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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念
貞元十八年某日,忌白喪,宜嫁娶。
京兆太子少保韋夏卿嫁季女韋叢于元微之。我作為陪嫁丫鬟,便跟著小姐一起,踏入了元家小樓。
長安的春,草長鶯飛,紅杏鬧枝頭。我推開木窗,看到的便是綠水環(huán)繞,百鳥爭春的景致,此處雖是京郊,景色倒是不錯;剡^頭,小姐花釵禮衣,正望向窗外,神色不定,但嘴角始終留著抹溫柔笑意。
“小姐,此人只是個未得功名的寒門,如何高攀得起咱家來!老爺也是糊涂,將來小姐少不了受苦!蔽覒崙嵅黄降馈
小姐第一次訓斥我,“莫欺少年窮。父親賞識夫君,想來必有過人之處。你小小年紀,怎可只顧眼下?”
我委屈的癟癟嘴,沒有告訴她那夫君曾經為入韋門,一臉阿諛奉承的嘴臉,也沒告訴她,這只是場政治的聯(lián)姻,難得幸福。但后來我突然明白,她是知道的,畢竟那樣聰慧的女子。
入夜。我支撐不住,正半倚在床前打盹,小姐依舊坐的板正,神情溫柔的看著我,絮絮地說著些什么。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來人一襲緋袍,酒意上臉,帶著新婚的喜意。倒是人模狗樣的,我站起身問安,心中暗諷。身后的紅娘進來道了幾句喜,行了禮制,我便引著她退下領賞。關上門,房間里燭光微閃,輕煙繚繞,只留下一對交頸夫妻。
第二日,小姐便脫下鮮艷的襦羅,換上素色的帛衣,洗手作羹湯。她對我說,這是為人婦的本,要患難與共。
一天天的,我心疼的看著她凡事親力親為,白凈的手沾上煙灰,染上泥土,卻依舊溫柔地笑著,打趣我苦大仇深的表情,明明那么美好溫賢的女子,應當捧在手心里疼愛才是啊,怎能被這凡塵的俗事污了身?她倒是無意,只是漫不經心的訓導我:“你還小,不懂這其中樂趣。古話道:‘知足之足,常足’!
看到我茫然的目光,她又是笑,細細解釋道:“就是說:‘知道滿足的人,永遠都快樂’,我只求得你們一世平安喜樂便好。夫君,爹親,亞母,姐姐,還有你,都平平安安,康健長壽!卑ィ@人就是如此,永遠都只想著他人,連我這婢仆也念著,怎叫人不心疼?
我跟在小姐身后,每日在元微之晨讀后,端來些軟糯的粥,伴著些咸菜,這是元家家底所能支撐的了,看著二人相視而笑,卻突然感覺,小姐或許是快樂的,真是荒唐。
好在元微之有自知之明,對小姐慢慢的好了起來。小姐未施粉黛的臉一天天紅潤。等元微之外出赴會時,她每每精細的置辦物件,畢竟“文人相輕”,洞悉世事的她,又怎會讓夫君失了臉面?偶爾夫妻相攜而去,春日尋芽,夏日觀荷,秋時賞菊,冬至踏雪,倒是于貧瘠生活中,尋得了風雅無比的樂事。
日常小姐閑暇起來,便坐在元家小樓旁的觀景小亭里,細細的跟我說些事。什么“夫君才華橫溢,詩詞雅賦信口拈來”,什么“聞弦知雅意”,她幸福的對我說,有夫如此,夫復何求。慢慢的,長安城里夫唱婦隨,竟也成就一段佳話。
三年的時光,足以讓一個不諳世事的閨中少女蛻變成合格的人婦。也足以讓一個落魄才子折冠桂宮。
又是一年春日,宮中報喜之人未至,小姐就早早讓我備好軟銀等候。甫一會兒,一群人便敲鑼打鼓的走來,“元稹,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甲等!
我接完客上樓,果不其然,看到小姐倚坐在窗前,眼角通紅?谥朽骸爸辛,果真中了,不負皇恩啊!
鹿鳴宴后,元微之被授左拾遺,官職低微,但小姐卻分外高興,直對我說要慶賀,我只是笑笑,沒有當回事,畢竟元微之三年苦讀,家中全靠小姐從娘家?guī)淼募迠y支撐。
我看到她拿出自娘家?guī)淼挠H母的遺物,出來變賣時,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止,可她笑瞇瞇的拍拍我的手:“這些都是身外之物。”
即使在小姐看到有客人來,拔金釵換酒;或是落葉生火,野菜充饑時,也未曾哭過的我,卻落下淚來。
“好端端的,怎么說哭就哭?”小姐放下東西,掏出手絹為我拭淚。
“我……我為您不值,他何德何能!”明明已經仁至義盡,苦受寒窯數(shù)載,好不容易等到他金榜題名,卻依舊要靠小姐接濟,變賣嫁妝也就罷了,可那些卻是小姐連我們都不讓亂動的寶貝啊!
小姐聽了,只是嘆了口氣,抿唇微笑:“傻丫頭,只是些許念想,留在心中便是。夫君苦讀數(shù)載,終得重用,此乃一生的樂事,怎能只顧眼下?”
我氣不過,只得跺跺腳,撇過頭不理她。這人看似滿腹書華,實則死心眼得很,最后妥協(xié)的依舊是我,出門換得金銀,又是長久的生計。
春風繚繞,過后又是酷暑,今年的夏很是難熬,卻也終于到了秋露時分。還未曾看盡長安花,元微之便得罪了權宦,即使老爺也沒救成他,最后貶謫到了河南。長安自是不能呆了,小姐置辦了行裝,拜別了父母,馬蹄噠噠,就這樣落戶到河南。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至河南,小姐感染了風寒。還未熟悉那里的風土,元微之的母親便去了。小姐也知這其間的母子深情,草草的吃了藥,沒有時間,更沒有多余的銀錢的緣故,她便攜著我步行服喪,奔波千里,日夜兼程;蛟S,病根就這么落下了。
丁憂三年,盡孝卻不能落下官位,否則,此人日后起復,朝堂之上也無容身之處。小姐深諳此事,丁憂的第二年冬,便間接地向元微之提了幾句。
元微之也是個心系天下的有才之士,盡管我不想承認,但畢竟是不爭的事實。他做了一年的準備,再加上小姐三年來不間斷的修書回家,向父親提及。丁憂滿,便得了宰相斐度提拔,扶搖直上,后任監(jiān)察御史,出使劍南車川。
本應是件幸事,但卻不是小姐的幸事。
小姐連年奔波,身體已孱弱至極,可凡是依舊親力親為,依舊對我笑的溫柔,迷惑了我,迷惑了眾人。元微之赴任之際,小姐一反之前的疲憊之態(tài),對鏡梳妝,雙頰粉艷,朱唇輕揚,一如當年俏麗模樣。她出城送行,一送幾里,未哭,只是唇角含著溫柔地笑。十里長亭,鴻雁當空,秋風撩起她耳邊的鬢發(fā),絕世無雙。
她對著元微之不停耳語,最后分別時,依依不舍的拉著那人的衣袖道:“忘君珍重!边@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了,可惜那時我不知道,元微之也不知道,只有她,還傻傻的笑著,眼里閃著不舍。
元微之走后,小姐留在長安靖里宅。那時的生活依舊沒有好轉,我們時常并食,每每我抱怨之際,小姐總是敲敲我的頭,恨我不爭氣:“咱們在家中無事,但在外卻事事需出支,夫君初任,打點左右必不可少,家中瑣事怎敢牽累?”
我愛見她念家書的模樣,像極了我幼時的阿姆,目光溫柔,語調也溫柔。我聽見她將并食視作尋常事,反而擔心他在深山驛路上奔波勞頓,飲食不調,累壞了身體。
可到了最后,我連聽她讀家信都成了奢念,小姐已是油盡燈枯之勢了。我能指天罵地,卻不能挽她一日陽壽,是了,她已五感盡失,只在床上念著;“微之,夫君……”
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元氏妻亡故。長安夏荷灼灼。
元和四年十月,元微之為妻營葬于祖塋。
元微之喪妻之悲,泣不能言,作《遣悲懷》三首,名動京師。而我在乎的,只是下葬那日,小姐的孤寂。
是的,元和四年十月十三日下葬那日,元稹未親自送葬,這足夠我恨他一生,可這又有何用?
小姐故去,我依舊留在元家小樓,看這里日漸繁華四起,看春去秋來,夏荷冬梅。我冷眼看著元稹醉生夢死。
一日,我刻意把小姐的遺物捐出,卻被他一把奪過,待我道出這是小姐遺愿時,他又一臉悲喜莫辯的表情,松開手,落寞的走出去。
他越來越長時間的逗留在樓外的觀景亭中,一壺酒,兩玉杯,僅是獨自小酌,不醉人,卻騙人。那灼人目光所過,皆是小姐時常流連之處。
何苦呢?冬寒未起,我便請辭歸鄉(xiāng)。元稹欲言又止,我知曉他的意思,臨別前,留下了句話。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這是小姐見他第一面時所說的話,她是沒有錯的,只是今生不宜。
直至我老死榻上,也未曾再見過元稹。只知他一生未續(xù)弦,左右無所出。
但這,又關我何事?畢竟有人愛他入骨,也有人恨他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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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作感念于元稹的那句詩“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因為元稹此人大多為花心風流種,后世品其人品,多貶大于褒,但詩句倒是深得人心,但也僅限于此了。我本想將其塑造成一個癡情人,但越查資料,越覺艱難,最終決定一一個丫鬟的角度來寫,也算是偷了個小懶吧。
歷史久遠,具體時間只可意會,因此只寫了個大概,一些真實情況未寫,比如韋叢育有5子全部夭折,剩下一女。哈哈,惡爺文筆不足,找不到合適的地方穿插,就偏離了歷史原貌。
越向下寫,就帶著些個人的感受,元稹配不上韋叢的感覺越發(fā)深刻。尤其當我得知韋叢下葬卻無人送葬時,特悲憤,特想削他一頓,他怎敢!但或許也與古人那種思想有關,但我就是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所以最后以丫鬟的口吻,說恨他入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