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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
序
山中有蟒,長愈五丈,食人。
一
蟒自知已入妖魔道,對于人命堆積而成的修為的自信,卻在天罰降下時煙消云散。
天雷九道,千年修為一朝散。
許是蟒命不該絕。
此時的蟒沒了修行,只留了大妖的意識,變成一條長約三寸的小蛇。
被過路的僧人見了。
小和尚見了路邊那小蛇周身纏繞的黑氣,便明了了。
垂下眼瞼,雙手合十,輕念一聲佛號。
“我佛慈悲!编,不知說給誰聽。
于是拾了它。
二
蟒覺得,此時景況竟不如當日便被雷劫打入輪回——哪怕不如輪回,魂飛魄散也好過這般遭苦楚折磨。
它被掩在廟中最宏大的金佛之后,日日聽著僧語經(jīng)文,木魚撞鐘。
傳說百年前有只猴精被觀世音下了緊箍咒,約摸不過如此。
若再起半點殺心,苦楚便鉆心而入。
廟中香火鼎盛,老方丈慈眉善目,有佛心,佛性,卻無佛緣。
觀人是它在煎熬之中唯一消遣。
千年修行也未白來,多少可看出一人心性。
殿內(nèi)多為庸碌之輩,也有方丈一類廣結(jié)善緣。
粗略看來,佛緣最為深厚的應(yīng)當是那藏經(jīng)閣灑掃。
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還是那個小和尚。
竟看不出佛緣善緣。
金光之中,毫無波瀾,與院中草木一般無二。
其他沙彌休息時時常笑鬧,唯有他,整日念經(jīng)——只怕藏經(jīng)閣內(nèi)一半的經(jīng)書已被他背下來了。
奇哉怪也。
三
小和尚日日遞它些許食物,免其未死于天雷,卻因饑餓喪命。
蟒即使心中多番挑剔,也不敢有絲毫怨言——大殿之中金光鼎盛,稍稍一動都是痛徹心扉。
只好咽下毫無味道的菜葉饅頭。
而某一天,傷已痊愈十之八九,常常思慮如何逃走的蟒在勉強下咽青菜時有那么一個念頭閃現(xiàn)。
小和尚哪里來的多余食物?
抬頭,望向雙手合十的僧人。
小和尚面無表情,給它一種,冷漠更甚于獠牙的錯覺。
它知道那是錯覺。
為什么會知道?
“怎么了?”
小和尚沒有注視它,視線在佛祖面前謙卑地垂向地面。
萬物不在他眼中。
萬物皆在他眼中。
“我知你不滿這粗茶淡飯許久,卻要在佛門清凈地食肉殺生,是萬萬不可能的。”
它并不是這個意思。
可它說不出。
“見你傷已痊愈,數(shù)日后應(yīng)當便可自行離去!
“屆時謹記,除命中因果外,莫造殺孽!
“我救不了你第二次!
話畢便離去了。
蟒囫圇吞下饅頭,將自己盤曲在一起。
為何這么冷,卻毫無睡意?
突然覺得這金佛之后很好很好,沒有道士突然跳出來對著他喊著孽畜,沒有人驚懼地刀劍相向。
可這里是個囚籠。
為何以它一身魔氣,在近這金佛之后未曾立即化為灰飛?
真如小和尚那句我佛慈悲?
它抬眼,看著佛身金光。
還是因果未盡?
驟然間金光漫體的苦楚削弱了,洶涌而上的是它猝然感受到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
它記得穴中同伴曾與它提起,這是愧疚。
原來愧疚的折磨,更甚于佛法無邊。
我自知與你平添這樣多的麻煩。
四
翌日小和尚誦經(jīng)時注意到那條蛇離去了。
也好。
心無波瀾。
五
“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
“施主……”老方丈面露愁容。
“求求您……”
“施主,世間因果輪回,自有定數(shù)。”小和尚緩緩走出,微低著頭。
“他一生不造殺孽……”
“世間業(yè)障,非唯有殺之一字而已。”
“他樂善好施……”
“施主,因源于前世,果了于今生!
“施主請回!
婦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廟里仍香火鼎盛。
“何必滅人希望?”廟里沙彌跑來問小和尚!
“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和尚頓了頓,閉眸:“那施主丈夫前生殺業(yè)深重,這不過是第一轉(zhuǎn)世罷了!
“莫打誑語,你如何得知?”
“佛曰,不可說!
鱗片摩挲著石板。
“為何回來?”
蟒行得緩緩,至于小和尚塌前,略微直立起上身,竟口吐人言,那聲音輕緩低沉,句末上揚。
“你習(xí)佛法,何不渡人?”
“我尚不得自渡,如何渡人?”
“況且,”小和尚看著蟒的眼睛,豎瞳內(nèi)魔性已弱許多,“我不是渡了你。”
蟒不明白。
他留在了廟里,看著小和尚日復(fù)一日枯燥的生活。
夏日到了,廟里的師兄弟都從伙房借來蒲扇,緊巴著院內(nèi)高大的菩提樹。
唯有小和尚,若無其事地翻著經(jīng)書。
無人時,蟒從隱蔽處探出來,試探性地匍匐到小和尚腳邊。
見小和尚沒甚反應(yīng),便安下心盤起來,頭輕輕靠在小和尚僧鞋旁邊。
夏日里,人類的高溫本應(yīng)難以忍受,蟒卻安之若素。
“你可以上來!
蟒睜開眼瞼,吐了吐信子,便緩緩順著石凳邊緣,繞上了小和尚的背。
瘦削而脆弱,微微用力,這個人類就會因自己的軀體而一命嗚呼。
蟒緩緩纏在小和尚肩膀上,靠著他的頸部。
可他怎么敢呢?
蟒閉眼想著。
我自知連如此靠近都是一種玷污。
蟒周身魔氣已然散盡,同山中野獸一般無二。
他自知,從離開金佛的一刻起,這就已注定。
約摸,這是他最后一道劫。
五
戰(zhàn)亂,顛沛。
寺廟因避世不受戰(zhàn)苦。
有流民投奔。
我佛慈悲。
“你說都有因果,為何這些人就要救?”
“這不是因果,是氣運。”
“國之氣運興衰,不應(yīng)由百姓承擔!
蟒看著小和尚施粥,助人。
“有什么我能幫的?”
已成青年的小和尚看著蟒,極輕,極慢地,露出蟒所見的第一個笑容。
他覺得似乎有一種沖擊,若要抵御不得不屏息。
可他突然又惶恐,這個笑容,與殿上金身,何其相似。
他在粥中混少許精元,不損己,可令百姓強身,提神。
對癥絕望的藥方。
他助被林中猛獸傷腿的書生站立,助行將就木的老人有力氣握住親人的手,助妻子找到參軍丈夫留下的玉佩。
不摻因果,不過是慰藉。
他知道,人需要慰藉。
形形色色,悲絕而來,昂然而去。
戰(zhàn)爭已息。
他發(fā)覺自己可以幻化成人形。
六
不知為何,他沒有告訴小和尚。
他仍用著蟒的形態(tài),纏繞在小和尚身邊。
除了冬日。
小和尚看著入秋之后,蟒就遠離他,在角落蜷縮。
蟒成妖后,雖無需如初時一般冬眠整季,也是要多睡的。
本應(yīng)更喜靠近熱源,卻不知為何越躲越遠。
看著蟒想要纏過來卻又忍住的樣子,小和尚無奈放下手中的經(jīng)書。
“你要如何?”
“沒關(guān)系,你不要管我,”聲音有些悶悶的,“你不要管我!
你一定不知道,從冬眠中醒來蛇的本性有多可怕。
他也感到害怕。
小和尚卻走近這個角落。
“你不必如此!毙『蜕斜饝(zhàn)戰(zhàn)兢兢的蟒,笑了。
蟒變成人形,終于可以稍稍與本能對抗。
漆黑的長發(fā),頎長的身形,微微上揚的嘴角,豎瞳。
蟒仍是覺得,這相貌妖魔之氣甚重,與這寺廟格格不入。
本來,他就與這寺廟格格不入。
小和尚看見他的人形,無驚無喜。
蟒以香客的身份正式住進了寺內(nèi)。
但每日所做與原來相去不遠。
看著小和尚,助著來來往往的人。
幻化成人后,他有些閑暇便去林中,帶些果實給小和尚。
小和尚多半分與寺中僧人。
他也常坐在石凳上,聽小和尚講佛。
不遜于方丈。
有一日,蟒忽問道:“我與你之間,究竟算什么?”
問完便后悔,急急遁走,留下小和尚端坐石凳,停下了手中念珠。
閉上眼,嘆氣。
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又帶一捧果實歸來,似乎之前的問題,不過是一個困頓午后的幻夢。
蟒自知軟弱,不堪承受這多年陪伴最后的結(jié)果。
轉(zhuǎn)念一想,多年蹉跎。
那一晚,蟒從后面摟住了小和尚,同獸形一般,將面龐掩在小和尚頸后。
念珠撥動。
權(quán)當是,我蛇性未去,纏在你肩旁。
實不敢將貪嗔癡宣諸于口。
你我都莫言明。
七
蟒看著小和尚漸漸老去,變成了老和尚。
雙手合十,唯目光清明。
老和尚道:“你我有緣,救你危難,F(xiàn)魔性已除,靈基已定。我自知壽元將盡,食我肉身,方可成你長久之軀。”
頓了一下,又笑言:“我早知你造化非淺!比绯跤鰰r一般,念一聲佛號。
話畢閉目長逝。
蟒化為原形,盤在老和尚身邊閉目。
自然造化匪淺。
吾之一生,得卿垂憐,便是極大造化。
僧人說老和尚身旁有一巨蟒,尚有聲息,卻不傷人。守著老和尚的舍利七天七夜,不食不飲。后化而為蛟,直上九霄。
“何不皈依?”
“未了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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