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1
從灰墻青瓦,到現(xiàn)在兩層獨棟小樓,杏花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秋風(fēng)習(xí)習(xí),田間水稻泛著金色波浪,夾雜淡綠色,如同柔軟的金色云錦。走過幾個田坎,有一片柑橘林,還記得,那個人最喜歡柑橘。當(dāng)年,他是村子的孩子王,每天都被他父親揍的調(diào)皮蛋,如今,我回來,參加他的葬禮。
母親說,童年是六到十二歲。當(dāng)年,與我同年十二歲的張南國非不信,他道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在村子里調(diào)皮搗蛋。
雖然我不和他一樣承認自己是大人,但十二歲的我已經(jīng)懂很多。例如,知青們可以陸續(xù)回城,但是我母親沒有機會,因為她在十年前已經(jīng)去世;奶奶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孩;奶奶去世了,她再也沒機會罵我做事拖拖拉拉;外公外婆前幾日來信,執(zhí)意要將我接走。
母親留下的一本老子《道德經(jīng)》中講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她安樂于淳樸的喜怒哀樂,在廢除高考后,她上山下鄉(xiāng)來到杏花村,嫁給父親,過起普通農(nóng)婦的生活,身體并不好的她在繁雜的農(nóng)事和家務(wù)中病倒。
她很溫柔,也很有學(xué)識,以隔壁張南國在城里二叔的話,如果你媽媽還在,她肯定能回去考上大學(xué)。雖說回城的路很殘酷,但她在回城之前就倒下了。
父親還在田間,我在他房間的床底找到一個雕花木箱子,看起來他挺寶貝的,封面有薄薄一層灰,沒有上鎖,銅扣已經(jīng)生銹,我將其打開,散發(fā)出淡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好多封信,有的信紙因為年生久遠而泛黃。我將每一封都拆開來看,大多都是外公外婆寄給母親的信件,還有幾封,信戳很新,是不久前的。
將木箱子塞回床底,我走出家門,在山坡上亂逛,此時橘紅的夕陽正在落山的途中,天漸漸灰蒙下來,站在高處的田坎可以看見一戶戶的人家點燃煤油燈,微弱的光從窗戶透出來,寧靜而溫暖。
還好今晚月亮圓,越走越遠,也有些伸手不見五指,我有些后悔,但是并有不想往回走,干脆席地而坐,在田坎邊。晚風(fēng)吹過,后背一涼,我不禁一個哆嗦。終于像張南國一樣,做了回壞孩子,夜不歸家,我不由呲牙,一會兒要是父親找來肯定會被罵。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我回頭,卻只能隱隱分辨身后是一片成熟的稻田。我轉(zhuǎn)過身去坐,瞪著稻田,生怕里面鉆出什么怪物來,不由想到王家大嬸嚇唬她兒子的話,天黑不回家,小心在外面被熊嘎婆吃掉。越想越害怕,隱隱覺得稻田中傳來幾聲“咕咕”的怪叫。
“嘿,在這兒!
這一聲嚇得我蹦起來,卻見田坎那一頭,一個人提著燈朝她走來,瘦得跟猴似的,穿的白衣白褲。直到她走過來,我心里還是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剛才真的被嚇到了。我一腳朝他踹過去,他瞪我,很是不解他哪里惹到我了。
“跟我走!
他并沒說要帶我去哪兒,提著燈走在前面。盯著他的后腦勺,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夏天他才剃的光頭居然都長成刺頭,當(dāng)時他閑熱,我們幾個親自動手用剃胡子的方式將他腦袋的頭發(fā)全部刮掉,還不小心在他耳后留下一個小小的傷口。
走過一個又一個田坎,離村子越來越遠,路也越來越黑,我不由加快腳步,拉著他的衣擺,生怕一轉(zhuǎn)眼他就走不見了。越過山頭,月亮不知從什么地方又鉆出來,我被張南國帶到河邊。
峽深明月夜,江靜碧云天。
十幾個孩子捧著點燃的河燈走到我們身邊,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大多數(shù)我都認識,是孩子王張南國的小跟班。
張南國接過一盞最大的遞給我,“上次你生病沒有趕上村里放河燈,我們陪你放。”他話語頓了頓,“聽說你要去城里了,還回來嗎?”
我接過河燈,沒有說話,在大家的簇擁下,將河燈放了。十幾盞河燈順著河水,越來越遠,最后成了河中央的星星點點,如同夏夜漫天的星辰,只不過這星辰有溫度,讓我的指尖有些發(fā)燙。
“回去了!
父親沒有在房間,而是坐在院子,將屋內(nèi)的桌子搬出來,桌上擺著煤油燈,看我回來,沒有說話,喝了一杯酒。沒有詢問,甚至沒有眼神,我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他對面。
等他一直將酒喝掉一半。
“后天你舅舅來接你!
說完,他收拾了酒杯與酒瓶,往屋里走。瞬間,我覺得年輕的父親身形竟有些佝僂。
母親取我名為紅豆,紅豆寄相思,想來她定是想家的。桃紅富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這里縱然山清水秀,但始終不是母親的家。
在我童年的最后一年,我離開。
在城中,見不到層層梯田,聞不到三月油菜花香,聽不見白鷺“咕咕”的叫聲。
童年,伴隨十三歲的生日“消失”。
后來將父親接到城中,他處處不習(xí)慣,還是回到杏花村。近來接到電話,張南國因病去世。我時隔十九年后再次細看杏花村,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帶去一箱又大又甜的柑橘,我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
從張家回來,我沒有回家,而是沿著路到了河邊,包里裝了一盞河燈,是在路上趕集場里買的,紅色長方體狀,就像他笑瞇瞇裝柑橘的竹簍。
點燃,河燈隨水飄遠。
天漸漸暗下來,變得灰蒙蒙,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只是,離離散散,連最后還堅守在杏花村的年輕一代張南國都已經(jīng)走了,童年的杏花村越走越遠。
“紅豆,回家了!
父親不知何時找到河邊,在半坡上叫我,因為天色暗,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身影,背著手,有些變形的背脊。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我伸長胳膊,朝河燈招招手,轉(zhuǎn)身向父親走去。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