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吾將軍家的公子尉遲洪道在廣福寺奉旨出家的消息在長安傳開時，正值長安牡丹盛開。三車繁華，頑心不改；鐘聲醍醐，一朝窺破紅塵。尉遲洪道皈依佛門實在也算是長安一大奇事，故而他剃度受戒當天，廣福寺的香火比往日要略旺盛些。
　　是夜，長安西北的金城坊會昌寺一片安寧。月涼映蒼，竹影交錯。盛唐夜唱，縱是佛門清凈地也免不了染上牡丹幽香。寺廟后院，一名男子靜立庭中，斑駁的樹影打在他灰色的袈裟上，若藤蔓纏繞。他手持念珠置于胸前，拇指輕捻，雙眼緊閉；似老僧入定，卻又似在候著什么。
　　忽的一陣夜風，竹林擺動，枝葉婆娑。
　　男子捻珠的動作一頓，慢慢張了雙眸。陰影濃處，一華服女子轉(zhuǎn)出，在男子身后站定。
　　“高陽公主夜訪，所為何事？”
　　高陽公主也不惱他不行禮，輕笑：“尉遲洪道今天已在廣福寺受戒了。他能放下塵世，倒也算一樁奇跡。”半晌也未見男子開口，高陽公主猶豫開口道：“如今連尉遲也皈依，譯經(jīng)的事......”
　　未等高陽公主講完，男子接口到：“譯經(jīng)一事于百姓是幸事，法師與眾弟子自會為蒼生著想，竭盡全力。夜深了，公主請回吧。”男子轉(zhuǎn)身施禮告退。
　　“辯機，你......”似是不知該如何開口，高陽公主叫停辯機之后，半晌復(fù)開口，“沒有什么要說的嗎？”辯機卻似沒有聽到一般，緩步離開中庭。
　　夜風襲過，樹竹輕顫，幽咽不斷。
　　貞觀十七年，玄奘法師西行天竺取經(jīng)歸來，見尉遲恭之內(nèi)侄尉遲洪道，驚為老修行轉(zhuǎn)世，度其乃載法之器。其后，尉遲洪道堪破紅塵，奉旨出家，拜玄奘門下，法號窺基。貞觀十九年，玄奘法師與宰相房玄齡廣詔高僧同譯佛經(jīng)。高僧辯機、道宣、靖邁、慧立等9人為上選，同住弘福寺譯經(jīng)，時人稱綴文大德。
　　二
　　玄奘法師在弘福寺宣講佛法當天，善男信女四面云集，虔誠受戒。辯機與窺基作為親傳弟子，隨侍左右。
　　弘福寺是太宗為玄奘法師所造，房舍雖小，禪院虛靜，于譯經(jīng)是個十分好去處。講經(jīng)當日，法師命人取十面鏡子置于講場，八方安排，上下各置一面銅鏡，相去一丈遠，每面鏡子相對；又命人于中間放置一佛像，傍燃炬以照。頓時佛堂內(nèi)互影交光。
　　“善男信女，虔心向善。須知眾相皆空，世人苦被虛幻。如臨寶鏡，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是我聞，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詬不凈，不增不減。阿尼陀佛�！�
　　形影相睹，鏡鏡相照。用這一典故來闡明一切皆空，又一切虛空方能生無盡無窮，倒也妙哉。講堂下的信眾看著彼此攝入的影像，因曉剎海攝入無盡之意。
　　獨辯機于一片金光中只是恭敬地打坐，右手撥珠，不敢向那鏡中多覷幾眼。
　　講法結(jié)束，辯機回禪房譯經(jīng)。恰遇窺基來尋。二人在辯機禪房內(nèi)評茗而論。
　　“五蘊皆空，世皆無有。師父今日的講法如醍醐灌頂。”
　　“師兄所道不假。鏡鏡相照，影影相傳；是形也，是影也。但不知師兄在鏡中可曾窺到何方天機？”
　　辯機拿杯的手一頓，眼角微不可見地向床的方向瞥了一瞥，不動聲色地放下杯子。窺基十七歲拜入玄奘門下，雖尚未參與譯經(jīng)事務(wù)，但是正如玄奘所言，窺基乃老修行轉(zhuǎn)世，慧根不淺。辯機不知他是否窺到了什么，還是只是單純地想交流佛法心得。他略停頓，似在思索。不一會開口道：“但與師弟同。”
　　那一夜，辯機在禪房內(nèi)誦心經(jīng)直至天明。
　　佛法修心，心魔不除，業(yè)障相生。
　　心魔既生，除之若何？
　　三
　　講法過后，不日便是太宗壽辰。高陽公主為表孝心，決定與駙馬房遺愛往弘福寺祈福。
　　雖弘福寺是譯經(jīng)重地，然太宗素寵高陽公主，便由著她。高陽公主出發(fā)時，只帶了三四個貼身宮女并隨從。公主御輦行至弘福寺門前，一眾僧人已在兩旁等候多時。高陽公主下輿，環(huán)視一圈便徑入前殿。
　　凈手，上香，誦經(jīng)。大雄寶殿上走過一圈，轉(zhuǎn)眼便已月上梢頭。
　　夜晚，高陽公主打發(fā)宮女隨從離去后，避開眾人，直往東廂房而去。辯機在廂房內(nèi)斂目而坐，半晌，虛掩的房門便被打開。高陽公主入內(nèi)，見辯機端坐案邊，一樣的眉眼，一樣淡然的神情，與別時別無二致。一霎間，卻再也氣不起來，只言語間仍略帶著不滿：“今日為何不來迎我？”
　　辯機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貧僧與眾師兄弟在后殿譯經(jīng)，未及遠迎，望公主贖罪�！�
　　“你，只是不想見到我罷了。”高陽言語間帶了凄涼之意。辯機聞言，踱步至窗前。“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不過妄想癡念，公主何苦越陷越深�！备哧柟髀勓�，兀地站了起來，想到這些時日的委屈，不禁對著辯機的背影，言辭激動：“我不懂什么妄想不妄想，癡念不癡念，我也不懂你所謂的佛法。我只知道你在躲避�！�
　　辯機聽到她這么說，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從第一次與她相遇，他就知道她一直都是這么無畏而執(zhí)著。立了半晌，他終是挫敗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委屈的容顏，無可奈何地張開了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怎越發(fā)清瘦了？”
　　高陽聞言，泣不成聲。
　　自相識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對她毫無招架之力，除了妥協(xié)，別無他法。她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業(yè)障，是他注定歷不了的劫。
　　初始，辯機只是會昌寺的一名僧人，而高陽卻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深受太宗寵愛，彼時也已是宰相之媳。云泥之別，當絕無交際。但是命運弄人就在于，這絕無可能不但遇上了，還愛上了。她勇敢果決，不顧世俗，步步緊逼；他堅守清規(guī)戒律，不為所動，節(jié)節(jié)敗退。直到那一日他誦經(jīng)之時，耳邊卻只聞她的輕喚，他便已明了自己再無路可退。他無法抵擋她帶笑的臉龐，無法抵擋她如火的執(zhí)著，無法抵擋她驕傲的靈魂，更無法抵擋自己對她的渴望。
　　他終究還是破了戒。
　　玄奘法師講法當日，別人悟的是虛幻無盡之禪，但他卻只在鏡中看到了無數(shù)的她，日思夜想的她。癡，嗔，嬌，怨，笑，每一個狀態(tài)下的她，讓他束手無策的她。那鏡里的是他的心魔，他不敢直視。歸來他驚得一身冷汗，窺基問他之時，他早已心虛不已。
　　他原以為他可以借著專心譯經(jīng)而忘紅塵，到頭來只修得個業(yè)障愈深。
　　四
　　辯機被御史帶走時，正和玄奘法師商討《大唐西域記》的結(jié)尾該如何下筆。恰才落下那最后一筆，御史大人便帶著人沖了進來，不由分說便把人帶走。辯機沒有任何分辨，跟著走了，臉上不見任何訝異。自從那日寺內(nèi)失竊，他急忙忙趕回房中，卻發(fā)現(xiàn)那金寶神枕不見之后，他便已知曉這一日遲早是會到來的。
　　事情源于一樁失竊案。衙門不久前抓到一慣偷，卻發(fā)現(xiàn)繳獲的贓物中竟有金寶神枕。此物乃宮中所有，早年被太宗皇帝賜于高陽公主。宮闈私物，竟落入賊人之手，御史不敢輕視，責令嚴查。嚴刑拷打之下，小偷交代枕頭是從辯機房中盜出。公主閨中私物，竟在譯經(jīng)高僧房中，其中微妙不言自明。御史將此事密報太宗皇帝，皇帝怒上心頭，但顧全皇家尊嚴，終究沒有將這件事聲張出去，只密令將高陽公主禁足駙馬府，降旨將辯機處以攔腰斬。
　　一時，關(guān)于高僧辯機和公主高陽的丑聞傳遍長安大街小巷。
　　圣旨降下前，窺基星夜拜見玄奘法師。法師卻只是搖著頭說：“因果相生，他斷不了，焉能避得？”
　　拿起與放下，相生相成。不先拿起，又何來放下。但放下又豈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地藏菩薩親歷地獄，發(fā)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然而世上又有幾人經(jīng)過地獄還能坦然
　　辯機被問斬前夕，窺基月夜前往牢獄。本就是極有慧根的兩個人，窺基大抵還是憐惜辯機的。兩人牢中相對，卻是無言。對弈幾局之后，已是宵禁時分，皓月當空，月光從小窗灑下。辯機落下最后一子，輕笑道：“師弟，又是平局，看來今晚是無法分出勝負了�！�
　　牢役提醒兩人時間到了。窺基只得離開。
　　“師弟，”辯機看著窗外的月色，開口，“你以三車繁華窺破紅塵，這是你的修行，你勘破了，而我卻入執(zhí)了。個人有個人的佛法，我今生未能修成正果，但卻算不上后悔�！�
　　個人有個人的禪要參。佛法修身，人世走一遭，勘破的，放下的，是謂成正果。執(zhí)念不放的，入不得西方極樂世界，卻也是一番修行。
　　五
　　因是宮闈秘事，辯機被問斬之事并無多少人知道。問斬地點選在極隱蔽之所 。
　　問斬當日，陽光甚是明媚。
　　監(jiān)斬官宣讀一番過后，辯機被帶上行刑臺。他向著弘福寺的方向誦讀幾句梵語后便不再有所動作。
　　令起，箭落，手起，刀落。
　　晃現(xiàn)金光，辯機耳中似聽見達摩梵音；眉間舒展，便離了這萬千塵世。漸斂的雙目來不及看清飛舞的衣裙。
　　身側(cè)，他緊握的拳漸展，一只螞蟻安然爬將出來。
　　世皆無有，無是你，有也是你。
　　六
　　北宋年間，歐陽修等編纂《新唐書》，將辯機和尚與高陽公主一事載入史冊。史傳：“主負所愛而驕。房遺直以嫡當拜銀青光祿大夫，讓弟遺愛，帝不許。玄齡卒，主導(dǎo)遺愛異貲，既而反譖之，遺直自言，帝痛讓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會御史劾盜，得浮屠辯機金寶神枕，自言主所賜。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更以二女子從遺愛，私餉億計。至是，浮屠殊死，殺奴婢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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