著所有人,令得他們不至驚慌失措。
“不言哥哥,你看起來好累的樣子,去歇歇吧,姐姐的藥爐由我守著就是了!卑凫`一日之間似乎長大了許多。
不言望了百靈一眼,明白這丫頭已經(jīng)擔得起生活的重責大任,于是欣然站起身,以手代口地交代了一番后,轉(zhuǎn)身離開。
但他卻不是回車上休息,反而抓起一把新采回來的止血草,就著一塊大石搗起藥來。
百靈望著他那搖搖擺擺的背影堅強地屹立風中,不覺心中暗暗嘆道:
“不言哥哥,你一定要撐!百靈,也會學你一樣,堅強地撐下去!”
昔日縱橫江湖的悍匪大盜,而今也不過一個土饅頭。
百靈面對著大胡子無碑的荒野孤墳,喃喃自語:
“大胡子叔叔,兩天前,我還請你喝酒,你還給我講故事。當時的我沒想到,你竟會來打劫我們;而當時的你必定也料不到,你竟會命喪在我的刀下吧?這個世界,真的好奇怪……”
百合站在她身邊,把一只手輕輕搭在妹妹肩上。她中毒初愈,身子尚虛,就連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幽幽的:
“小妹,世界就是這么殘酷。但你要記得,我們之所以能在這世上生存,不是因為我們比世界更殘酷,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堅強:堅強,是我們雅溫克族人最高貴的品質(zhì)!”
——其實,堅強不止存在于雅溫克部,漢人中,同樣有人如同金子般高貴堅強……
百合的最后一句話,卻沒有說出口來。她悄悄轉(zhuǎn)頭,遠處,不言迎風獨立,一臉危機過后的輕松與倦容。
傷口留在身后漸行漸遠,通往中原的路,仍在前方。
接下來的幾天里,不言顯著地衰弱了,幾乎比大病初愈的百合還要憔悴,輕飄飄的身子給人一種隨時都有可能隨風而去的感覺。沒有人知道他的健康狀況為何又回到了剛從沙漠中被救起時的樣子,也沒有人知道為何他高明的醫(yī)術卻唯獨救不了自己。百合和百靈眼看著他那抹淡定的笑容愈發(fā)蒼白,他眉間那絲莫名的憂郁與絕望日益加深,空自著急,卻無計可施。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在他一言不發(fā)的背后,又究竟隱藏著什么樣不可告人的苦衷?
只有不言自己心里明白:辛苦積攢了十幾天的最后一點真氣,都隨著當日林中那陣平地卷起的陰風而消散于無形了,再想把真氣聚起來、把經(jīng)脈接起來,只怕難上加難!
也許,他將會一直拖著這身病體和這臉病容,行走在這群善良的凡人們中間,直到有一天,真元耗竭,現(xiàn)出原形而死。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找一個遠離商隊的地方,免得嚇壞了百合與百靈這對姐妹花。
——見鬼!真到了那時候,死都死了,還顧及她們做什么呢?
他甩了甩頭,暗自詫異:莫非千年修行,我竟已煉成了一顆如同凡人般多愁善感的心么?
深山老林多強盜。
然而并非每一伙強盜都是專為報仇而來——
原來大胡子還有個師兄,姑且稱之為禿頭吧。因為他的頭頂真的很禿,禿得發(fā)亮,亮得能照出人影來!
這禿頭大王率領數(shù)十名強盜兄弟不遠千里而來,不為打劫,只為替莫名慘死的師弟報仇!
強盜嘛,注定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殺人者人恒殺之,原本也不足為奇?墒侨舯粋小丫頭莫名其妙地一刀捅死,卻著實死得太不光彩了!除非,這個小丫頭能再打敗大胡子的師兄禿頭,證明她殺死大胡子并非僥幸;又或者,讓禿頭砍掉小丫頭的腦袋,替大胡子挽回死后殘存的一點點顏面。
面對這一干窮兇極惡、滿口霸道歪理的強盜,百靈實在太像是一只無力掙扎的小鳥!
百合挺身而出:“我替小妹接你這一戰(zhàn)如何?”
禿頭一愕,以輕蔑的眼神打量著病體初愈、仍是嬌喘連連的百合,再掃視一眾握緊了刀柄的雅溫克族人——
“好吧,你們之中,無論派哪一個出來同我比武。倘若贏得過我,我便放過你們;倘若贏不過我,我就要用這里一十七條人命,血祭我胡師弟的陰靈!”
他話音未落,便閃電般拔刀出鞘,眾人只覺刀光一閃,三尺之外,一棵大樹轟然倒下!
如此武功,莫說百合身體尚虛,就算是一身完好,也未必是他的對手!更遑論商隊中的其他人了。
百合臉色煞白。她清楚這一戰(zhàn)自己毫無取勝的可能,但她更清楚,除了自己,族中絕沒有第二人可以應戰(zhàn)!
想到這里,她深吸一口氣,帶著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帶著雅溫克族人最高貴的堅強,剛要開口——
一個清朗的聲音搶在了她的前面:
“我來應戰(zhàn)!”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為之一怔。就連這聲音的主人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遙遠和陌生。
也難怪,他已有近一個月沒有聽到過自己講話的聲音了。
那一刻,不言瘦弱的身軀昂然上前,仿佛連天地也在這剎那間靜了下來。
雅溫克的族人們不覺呆住,他們沒想到不言居然會講話,更沒想到平日那個文弱的/隨和的/溫柔的不言,居然會這樣一往無前地挺身而出!——這可是真刀真槍的比武啊,他,難道不要命了么?
與此同時,強盜們也呆住了。他們同樣沒想到,對方竟會派出一個如此文弱俊秀,看起來簡直比女人還女人的小子應戰(zhàn)。看他那滿面病容,只怕根本無需拳擊刀砍,只要吹一口氣,便足以令他倒地不起了!——這小子,就憑他,也想學人家玩命?
禿頭是強盜中第一個回過神來的人。
“小子,你用什么兵器?”
“我從不用兵器!
淡淡的回答,出奇的鎮(zhèn)定,壓過了全場驚疑的目光。鎮(zhèn)定中,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
他盡量不去想身后的百合、百靈、以及眾位伙伴。
此時此刻的他們會是什么表情呢?“不言”突然開口說話了,被欺騙了那么久,他們會怎樣想呢?
這些事,都留到以后再考慮吧。此時此刻,只要關注眼前的禿頭;也只有一心一意地關注禿頭,他才能保持絕對的鎮(zhèn)定。
與禿頭對戰(zhàn),是眼前唯一的選擇,也是他與命運的一場豪賭!
他不相信,即使真元不聚、即使氣虛體弱,單憑武術,他就會敗給這個凡人么?
禿頭哈哈大笑,手中寶刀陡然飛出,擦過不言的鬢角,直插入他身后的樹干之中。
“你不用兵器,我也不用兵器,這才公平!”
不言面不改色地淡然一笑,頷首道:
“算是一條好漢!”
這場決戰(zhàn),看花了在場所有人的眼。
禿頭碩大的身軀,不言文弱的體形,竟都可以做出如此迅捷無倫的動作,一個拳威力猛,一個輕描淡寫,舉手投足間卻處處透著以命搏命的兇險。
百靈還不覺得什么,百合卻越看越是心驚:
這個始終閉口不言的文弱公子,原來竟身懷著自己也望塵莫及的上乘武功……
然而他的武功雖高,卻似乎沒有絲毫本應與這上乘武功相輔相成的上乘內(nèi)功,甚至,根本沒有絲毫內(nèi)功……
他招招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藏著一股與敵偕亡的悲壯氣勢,每一次出手,竟都像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為了區(qū)區(qū)一個雅溫克商隊,不惜拼掉性命,又到底是為了什么?
不言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他的出招看似同歸于盡的打法,其實自有道理。
一來,他的武功原本走的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子,這與他一向輕視生死的性子多少有些關系;二來,他此時的出手綿軟無力,若不下狠招,又如何架得住對方凌厲的攻勢?每一點,都在他的計算之內(nèi);這一戰(zhàn),他決不能輸!
——對付區(qū)區(qū)一個凡人,竟也需要這許多的計算,想想也真是好笑!
然而,終于還是有些計算之外的事發(fā)生了……
伴隨著激烈的打斗,糾結(jié)在各處經(jīng)脈中的散亂真氣也如同一鍋燒開了的水,緩慢地沸騰起來。漸漸地,不言需要面對的,已不只是面前招招狠辣的敵人,還有體內(nèi)兇險無比的真氣翻涌。敵人的招數(shù)尚可招架防范,體內(nèi)的戰(zhàn)場卻全然由不得他來控制。
他的腳步開始散漫起來,他的出招失去了應有的準頭,他的臉色時而蒼白如鬼魅,時而又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終于,伴隨著旁觀眾人的齊聲驚呼,他緊咬著的嘴唇猛地張開,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天旋地轉(zhuǎn)之間,只覺禿頭的一拳迎面擊來,他的身體卻全然不聽大腦號令,癱軟在地動彈不得。激烈的拳風,揚起散亂的發(fā)梢,劃過嘴角最后一絲苦笑——
想不到千年修行,我竟會命喪一個凡人之手……
“砰”!
平地驟起一聲驚雷!
在趁勢猛攻的禿頭與束手待斃的不言之間,赫然間已多了一人!
那人如天神降臨般陡然現(xiàn)身,竟像是自空氣中憑空冒了出來似的。禿頭一怔,收勢不及,眼看著自己碩大的拳頭擊中了那人的胸口。然而那人卻分毫不動,反而隨手握住禿頭的那只拳頭,微一振臂,禿頭碩大的身軀頓時飛跌出去!
眾人這時才來得及看清,此人光赤著上身,腰間圍著獸皮,濃眉大眼,長發(fā)飄飄,十足像是一個自幼生長于山林之間的驃悍野人。
強盜們發(fā)一聲喊,追隨著老大飛出去的方向,如同前兩次般迅速消失不見。
商隊諸人同樣目瞪口呆,誰也想不到要說話,只得眼睜睜看著那野人向倒在地上的不言走了過去。
“白哥,你沒事吧?”
誰能想到,這野人看似桀驁不馴,對待不言的態(tài)度卻是輕言細語、關懷備至,如同對待自己最尊敬的兄長。
不言倒在地上,一手撫著胸口,眉頭緊鎖,看起來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眼角的笑意卻分明泄露了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
“你這死猴子,還不、咳咳、還不扶我起來!”
“死猴子”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快步上前,幾乎是雙手一提,頓時便令得不言的身體離開了地面。他愣了一下,才又小心翼翼地把不言放回到地上擺正。
“白哥,一個月不見,你瘦了好多!”
“廢話,要不換你掉一層皮試試?”
不言有氣無力地笑罵,那蒼白的面容卻看得猴子心痛如絞。
“白哥,都怪我來遲了。我們馬上回昆侖山,助你重塑真元!”
不言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在猴子的攙扶下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與百合和百靈正面相對。
“百合,百靈,救命之恩,來世圖報。我要走了,保重!”
這是他對她們講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
這句話的余音未落,猴子已不耐煩地抓起不言的手,“砰”地一聲巨響,二人同時消失在空氣之中。
百靈不死心地向著天空大喊:
“可是你還沒告訴我們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間的微風,隱隱送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平淡如云,瀟灑如風:
“既名不言,何需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
百靈呆望著天空,半晌,喃喃自語:
“他,是神仙吧?”
百合沒有回答。
這樣一個人,偶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和自己不曾交換過只言片語,卻分明地印在了自己的心底。他的文弱,他的蒼白,他的神秘,以及他那籠罩在神秘之后的醫(yī)術、武功,還有那顆默默關懷庇護著整個商隊的真心。追憶此情種種,不禁柔腸百結(jié)。只不過,有些話,尚未來得及出口,便永遠也不會再出口了。
依稀記得,漢人曾有一句詩詞這樣說過:
“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昆侖山,天絕峰。
他負手立于眾山之巔,眼望腳下大千世界、滾滾紅塵。風,揚起他的一襲黑衣,更襯得那張過于俊秀的臉,膚色如雪,異樣蒼白。
猴子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
“白哥,整整三百年啊,你的傷終于痊愈了!那陰陽鈴真是厲害,只是碰一下,便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
他頭也不回,只淡淡一笑。
“可是白哥,你那張皮怎么辦呢?”猴子每次想到他真身上那層銀光閃閃的皮膚竟會生生撕裂脫落,便覺分外驚心。
他聳聳肩,輕描淡寫地回答:“自從遺落在沙漠里,便被三界眾生當作寶貝撕成了碎塊,變作他們你爭我奪、自相殘殺的理由了!
猴子滿臉氣憤之色:“這些人,太可惡了!”
他仍是悠閑地負手而立,語氣平淡,卻信心十足:
“既然傷已經(jīng)好了,我自會把那所謂的‘神龍寶藏’,一塊一塊地全部找回來!”
“為了一條覬覦陰陽鈴的青蛇,犧牲掉三百年道行修煉的真身,值得嗎?”猴子終歸還是有些憤憤不平。
他不覺笑了:
“既為同類,豈能見死不救。倘若你見到有猿猴蒙難,會冷眼旁觀嗎?何況,她也并非忘恩負義之徒,事實證明我畢竟沒有白救她,不是嗎?”
“還好她懂得感恩圖報,不遠千里趕到昆侖山來報信;也還好她遇上了我。不然,白哥你的千年道行,只怕要就此不保了!這小家伙,當真害人不淺呢!”
猴子自腰間取下一個酒壺,拔開塞子,一條小青蛇迅捷地竄出來,仿佛一眼認出了自己的恩人,直向?qū)γ娴乃麚淞诉^去。
他攤開手,任由青蛇盤在他的手掌上,親昵地舔著他的手心,碧熒熒的身子,閃著溫潤如玉的光芒,甚是可愛。
“白哥,以后我們就叫她‘玉兒’,你說好不好?”
他望著那條碧玉般的青蛇,溫柔地笑了:
“玉兒,不必謝我,從此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她有說謝你嗎?我怎么沒聽到?”猴子撓著頭,莫名其妙。
他的目光掃過小青蛇玉兒,掃過猴子,掃過山下紅塵滾滾,悠然答道:
“有些話,不必言之于口,用心去聽,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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