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陳深再次看見李小男是在1945年九月三日的晚上。那天晚上燈火輝煌萬人空巷，人們紛紛走上街頭歡慶日本政府簽字無條件投降，人人臉上洋溢著喜色，讓陳深想起了早年背過的古詩——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收復(fù)的又何止河南河北，陳深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了淺淺的笑意。他扭頭去看徐碧城，徐碧城笑得溫婉，眼中倒映著絢爛的煙花的光芒。卻看妻子愁何在，他的笑意更深。
　　就在這時(shí)他看到幾步遠(yuǎn)處一個(gè)紅衣女子笑著仰頭看煙花，他笑不出來了，渾身血液都膠著在一起，顫著聲喚道:“李小男...？”
　　紅衣女子轉(zhuǎn)過頭來沖他揚(yáng)起一個(gè)大大的笑:“陳深�！�
　　這眉眼這身段這笑容不是李小男又是誰？
　　他渾身顫抖，心仿佛被拉開一個(gè)好大的口子，風(fēng)呼呼的往里灌，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明滅滅的燈火，淺笑的徐碧城，仿佛全都不存在了。
　　天地間只剩下他與她兩個(gè)人，萬物靜默。
　　陳深僵硬地向她走過去，顫抖著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怕她是幻象。
　　他伸出的手指深情又溫存的合攏在一起，空空如也。他慌了，眨了眨迷蒙的淚眼，眼前哪有紅衣艷烈笑容熱烈的女孩子？
　　徐碧城關(guān)心地?fù)u了搖陳深的手臂問道:“陳深，你怎么了？”
　　陳深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呆呆地望著她，突然推開了徐碧城的手向走遠(yuǎn)的一個(gè)紅色的身影追過去。
　　他奔跑于擠擠攘攘的人群中，他奔跑于寥寥落落的巷道里，他奔跑于闃然寂靜的荒野里，他跑得血脈奔騰，他奔跑得肺部既熱漲又疼痛，一身大汗酣暢淋漓地仿佛流血般痛快。
　　到處都沒有她。
　　陳深失魂落魄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竟走到了當(dāng)年的公園里。暗夜里草木蔥蘢，鮮花沉睡，顯出幾分陰森森的鬼氣，陳深卻覺得心里忽然寧靜。
　　她在這里。
　　永眠于鮮花芳草之下，和有著共同志趣的唐山海為鄰。
　　陳深突然有些嫉妒早早死去的唐山海。
　　他依循記憶找到當(dāng)年埋她的那一塊小小草地，慢慢躺下來仰頭看著明亮的星空，他仿佛能感受到她也躺在這，與他頭對(duì)著頭看星辰浩瀚。
　　他低聲念那一句詩:“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李小男，你也是開心的吧？
　　他微笑了一會(huì)兒眨眨眼忍住淚水，輕聲哽咽道:“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輕若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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