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真世事難料。

　　明明剛才尚在永安宮托孤，自以為就此長辭于世時，再度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

　　借尸還魂？還是附體？

　　劉備恍惚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皮膚不再松弛、遍布著褶皺與斑跡，膚色也不再是那行將就木的蠟黃，而是健康的麥色。掌心還有些繭，像是練槍練出來的。

　　——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不禁在心中默念道。

　　罷，自己本是已死之人，眼下多活一刻便都是賺，只是可憐了這位小兄弟......

　　思及此處，劉備苦笑一聲，心情復(fù)雜，開始打量起了自己所處之地。

　　自己此刻像是在營帳里，陳設(shè)十分簡單，唯獨掛在帳上的一副盔甲與一柄長槍格外引人注目。光線格外昏暗，外面怕是早已夜深人靜，這帳里卻燭火幽微，面前的案牘上還擺著幾冊竹簡。

　　秉燭夜讀？

　　劉備不由心生敬意。他生來便不是個讀書的料，哪怕師從盧師時也不過整日縱情犬馬聲色。即便后來，他輾轉(zhuǎn)各地，認清了自己，認清了這世故，卻也不怎么能讀下去。唯有那些寂靜的夜晚，他才會看著那人在幽暗的燭光下讀書、處理事務(wù)。

　　他隨手拿起一冊，想看看究竟是何讀物，能引得這人秉燭夜讀，卻不想這一看竟愣了神。

　　——《六韜》。

　　他自然記得他在遺詔中是如何對阿斗說的：“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

　　而眼前這抄寫《六韜》的字，卻是像極了那位被他托孤的丞相。

　　“孔明......”劉備不禁呢喃出聲，盯著竹簡上熟悉的字體出神，“莫非孔明，也在此處？”

　　戎馬一生、見慣風(fēng)浪的他的手竟不住地顫抖，縱是第一殺人時也不比此時。終是艱難地將另幾冊竹簡也攤開，看到的也都是同樣的字體，他心中的喜悅頓時難以言表，不由失聲道：“孔明！”

　　孔明定在此處！

　　劉備緊緊地握住一冊竹簡，猛然起身，他要去尋孔明！

　　“姜......姜將軍？”

　　門外忽然傳來疑惑地聲音，劉備楞了半晌，才意識到這“姜將軍”叫的便是自己，調(diào)整了下心情，微咳一聲，道：“進來。”

　　帳幕被掀開，進來的是一個士兵。那士兵看起來還未及冠，一雙黑亮的眼睛里帶了些怯生，問道：“屬下是聽見帳里有聲音，才問將軍的。姜將軍可有什么事嗎？”

　　“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罷了�！闭f著，劉備笑了笑，“我卻沒想到這么晚了還會有人值守，真是驚擾你了�！�

　　“姜將軍哪里的話，這才子時�！毙”行┎缓靡馑嫉負蠐项^，“屬下也只是怕姜將軍有什么要吩咐的事。”

　　劉備點點頭，問道：“你是哪里人？”

　　“屬下蜀郡成都人。”

　　“我看你還尚未及冠，哪年生人？”

　　“唔，建安二十三年。今年十七了�！�

　　......這么算來，已過了十一年嗎。

　　劉備黯然，明明只是眨眼間，自己竟已走了十一年。

　　也不知孔明過得好不好，季漢又是何種境況？

　　“這不也不小了嘛，此次打完仗后，有沒有想過娶妻生子？”

　　劉備話音未落，小兵便已鬧了個紅臉，吞吞吐吐地說：“戰(zhàn)事焦灼，哪有時間想那么多�！�

　　“想家么？”

　　“自然是想的。此間相持已百多日，”說著，小兵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低落，“況且丞相他又......”

　　丞相？又什么？

　　劉備心下有問，卻又不好直言，只能繼續(xù)問道：“你對丞相......怎么看？”

　　“丞相他是個好人，也是多虧了他，我們才能過上好日子�！毙”剖怯行┎缓靡馑嫉厣α松竽X勺，“屬下沒讀過書，也不會說什么詞�！�

　　“無妨，你直言便是�！�

　　“丞相才智無雙，前些年南征聽得馬參軍攻心之計，更是一舉平定亂事，讓我們免受侵?jǐn)_之苦�！�

　　劉備想了半天，才不確定的問道： “這馬參軍，可是馬謖？”

　　“正是。將軍那時還未投丞相，想必是不知道的。”

　　“嗯�！眲鋺�(yīng)了聲，“只是我曾言......聽先帝曾言馬參軍言過其實，不可大用�！�

　　小兵微楞了下，道：“先帝此言屬下未曾聞，不過先帝確有識人之明，若是丞相不派馬參軍去守街亭，也不會有今日這境況吧。”

　　劉備皺眉，這看樣子，是馬謖失了街亭？導(dǎo)致全軍敗退？

　　“丞相連年興師北伐，第一次形勢更是大好，卻怎料馬參軍......”說著，小兵不禁嘆息一聲，“現(xiàn)如今，丞相卻也！”

　　卻也？莫非孔明他？！

　　“帶我去見丞相！”

　　劉備猛然暴喝一聲，卻將小兵嚇了一跳。劉備見狀呼了口氣，勉強笑道：“抱歉，適才情緒激動。還請你帶我去見丞相�！�

　　“姜、姜將軍有令，屬下自是遵從�！毙”D(zhuǎn)身掀開帷帳，“將軍請隨我來�！�

　　“多謝�！�

　　-

　　帳外倒是月明星稀，整個軍營都靜謐萬分。偶爾一陣微風(fēng)拂過，便已經(jīng)能讓人感受到絲絲寒意。巡邏的士兵們依舊高舉著火把在營中穿行，步履輕盈，直叫人懷疑他們是否真在地上行走。

　　然而劉備卻毫不在意這一切，他快步跟在小兵后面，滿心只想著孔明究竟如何了。他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姜將軍，”小兵終于在一個較大的營帳前停下，“到了。”

　　“這位大哥，還請向丞相通報一聲：姜將軍請見。”

　　“嗯�！敝凳厥勘膊欢嗾f，轉(zhuǎn)身就進了營帳。

　　“真是辛苦你了�！�

　　劉備轉(zhuǎn)身向小兵道謝，小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姜將軍哪里的話，這本就是屬下的職分。您又何必說這些�！�

　　“姜將軍，丞相請您進去——”

　　剛才進去的士兵又退了出來，沖劉備做了個請的手勢。

　　“總之多謝。”劉備拱手一禮，匆匆留下一句話，便掀開帳幕，只身鉆進了營帳里。

　　-

　　“咳、咳——”

　　一進帳，劉備便聽見了咳嗽聲。他心下一凜，深吸一口氣，才抬起頭來，看清了前面那人的面貌。

　　他的雙鬢早已不知何時染上了斑白，瘦削的臉頰凹陷下去，顴骨變得突出，眼眶深陷。就連那雙清澈明亮、總閃動著他智慧光芒的眼睛，竟也變得渾濁不堪，死氣沉沉。

　　“孔明！”劉備不禁出聲叫道，這才過去了十一年，他竟已蒼老成這副模樣？現(xiàn)如今坐在這里更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卻還在批閱那些繁雜的公文？這著實讓他......！

　　諸葛亮似有些訝異，不著痕跡地皺眉問道：“伯約此來何事？”

　　“孔......丞相�！甭犃酥T葛亮的話，劉備這才意識到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低頭一禮，抿唇道，“丞相還請盡早休息，軍情事務(wù)縱然緊急，卻也不如身體要緊�！�

　　“你來找我，便只為這個？”

　　說著，諸葛亮又咳了幾聲，引得劉備更是心悸：“是�！�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諸葛亮寬慰般地笑了笑，“不過還是多謝伯約關(guān)心，天也漸冷，你也回去早些歇息吧。”

　　“你自己清楚？你自己如何能清楚！”劉備不由得咬牙切齒，快步走向諸葛亮，也不顧他疑惑地眼神，便伸手大力將他抱住，“每次都是如此，一點也不知心疼自己�！�

　　諸葛亮皺眉，開口想要說話，卻被劉備更加用力的抱住，在他耳邊喃喃道：“孔明、孔明，你可記得我曾說過：縱使你不心疼自己，你睡晚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聞言，諸葛亮身子一顫，喉頭微動，不可置信地問道：“......主、主公？”

　　“你看你今年才多大，五十四歲！我才走了十一年，你就已經(jīng)成了這副樣子！定是平時事事親為，又從來不肯好好吃飯、早睡上一些時辰。每晚都至凌晨方歇，長此以往，身體哪能吃得消？又不比當(dāng)年年富力強，你如今更是病體，卻還半夜從這里不辭辛勞的工作！”

　　“諸葛亮！你這是當(dāng)真不想活了嗎？便是想見我，也不用這么急著去......”劉備抱住諸葛亮的手在顫抖，說到最后，他卻再也說不下去了，頗有些氣急敗壞，“你、你讓我如何說你才好！”

　　“主公......能再見主公一面，亮便也死......”

　　“慎言！”劉備剛放開諸葛亮，一聽這話，卻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年紀(jì)輕輕，哪有什么死不死的。凈說這話，晦氣！”

　　諸葛亮搖搖頭，將劉備的手推開，笑道：“能再見主公一面，即便是死，亮也是愿意的�！�

　　說著，他靜如死水的眸子里又重新涌現(xiàn)出了動人的神采，定定地望著劉備：“何其幸也�！�

　　——何其幸也，能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又重新遇到你。

　　“是啊，”劉備不禁喟嘆一聲，“何其幸也！”

　　劉備感慨完，又開始細細地打量起諸葛亮，心疼道：“孔明你卻是又瘦了好多，衣服都松松垮垮的。我替你命人做些飯食來吧，好填填肚子。你看你這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哪有半分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

　　“謝陛下關(guān)心。不過，臣確實是吃不下�！敝T葛亮躬身一禮，道，“就莫要再麻煩士兵們了。”

　　“還陛下呢�？酌�，你我之間怎如此生分？”

　　看著劉備裝作不悅的樣子，諸葛亮只得無奈一笑：“是，主公�！�

　　“這才對嘛�！眲浣器锏赝T葛亮，臉上露出了計謀得逞的勝利笑容，“不過，孔明此刻也該去睡了吧？”

　　“主公......”諸葛亮卻是欲言又止。

　　劉備挑挑眉，問道：“怎么，孔明是想再拖上些時辰睡嗎？我可不會答應(yīng)的�！�

　　“不，亮只是怕，這一切都是場夢。”

　　諸葛亮苦笑，“待亮醒來后，一切便也......”

　　“你以為這是場夢？”

　　“若不是如此，主公又怎會變成伯約呢？這一切終究只是亮的臆想罷了�！敝T葛亮說著，神情變得低落，“以前便也是這樣�！�

　　“說什么傻話呢！”劉備一把牽起諸葛亮的手，“孔明，這樣真實的觸感，你還以為是鏡花水月？”

　　諸葛亮心下一暖，緊接著又聽得劉備問道：“你以前也......夢到過我？”

　　“嗯，自是夢到過的。”

　　劉備聞言，不禁緊緊地握住諸葛亮的手，看著他的眉眼，低笑道：“不過這一次，怕是讓孔明失望了。如此真實，又怎會是夢境？”

　　“——孔明放心，這次，定然不是夢�！�

　　“快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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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面前被喚來的姜維，諸葛亮兀自嘆了口氣：“伯約，你當(dāng)真不記得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嗎？”

　　“維只記得昨日在營中看書，”姜維皺眉回想著，“剩余的事，卻都記不起來了。怕是看書看乏了，便睡著了吧�！�

　　說著，姜維見諸葛亮神情似有些抑郁，忙問道： “丞相可是有什么事？”

　　果然......

　　諸葛亮抿唇，回道：“無妨，只是......做了個夢�！�

　　“可那人卻還在夢里對我說——這定然不是個夢�！�

　　姜維疑惑地抬頭，卻正對上諸葛亮慘然地笑容。

　　“——伯約，你說那人......可不可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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