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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喜歡桃花。
他就住在一座種滿了桃花的山的腳下,每天都喝桃花釀的酒,每天都釀一小壇桃花酒埋在山間小道邊的桃花樹下。
他每天都會折一枝桃花樹枝,練上兩個時辰的劍法。這劍法是他從桃花中悟出來的,所以這劍法,又叫做桃花劍法。
除此之外,他每天還會看上兩個半時辰的書。無論是醫(yī)書,經書之類的正經書,還是話本,戲文之類的不那么正經的書,他都會看上幾頁,直到沒了興趣。
再之后,他還會花上一個時辰練練琴。琴當然也是桃花木做的,弦則是用筋浸在山腳下總是落滿桃花花瓣的小河里的魚鰾熬出來的膠里,再裹上一層細紗線,最后用桃花汁點上幾點琴碼位置的,和桃花有著各種關系的弦。
這樣,一天也就過去了。
有時山腳下會有人路過,看到他用桃花木搭成的小屋,就會來拜訪。他就會把自己埋在桃花樹下的酒壇子給挖上那么一兩壇出來,交給那個來拜訪他的人。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忘記過了幾遍寒暑。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為什么從四歲時就教給自己基礎的劍法和內力的練法,教會自己釀酒,然后八歲時就把他扔在了這片桃花林里。但是他知道,他絕不會丟下這一片桃花,除非這片桃花丟下他。所以他覺得桃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他喜歡桃花,所以他覺得所有人都會喜歡桃花。因此當他知道有人不喜歡桃花時,他很驚訝。
這樣的日子平淡,安寧,祥和。他覺得在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日子了。
一切似乎都成了定好的事,就好像他以后也一定會過著這樣平淡安寧祥和的日子,等到他老了,說不定也還會過著這樣的日子,直到他在這樣的日子里平靜的死去,然后和他釀好的桃花酒一樣埋在他最喜歡的桃花樹下。
但是,就像每個人都會經歷那么幾個但是一樣,他也經歷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個但是。
在南來北往的人中,總會有那么幾個不小心闖進他最喜歡的桃花林的。
這些人中,同他一樣喜歡桃花的,他總會送上幾壇桃花酒,而那些不喜歡桃花的,就會被他在桃花林外殺掉,然后在沒有埋桃花酒的地方埋掉。
最開始他知道有人不喜歡桃花時,他很驚訝。怎么會有人不喜歡桃花?桃花這么好,怎么能有人不喜歡桃花?
所以他認為,既然不喜歡桃花,那么看上個數(shù)十年,總會喜歡上的。然后,就會喜歡得和他喜歡桃花一樣。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后,詢問那些誤闖桃花林的人是否喜歡桃花,向答喜歡的人贈酒,和殺掉那些不喜歡桃花的人就成了他每次發(fā)現(xiàn)有人闖進桃花林時的習慣。
桃花林中有桃花仙,愛桃花者得贈酒,惡桃花者入地獄的傳言就傳遍了江湖。
死的人多了,總會有那么幾個有權利和財富的人報官。而這些報官的人又能往往受到重視。他的桃花林被發(fā)現(xiàn)了。于是,埋在樹下的尸體也被發(fā)現(xiàn)了。然后,他的屋子被查封,地下的桃花酒被起出,甚至連桃花林也被視為兇地。捕快們將一支支火把扔進桃花林,火舌肆虐,桃花林就這么被毀掉了。
那么多美麗的,一到落花時節(jié)就會紛紛揚揚落下桃華雨的桃花樹被燒掉了。他被官府押著,看著他最喜歡的桃花林被燒得干干凈凈,埋下的桃花酒被那些官府里的人喝得一滴不剩。
他再也看不到那些如同落霞般的桃花盛放,再也看不到落英繽紛的美景,再也沒辦法釀造清甜甘涼的桃花酒,再沒辦法折一枝桃花枝舞起他自創(chuàng)的桃花劍法。
他被他的桃花林拋棄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全身的內力提不起一點來。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佛他自己也死去了,就在桃花林被燒毀的時候。
審問他的官吏坐在堂上,將驚堂木拍得“啪啪”作響,兩邊站著的皂吏們手中水火棍頓地,驚得周圍看著熱鬧的百姓們兩股戰(zhàn)戰(zhàn)。他恍若未聞,定定地站在大堂正中,無視了一邊跪著的,正喊著正法名典的上告者,只用失去神采的雙眼瞪著堂上官吏。
“你為什么讓他們毀了我的桃花林?”他問。
“因為你在那里殺了人。”官吏高高在上,說道。
“我沒有!彼f。
“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俱在,你抵賴不得。”官吏說。
“人是我殺的又如何?我說的是我沒在桃花林里殺人!彼f,“所以,你為什么要他們毀了我的桃花林?”
“總之,是你殺的那些人?”官吏無視了后面一句話,接著問道。
“是!
“為什么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不喜歡我的桃花林!
官吏哭笑不得!澳悄阋膊辉摎⑺麄。”
“因為他們不喜歡我的桃花林。不過我覺得等看久了,應當就喜歡了。但是他們都不肯留下來,然后好好地看一看我的桃花林!彼f著,從懷中掏出最后一支開著花的桃花枝,又問道:“你呢?你喜歡桃花嗎?”
“大膽!”一邊的師爺大聲喝道,“竟敢對大人不敬?!”
“你喜歡桃花嗎?”他置若罔聞,重復道。
“尚可!惫倮暨t疑著說。
“那就是不是很喜歡了!彼f。“難怪你要他們毀掉我的桃花林。”
“你是用什么殺掉他們的?”官吏皺眉,將話題拉回來。
“既然你不喜歡桃花……”他用桃花枝熟練地挽了個劍花,也無視了官員的問題,“那就去死吧。”
他抬手。然后仿佛一陣帶著桃花香的風一樣,只看得見一道粉紅的霞光一閃——桃花枝就將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官員給插穿了心臟。
血流了一地。
師爺癱坐在地上,腳軟的站不起來。皂吏們嚇得丟了水火棍,盡可能地貼著墻壁,不敢靠近他十五步之內。圍觀的百姓們哪里見過這樣慘烈的場景,邊叫嚷著“殺人啦,殺人啦”邊四散而逃。他熟視無睹般看著這一切,走到官員的尸體身邊,又將那一支桃花枝拔了出來。
“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殺掉他們的了。”他小心地擦去桃花枝上的血,盡量不去碰因為殺人而只剩下寥寥數(shù)朵的桃花,然后看著官吏的尸體,輕聲說道,“你毀了我的桃花林,我總要替我的桃花林報仇的,F(xiàn)在,我要去找我的桃花林了。”
然后他轉身,正大光明地走出審問他的大堂,運起輕功,跳起來就不見去了什么地方。
從此,江湖上總有人碰到一個手持桃花枝,一襲青衣的人。桃花枝上的桃花早就枯萎了,桃花瓣也一片一片地落下。每次碰到那個青衣人,都有人問他:“你在做什么?”
而他也總是會說:“我要去找我的桃花林!
有時有人會碰到他第二次,第三次。于是就會問他:“你找到你的桃花林了嗎?”然而這個時候,他也總是回答:“沒有。我還在找呢!
二十余年過去了,有人在原來那座開滿了桃花的山的山腳下看到了他。經過二十余年的修生養(yǎng)息,原來被燒掉的桃花早已重新抽枝長葉,又開出漂漂亮亮如同粉霞的桃花來了。但他卻再也沒有用桃花枝練過劍,再沒有用桃花釀過酒,再沒有用那架桃花木的琴,也再沒有出過門,問過別人是不是喜歡桃花,同樣,也沒有殺過人,沒有向別人贈過酒。有以前認識的人問他怎么不喜歡這片桃花林了,他回答說:“這不是我的桃花林。”
聽到的人很奇怪,但一想到二十余年前的慘案不敢多說什么,只當他是個奇怪的瘋子。
只有他知道,哪怕窮盡此生,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桃花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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