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樹說：“我要走了�！�
　　樹說：“你能不能留下？”
　　我搖頭。
　　樹說：“那我跟你走。”
　　我說：“你不能�！�
　　樹說：“我為什么不能�！�
　　我說：“因為我們不一樣�！�
　　樹說：“我們怎么不一樣？我們都是生物，我們都可以思考，我們站在同樣的大地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你說，怎么不一樣？”
　　我說：“不一樣，你是樹，我是人。人可以動，樹不能。”
　　樹說：“誰說我不能動�！�
　　我說：“上帝。”
　　樹說：“我能動。風吹的時候，我的葉子就可以動，風再大一點的時候，我就可以動�！�
　　我說：“你別干傻事。風把你吹起來了，到另一個地方，你就死掉了，而我到了遠方，可以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樹說：“我可以活�！�
　　我說：“你不能。”
　　樹說：“我能�！�
　　我說：“不能�！�
　　樹說：“你總是不相信我的話�！�
　　我說：“…因為你說的是錯的�！�
　　樹說：“我反正會跟你走的。明天，應該有臺風�！�
　　我不說話了，低頭笑了一下，手撫上樹粗糙皮膚。
　　樹說：“拜咯�！�
　　我心里說：明天見。

　　我到了海南，做了新生報到。
　　海南是一個很溫暖的地方，和我家不一樣，那里有很多很多人。他們都會動、會說話、會笑、會哭，但他們也會做壞事、會說奇怪的話、會恨、會嫉妒。我發(fā)現(xiàn)人的顏色都太熱烈了，越富有性格的人，顏色就越刺眼。在人群里走的時候，就像有無數(shù)不同的顏色噴泵著炸裂開來，讓人喘不過氣。
　　所以我常常躲開人群，很少和他們講話。不久之后就有人說我像木頭人，不笑也不哭的，怪滲人。這也不怪他們，誰叫我從小和一顆樹呆到大。

　　大一，我每晚每晚看天氣預報，看我家鄉(xiāng)的天氣。樹說要來的那天根本沒有臺風，那之后也都沒有臺風。樹又說錯了。以前他總說錯，那時候我總是很高興，可是這一次我不是太高興了。有的時候我看著窗外，總是幻想能看到樹。

　　大二，我漸漸把樹忘了，甚至有點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經和一棵樹對話。我總覺得，可能是以前我一個人生活，太孤單了，所以出現(xiàn)了幻聽什么的。但那個時候確確實實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所以我還是有點想回家。

　　大三，我和人群打成一片了。他們說我老實，有靈氣，安靜，與眾不同。我心里想，這可能是我長期一個人住的原因。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女生笑嘻嘻地過來對我說：“我覺得我們很像。”她的名字叫莉莉，自從她和我說話之后，就有一個、兩個更多的人主動和我說話。大概是大家都需要安靜和訴說，我的朋友漸漸多了起來，也有了可以真正交談的人。

　　大四，畢業(yè)前一天，天氣非常好。幾個要好的朋友相約到海邊玩。我很喜歡海，在海南，雖說天天見海，但每次到岸邊，看著平直的海岸線，我總是心潮澎湃。
　　莉莉是西藏來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很怕水，我們都極力慫恿她下海嘗試，以前勸了很多次，她總是搖頭，那天她答應了，她說：“馬上要和你們分開了，今天就和你們一起到大海里游個痛快吧！”
　　大力歡呼：“你終于想通了！當你下海的時候，你才是真正走進了海洋的世界，那感覺絕對奇妙�！�
　　“對！”我點頭，舉起一個泳圈對莉莉說，“這個今天借你咯，一時半會學不會游泳的，但感受一下還是可以的�！�
　　莉莉麻利地套上游泳圈，卻慢慢走到海邊，完全不敢下海。一個浪過來，她退后一下，一根腳趾都沒有濕。
　　大力大聲嘆氣，說：“你這搞什么！我來幫你！”說完就沖上去，推了莉莉一把。莉莉重心不穩(wěn)，膝蓋跪在了淺淺的海水里。一層層浪撲來，莉莉完全呆住了，半天沒有動。大力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莉莉？嚇傻了都？感覺到了嗎？水沒有那沒可怕的�！�
　　莉莉緊緊抿著唇，臉色有點蒼白。我看著不對，說：“大力，要不先把她扶起來？”大力搖頭，說：“前功盡棄？”我說：“干什么逼她呢？”
　　莉莉這時候突然說：“快跑�！�
　　我和大力愣了一下，問：“什么？”
　　莉莉驚恐地站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沖向我們，想拉著我們跑。我和大力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又問她：“到底怎么了？”莉莉說：“有臺風！快跑！”
　　我和大力幾乎是同時就開始拉著莉莉向高處沖，可是還是太晚了。
　　奇怪的大風突然就刮了起來，嘈雜的聲音瞬間填滿耳朵。風帶起了地上的垃圾瘋狂旋轉，拎起來了很高很高的浪潮。
　　我大聲朝莉莉喊：“風暴潮？！”
　　莉莉沒聽見，只不停地對我大喊：“快跑、快跑！”
　　我向后看了一下，然后鋪天蓋地的水墻就打在我的臉上。突然安靜了一瞬間，然后我露出水面，拼命用腳蹬水。
　　天變得好暗，我上下浮動，一遍四處轉動，尋找莉莉，一邊大聲呼喊：“大力——莉莉——”
　　我看不見海岸，只看到一片發(fā)黑的海水。
　　突然，20米左右的地方大力的頭浮出來了。他看到了我，立刻向我游來。我朝他大聲問：“莉莉呢？”大力絕望地回答我：“沒找到�！�
　　他的聲音有點小，我聽得不太清楚，還沒等我兩的距離拉近，一層巨浪又撲了過來。
　　我慌忙鉆到水下，一陣強大的壓力之后，我又被托舉上去。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莉莉，她在很遠的地方掙扎，一只手抓住我給她的亮黃色游泳圈，我捏了一把汗，瘋狂向她游去。
　　一層小浪，游泳圈漂遠了。莉莉還在那里，用力拍水，頭高高抬起吸氧，顯得絕望而無力�！袄蚶�！”我大聲喊她，希望她聽到后不要放棄。我用力蹬腳，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一只腿怎么都動不了了。
　　大力在我前面30米左右的地方沖出水面，大口呼吸。我立刻對他叫：“莉莉在前面，大力，莉莉在前面！”
　　大力聽到了，也看到了莉莉，我感覺他好像他瘋了一樣游向遠方。
　　我游不動，掙扎著，卻不知道該逃到哪里去。我用沒有辦法思考了，我竭力喊大力：“我抽筋了，救我！”
　　他明顯聽到了，一邊向莉莉的方向快速劃水，一邊轉頭回來，他看了我一眼，很長的一眼，然后回過頭去，全力游向莉莉。
　　我模糊地看見他的頭越來越遠。嘴里嗆滿了海水。
　　一層浪把大力和莉莉推得離我更遠了。我仔細尋找，卻怎么都找不到他們了。四周都是黑壓壓一片，沒有一個人，有一點點垃圾渣子在遠處浮動。
　　我想，可能我回不了家了。
　　我頭朝上，看著天，手依然在拍水，身子卻慢慢下沉。“拜拜�！蔽逸p聲說。
　　一顆黑點慢慢靠近了。我以為我完了，但我看到了一顆從天而降的大樹。
　　一顆有著茂密樹葉的參天大樹，嘩啦啦地從高空朝我落了下來。它的葉子扇動得飛快，好像在飛一樣。我似乎看到有陽光從它的葉縫中透了出來。
　　它狠狠砸在我10米以內的海面上，我被推開了一段距離。我很想游過去，去摸摸它是真的還是我的幻覺，我也很想游過去，然后活過來。但是我沒有力氣了，我最后的力氣只夠我慢慢地下沉。
　　但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地是，樹朝我游過來了，一點一點，接近我。當我的鼻子埋在水下的時候，它把我托了起來。我就那樣動也不能動地癱在樹上，卻很神奇地沒掉下來，好像有一只手，一直在穩(wěn)穩(wěn)地抱住我。
　　我最后抬眼看了眼茫茫的深藍色大海，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在沙灘上，我的身下是一顆巨大的綠色古木。
　　我艱難地站起來，爬下樹巨大的枝干。那一瞬間我就肯定，它是我的樹。
　　它被連根拔起了。我把沾滿沙子的臉貼向它的粗糙的皮膚，輕輕說：“樹？”
　　沒有聲音回答我。
　　我就一直一直喊它，直到有人找到了我，把我抬到醫(yī)院。
　　我問他們說：“那棵樹能救活嗎？”
　　他們不是很耐煩：“根都爛了�！�
　　我點點頭，躺在潔白的床上，默默不說話。
　　一個人問我有沒有親人聯(lián)系方式，我報出莉莉的手機號。
　　他們說沒有人接。
　　我心里空蕩蕩的，不知道該做出什么表情，愣愣報出大力的手機號。無人接聽。
　　我想，他們一定是換手機號了。
　　幾個星期后我出院了，回到大學，繼續(xù)學習，補考。大家都說我運氣真好，我看著他們，不知道該說什么。

　　3年之后，我在外國某大學圖書館里低頭讀書，一個人站到我桌子對面，我沒有管，繼續(xù)看書。過了好久，那個人也站了好久。然后他開口對我說：“我來了�！�
　　是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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