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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蘇春與晚晴
【蘇春】
蘇春的面包屋開在通湖路上,梧桐樹蔭掩映,透明的玻璃屋子里盡是澄黃松香軟脆,琳瑯精致中帶了平民的親香。
她每天總是起得很早,和面造型烘焙,7點鐘準時開店,放下門廊上七彩的帆布雨遮,把兩盆何氏鳳仙搬到門外,在玻璃門上掛上“營業(yè)”木牌,將新鮮烘烤出爐的面包一一擺放到食品架上。做完這些事她就支著腮坐在柜臺背后,看第一縷陽光爬進店中間的長條形桌子,等待她的第一個顧客。蘇春是個勤奮的孩子,她每天總要做很多面包,多得食品架上都擺不下,就用細藤編織的小筐裝了,擱置在長桌子上。
面包屋是父母留給她的唯一財產(chǎn)。她美麗溫柔的母親亦是一位高明的糕點師傅,烘焙的菠蘿包綿軟香脆,入口即化。蘇春一直認為父親一生都纏綿在母親一手炮制的柔情蜜意里,以至于母親因心臟病去世的第二年,他就不顧一切隨她而去。從此,蘇春就獨自守著這間小小的面包屋,那一年,她剛滿18歲。
來買面包的多是老顧客,蘇春穿著白襯衣和白底藍紫花的圍裙,頭上扎同色頭巾,乖巧地沖每個人笑。通湖路其實不是一條主流道路,它在城市大馬路的背面,種滿梧桐樹,順著它可以到達城中唯一的湖——顧名思義。蘇春坐在柜臺里望出去,正對面是街心公園的后門。
夏晚晴亦是蘇春的老顧客,蘇春記不起初見她是哪一天了,她進來,頂一身夕照,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她付錢的時候,蘇春注意到她的雙手纖長細膩,指尖涂淡淡的珍珠色蔻丹,食指上套一個銀色的鑲寶藍色碎鉆的戒指,碩大逼真的蝴蝶停在她指間。是一種令人過目不忘的美麗。清冷,但絕艷。
來的次數(shù)多了,兩人就熟絡(luò)起來。晚晴喜歡菠蘿包,蘇春每天都為她留兩塊,用牛油紙袋裝好了,擱在柜臺上,晚晴來了取走便是。蘇春也問她天天吃菠蘿包難道不膩嗎?晚晴說習慣了。她說習慣了蘇春便想起蝴蝶。
各式的蝴蝶,大的小的,五顏六色,紛紛靜止在晚晴身上。有時衣袖裙角,有時發(fā)夾耳環(huán),蘇春看到,她連左側(cè)瑣骨上亦紋了一只暗藍色的蝴蝶,收斂的翅膀,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
喜歡一件事物,竟也成慣性。
【準時吃藥】
楚朝歌是蘇春的男友。
那一年的冬天陰冷,她去醫(yī)院看多日未愈的感冒時遇見了楚朝歌。他穿白大褂,眼神溫柔,語調(diào)溫柔。他一邊給蘇春開藥一邊解釋藥性,并說,感冒了二十三天,怎么不早些來看病,再拖下去轉(zhuǎn)成慢性鼻炎可不好辦。蘇春注意到他的雙手白凈修長,末了,龍飛鳳舞簽上自己的名字,楚朝歌。
楚朝歌。蘇春捧了病歷本子念一遍,字跡潦草曠達,念著如同一曲詞牌名,厚重端凝。他抬眼笑了笑說,蘇小姐,記住準時吃藥。
她回去便從閣樓里翻出很久不用的灰黑色的藥罐,蹲在天井的水龍頭下靜靜洗刷。藥罐閑置太久,布滿白色霉斑,清流注入,霉氣立即化作一股輕煙消散,她嗆得猛咳幾聲。倏地就流下淚來。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家里亦是常溢藥香。紅泥小火爐旁,美麗溫柔的媽媽輕輕搖著蒲扇。她吃過一碗小米粥,昏昏欲睡之際,就要被媽媽喚醒吃藥。
眼淚砸在洗好的藥罐上,她用手背拭了一下眼睛,微笑著低語,爸爸媽媽,蘇春答應你們不哭泣。
吃過兩貼藥去復診,楚朝歌摘下耳上的聽筒滿意地說,病癥輕了許多,再繼續(xù)吃幾貼就沒事了。
她從密集的劉海里悄悄看他,她的心跳太快了,咚咚咚,他可有發(fā)覺?
楚朝歌將病歷交給她,依舊是那句話,蘇小姐,記住準時吃藥。
她卻將藥原封不動一袋袋壘在桌角。余下的病癥便纏上了她,故意的不能痊愈。她愛上這樣的病軀,惟有如此才能有借口去看他。
楚朝歌也疑惑了,蘇小姐,你得的不過是普通感冒,怎會拖延這樣長久,你是不是沒有準時吃藥?
蘇春搖頭,一雙眼睛睜得無辜。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她眼底的狡黠。
他攤攤手說,這樣不行,通常我的病人只吃三四貼藥就痊愈了。
蘇春看著他說,楚大夫,你沒法治好我?
楚朝歌沉吟一下,一邊在病歷上龍飛鳳舞一邊說,這樣吧,我們醫(yī)院有代煎藥物,你在這里煎了藥,拿回去每次喝一袋就行了。
他把病歷交還她,看住她,一字一字說,小姑娘,記住,準時吃藥。
蘇春抿著嘴點頭笑,滿口應承。
后來,冬天過去了,她的病亦漸漸好轉(zhuǎn)。她仍然去找他,用牛油紙袋裝兩塊新出爐的菠蘿包,帶一小瓶鮮奶,坐在醫(yī)院門口的大噴水池邊上等他。
謝謝你替我看病。她說。
他失笑,那是我身為醫(yī)生的本份。
她揚頭笑,嘗嘗菠蘿包,我媽媽親傳的手藝。
他不忍拒絕,咬了幾口后便鄭重地告訴她,這個味道讓我想起年少時。
她的眼睛躲在劉海后面,大而慧黠,這么說,我以后可以常常給你送面包了?
這就是蘇春和楚朝歌的開始。
【夏晚晴】
夏晚晴每天下午五點多會穿過街心公園到住宅區(qū)對面的面包屋買面包,她過街的時候蘇春就可以看到她苗條頎長的身影。
她不太愛吃面包,很多時候都是撕了喂檐下的一對畫眉和廊里那缸金魚。但她很喜歡面包屋里的蘇春,齊齊的劉海,分明不是十分美麗的女子,一雙眼睛卻大得出奇,黑白分明安靜清亮,笑容明媚,如同初春里的花蕾,應了清風雨露之約,毫無防備地綻放。
開始她只是在某個黃昏隨意走進面包屋,并沒有想買什么。黃昏是她鐘愛的時刻,白天她隱匿,在豪華居所鋪天蓋地的粉白紗縵背后,抱了雙臂,日晚倦梳頭,居高臨下,看遠處楊柳婀娜的湖面以及穿梭的車輛和奔走的人群。往往面無表情。小菊,那個四川籍的小保姆喚她小姐小姐,喚了多次她才猛然抬頭,空洞的眼神讓口齒伶俐的小菊也嚇一跳。
她只鐘愛黃昏,欲瞑的夕照竟似破曉,這個時刻人群歸心似箭,恰若百鳥歸巢,人與飛禽亦有相類,可又有幾人有她這等閑情抬頭望天看倦鳥飛還。她有大把時間,在某個黃昏,她被蘇春面包屋門前兩盆嬌艷的鳳仙花吸引,于是,隨意走進蘇春的面包屋。
蘇春穿著白襯衣和白底藍紫花的圍裙,頭上扎同色頭巾,對躊躇著的她說,不如試試我們店的菠蘿包,我媽媽親傳的手藝,十分可口。
她抬眼看到她大而清亮的眼神,干凈的笑容,心下歡喜,便買了。一邊順口問她菠蘿包怎樣做。蘇春很耐心地告訴她黃油放多少,酥油放多少,糖粉鹽雞蛋液如何調(diào)放。她認真聽,一時心里萬分羨慕起蘇春。
夜里,她花了整個白天等待的男人沒來。她獨自一人喝掉半瓶紅酒,忽瞥見茶幾上的菠蘿包,安靜地掰成一片片吃了,綿軟松香,久違的家常的味道,令她落淚。
她只是一個寂莫的女人,過氣的小明星,倚仗花容月貌,尋一個安逸奢侈的溫飽。林生出手闊綽,物質(zhì)上盡量滿足她。但是,易求無價寶,卻難得有情郎。
【鳳仙花】
面包屋的后面是蘇春的住處,僅一個天井之隔。天井里種滿香花香草,中央的青花瓷缸里浮著睡蓮,墻角里開滿鳳仙花。蘇春喜歡用鳳仙花來染指甲,天然的艷艷的紅。采摘大把的鳳仙花搗成碎片,加上一點點明礬,將指甲洗凈,把搗碎的鳳仙花敷滿整個指甲蓋,再用剪成碎條的絲綢把手指包起來,包一個晚上。如此炮制三五次,指甲顏色便有如胭脂般嫣紅。
晚晴覺得新鮮,也讓蘇春替她也染。面包屋打烊了,兩人蹲在天井里,星月光輝在頭頂上,腳邊是一缽鮮紅的花汁。
晚晴問,這樣不麻煩嗎?為什么不用蔻丹?
蘇春說,這個不褪色,除非新指甲長出來。
總是一種顏色,不膩?
習慣了,不膩。
蘇春說完,心里想,原來她與她一樣,亦是依賴習慣生存的女子。
晚晴包完指甲,對著夜空舉起十指,借星月的光亮賞看。然后用肩碰一下蘇春,笑嘻嘻地說,你說我好看嗎?
蘇春安靜地笑,說,真好看。她是由衷的。
晚晴又笑起來。
她只是一個寂莫的女人。她把早年紅極一時的宣傳照報道寫真通通給蘇春看,在蘇春那個門檐窗戶脫落了朱紅漆的古舊的小客廳里,她形容自己當年的光彩照人,王孫權(quán)貴爭相排長隊邀請,廣告片約接踵不斷,眼睛里便閃爍狂熱的追想的光。
蘇春總是靜靜地聽,劉海后面的大眼睛盛滿了安寧。
晚晴也總是驀地就轉(zhuǎn)而沮喪,蜷在沙發(fā)里,搭在膝上的右手指縫間,一枝煙正一點腥紅,指間的藍寶石蝴蝶發(fā)出清冷的光。
她說,可是現(xiàn)在又如何,過眼云煙,一切皆是枉然。
蘇春說,他對你好嗎?
她聳聳肩,苦笑,好與不好有何所謂?
她說,蘇春,你是個單純的好姑娘,要好好珍惜你的幸福。
蘇春說,晚晴,你也是,你如此美麗,比誰都更有資格擁有幸福。
晚晴笑著撫一下她的發(fā),念頭一閃,她想說,自古紅顏總薄命。卻欲言又止。
哪知一念成畿。
【清歡】
陰雨的冬日黃昏,她看到小菊,那個口齒伶俐的小保姆,背著手倚在門廊的石柱子上,才從自己香閨的臥榻上爬起身的林生,此刻亦在門廊下,一雙手正不安份地貼向她,她只咬住唇不作聲地笑,欲迎還拒,待到林生欺身上前時,她又倏地逃離了,遠遠地又回過頭看他,壓低了嗓音笑說,小心她瞧見了。
她冷笑,早看透他的薄幸,身邊的女子不只她一人,她本是人人口中的狐貍精,沒料到屈指幾年時間,小菊在她耳渲目染下亦已出師。她也怕她瞧見嗎?狐貍精原是見不得光的,如同她自己。
她如往常般下樓,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小菊送來咖啡茶點,林生坐在另一邊,手里翻著報紙。小菊來了,她冷眼旁觀,見二人不動聲色已眉來眼去數(shù)十個回合,氣便不打一處而來,突然起身,啪地一巴掌摔在小菊面頰上,粉臉立即紅了一片。
一時萬籟俱寂。
她無限厭惡地狠狠看了驚愕的林生一眼,目不斜視地出了門。
這一巴掌摔去了她安逸奢侈的生活。
她不在乎。她要去找蘇春,坐在她古舊的小客廳里,抱一個她媽媽親手縫的菊花褥的靠墊,喝一盞芍藥花茶。她需要小家碧玉似的溫暖。
她說,蘇春,我和他完蛋了。
蘇春仍是安靜的表情,沒有意外。
她拍拍她的臉頰,蘇春,你總是這樣冷靜。
兩人蜷在沙發(fā)上看蘇春的相冊,晚晴說蘇春你小時候就像洋娃娃,你真像你的媽媽。
照片里蘇春站中間,一只手摟爸爸一只手摟媽媽,三個人笑得歡暢。她扭頭看墻上爸爸和媽媽的遺照,古舊的黑白,媽媽的眼神幽深,嘴角的笑亦是含蓄,她是否早早預料了今日的骨肉分離陰陽相隔,才這樣的若有所思?
蘇春說,我媽媽有心臟病,本不該生下我,但愛情一旦長成盛夏繁花,便會舍了性命也要為對方留下一脈血肉,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也許還能健康快樂地多活幾年,陪著我爸爸。
晚晴溫柔地看著她,蘇春,說說你的男友吧。
蘇春笑了,無限憧憬。他是個溫和的男子,喜歡吃我做的菠蘿包,就像爸爸一輩子只喜歡吃媽媽做的糕點一樣。他是第一個為我染指甲的男子,那樣細致從容,我覺得我們錯生了年代,若換是古時,他定是為我臨窗描眉的夫君。
晚晴摟著她的肩笑,你想嫁人啦。
你再胡說。蘇春立時紅了臉,伸手搔她的癢,兩人笑作一團。
屋外的雨還在連綿,兩個女子,一個屋檐下,在缺乏睡眠的午夜,聽夜間的風凌厲穿梭,用親密交談驅(qū)繾富余的光陰,慰籍彼此冷淡的靈魂。
這人世本就是一場清歡,次日醒來便會發(fā)現(xiàn),一夜衾枕涼薄。
【我們都要幸!
林生總算有良知,將房子留給晚晴。他說,你跟了我這些年也不容易,若有需要,可以聯(lián)系我。
晚晴指頭上夾著煙,笑得不置可否。
閑時與朋友去看場電影,候場時有人喊朋友的名,她跟著回頭,兩個男人中,她一眼就望見他。他的朋友與她的朋友是舊識,久未謀面意外重逢交談甚歡。
她與他落了單,并不熟識的兩個人,并肩站著翻看電影雜志以消除彼此間微妙的尷尬。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頭發(fā)是柔軟的微卷,薄而棱角分明的唇上掛著笑意。她悄眼看他,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自己,不由低了頭,心恍惚得沒有理由。
一個半鐘頭的電影,她與他之間隔著彼此的朋友,相互交換零食,唯一的語言是給你爆米花給你薯片,眼神卻秘密穿梭,漸漸窺出熱烈。
這是她與他的開始。
晚晴說與蘇春聽,他多么溫和,他穿灰色短大衣的樣子多么好看,春,我確定自己戀愛了。
蘇春依舊靜靜聽靜靜笑,她說,晚晴,我說過,你比誰都更有資格獲得幸福。
晚晴摟住她,額角抵著她的發(fā),可是,你說,他會嫌棄我的過去,嫌棄我的風塵,嫌棄我的青春不再嗎?
晚晴,我不許你這樣說話。蘇春立即打斷她。晚晴便笑了,將頭靠在她的頸窩里,蘇春分明感覺她在流淚,溫熱的眼淚流進脖子瞬間變得冰涼。她輕輕觸一下她衣角的蝴蝶,靜止的美麗,如同寂莫散發(fā)的冷艷清光。
她知道晚晴在乎他,一個女子除非付予真心,否則不會這樣患得患失,緇珠必較自己的一點暇疵,哪怕對方并不在意。在愛情里,女人對自己是如此苛刻。
可是蘇春,你可知道,他是有女友的,我聽他接電話,聲音溫柔,像哄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他說他答應過她的母親,要照顧她。
他愛你嗎?
不知道,我從不問這樣的問題,從不向任何男子索求愛情。
晚晴,問自己的心,如果你愛他,就去追求,你需要新的生活新的愛情,你會幸福的。
是的蘇春,我們都要幸福。
【愛情的滋味】
春天來的時候,楚朝歌為蘇春的面包屋接下一個大訂單——預備一個婚禮的全場蛋糕。蘇春忙碌起來,楚朝歌讓她雇個幫手,她不肯,笑說,我要親自做,有情人成眷屬,我要獨個兒占那份喜氣,再說,我還沒想好蛋糕的口味呢。
晚晴有時過來幫忙,看著蘇春拿出成套成套的糕餅模具,蘇春說,這是我媽媽留下的,若她在世,一定是最高明的糕點師。
晚晴說,你會和她一樣。
蘇春說,你若結(jié)婚,我就替你做更豪華的。
晚晴說,好啊,一言為定。
她們約定,待到蘇春做好這批婚禮蛋糕的那天,就去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山頂懸轉(zhuǎn)餐廳喝紅酒吃法國蝸牛慶祝,帶上各自的情侶。
見到楚朝歌,蘇春就對他說,做完蛋糕,我要去山頂餐廳。
他說,行,你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斯時蘇春正在染她的指甲,她總是新指甲還未及冒出來就開始染,十指始終鮮艷如新。
楚朝歌蹲在她對面,替她將十個指頭用絲綢一一裹緊。
他問,想好蛋糕的口味沒?
她說,想好了。
什么口味?
現(xiàn)在不說,反正是愛情的滋味。
蘇春去清晨的花市買來大束大束的玫瑰花,一瓣瓣摘下洗凈切碎風干,再用“允香齋”的紅糖拌和,放入青花瓷罐中密封糟透。隔些時日取出,玫瑰糖自是香中回甜,甜里透香。和入雪白的面粉里,烘出的蛋糕色澤玫紅明潤,清香四溢,淺嘗一口,已是齒頰存香。
蘇春將這第一次烘出的十枚蛋糕一齊裝入紙盒里,用綢帶系好,拎著它去找楚朝歌,她要他是第一個品嘗玫瑰糖蛋糕的人,愛情的滋味,便應該是香中回甜,甜里透香。
她去路口坐15路大巴,五站車程便到了。她還在小區(qū)門口的小超市順便買一袋蘋果,這個時候楚朝歌應該要下班了,繞過花圃便是11幢樓,她有鑰匙,可以先去等他。
門沒有反鎖,輕易就打開,房子里悄無聲息,門口的方型踏墊上擺兩雙鞋,一雙男人黑皮鞋一雙女人高跟鞋。蘇春的手搭在門把上,一時進退失踞。
她不明白自己怎樣是倉惶而逃的,蘋果順著樓梯滾了一地。
蛋糕卻是拎回去的,機械地,一個人一口口全吃掉,驀然發(fā)現(xiàn),和著一起發(fā)酵的玫瑰糖放久了,竟帶了苦澀。
【山頂餐廳】
蘇春對晚晴說,我不能去山頂?shù)牟蛷d了。
為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做好蛋糕了嗎?晚晴很是意外。
可是晚晴,他的心早已背離,我在他的房門口看見一雙女子的高跟鞋,而那個時候他應該在上班。蘇春的眼淚滴在她的手上。
晚晴伸手摟住她。傻丫頭,你親見了他和那雙高跟鞋的主人了嗎?若沒見,怎能這樣篤定他的背叛?一雙鞋證明得了什么?
真的?
當然。
【半年以后】
蘇春執(zhí)意要在山頂?shù)牟蛷d舉行自己的婚禮。她說,這是這個城市最高的餐廳,爸爸媽媽可以看到我們,看我們一起步入禮堂,互換戒指,互相親吻,互相承諾給予對方一生幸福。
楚朝歌說,好。
穿上白色嫁紗的蘇春是仙子,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安靜清亮。
楚朝歌深深親吻她,懸轉(zhuǎn)餐廳巨大的玻璃幕墻外,煙花倏地綻放,漫天星輝。
晚晴擁抱了蘇春,祝你幸福。
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淚彈在指間的蝴蝶戒指上。
祝你幸福。她與蘇春曾經(jīng)互祝幸福,可是,上天對幸福的給予是這樣吝嗇,世事難得兩全。
【楚朝歌】
楚朝歌遇見蘇春的時候,她正患重感冒,吃無數(shù)貼藥總不見效,直至有天在她家古舊的客廳方桌上看到堆在桌角的一袋袋沒開封的中藥,方證實自己疑惑的正確,蘇春喜歡他。這個傻丫頭,喜歡一個人竟以健康做代價。
品嘗了蘇春遞給他的第一塊菠蘿包,年少的記憶就全部復蘇。
那時他還是國中學生,穿白色襯衣,騎腳踏車上學。他習慣天天經(jīng)過通湖路上的面包屋時去買一塊菠蘿包作早點。面包屋的女主人是位美麗端莊優(yōu)雅的女人,梳整齊的發(fā)髻,穿白襯衣和白底藍紫花的圍裙,頭上扎同色頭巾。她的纖纖十指染著艷麗的鳳仙花汁,笑容溫暖得如同三月春光。他每天去,有時沒見到她,心里便悵然若失,去了,也只為聽她一句,小弟,這是你的菠蘿包,這是找你的零錢。她對他笑,他便會倏然臉紅,忙掉頭走開,那一日心里便春暖花開。
后來,他分配到現(xiàn)今這家醫(yī)院實習,院里有宿舍,加之工作忙,漸漸便再去通湖路的面包屋。但那女子媚如春花的笑容一直印在他的腦海。那是他人生之初朦朧的戀。
直至一天,她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與他再次見面。
她是先天性心臟病,能挨這些年已經(jīng)很不錯了。主治醫(yī)生搖著他花白的腦袋。
他只是實習醫(yī)生,他恨自己力量的孱弱,她在病榻上輾轉(zhuǎn)反復,最后離開人世。他在場,面前的女人枯瘦如柴,頭發(fā)稀疏,紅顏不再。他垂下淚來,人家只當他是實習期第一次面對死亡,他亦不解釋,竟啞口失語,連責問蒼天的力量都沒有。
蘇春是她的女兒。見她第一眼,他就覺似曾相識。后來吃了菠蘿包,去了面包屋,再到她家古舊的客廳里,她的遺照黑白分明,笑容幽深。他全明白了。
他對她暗自許諾,放心,我會照顧蘇春一輩子。
蘇春亦如她的母親,用鳳仙花汁染指,新指甲未長出來,她就嚷著要染。他知道,先天性心臟病人的指甲皆呈紫黑色,她在掩飾她的絕癥。他沒說破,只有更加憐惜。蘇春是個勤奮的孩子,她一直在研制更新面包的口味,她對生活如此熱愛,對友情愛情如此渴盼。
他決心要照顧蘇春一輩子。
遇到晚晴,是個美麗的意外。
嘈雜的人流里,她落落而立,分明不屬于這世間的紅男綠女,她像幽居已久的女子,自我保護,與外界格格不入。
他與她在電影院里,隔著彼此朋友,互換眼神。
她有鮮活的溫暖柔潤的女人軀體,如一只貓般慵懶嫵媚,她為他奉獻全部。
她亦邀他去山頂餐廳,他拒絕了,因為先答應了蘇春。
那一日,蘇春去送婚禮蛋糕,路上堵車,她讓他先去餐廳里靠窗的第二個位子等她,她說她的好友已經(jīng)去了。他到時,晚晴就在那里。
宛如鴻蒙初開。
晚晴將一杯水潑到他臉上,他睜開眼之際,看見蘇春遙遙站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不出悲喜。
蘇春病倒了,病毒性感冒,這對心臟病人來說極其不利。她哭著拉住他的手一直問,我會不會死掉,我會不會死掉。
他抹掉她的淚說,傻丫頭,不許說這樣的話。
他決定娶她,踐行他對她母親的誓約。
晚晴說,好吧,別對蘇春說出我與你的實情,她什么都不知道,這樣多好。
半年后,楚朝歌與蘇春在山頂餐廳舉行婚禮。
【蘇春】
我叫蘇春,獨自守著父母留下的面包屋。我一直認為我的父親一生都纏綿在母親一手炮制的柔情蜜意里。遇見楚朝歌,他有父親一般柔軟的發(fā),溫暖的眼睛,白凈修長的手。
那日才做好蛋糕,我第一個給楚朝歌送去,在他家門口的方形踏墊上,看見一雙女子的高跟鞋,晚晴說,一雙鞋能證明得了什么。她錯了,我分明看清那雙鞋上停了一對蝴蝶,逼真清冷絕艷。那是晚晴的。
我故意說送蛋糕途中堵車了,讓楚朝歌先去山頂餐廳里我和晚晴早約好的位置。晚晴說她的男友不會來,沒關(guān)系,這在我意料之中。然后,在他們爭執(zhí)時,我出現(xiàn)。于是,只有我最無辜。
我總在新指甲未及長出來之前用鳳仙花汁渲染,我要掩蓋那難看的紫黑顏色,那是死神的顏色,我要抹去它。
我終于如愿與楚朝歌廝守一生,我始終覺得我和他錯生的年代,若是古時,他定是為我臨窗描眉的夫君。
晚晴,對不起,我先向你借他幾年,我本不屬于這塵世,夢里偷歡已久,待我歸入天界,定將楚朝歌雙手奉還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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