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書書從未想過，自己真的會有離經(jīng)叛道的一天。

　　他從出生開始，便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父親老來得子，作為青云山上的第一個孩子，所有師叔伯都寵他。
　　曾書書小時，無法無天，是打馬街頭過的小紈绔——騎在道玄師伯的肩脖上，指使著靈尊把蕭逸才大師兄淋成了落湯雞；他扯過商正梁的胡子，揪得這位師伯一口一個“小祖宗”的求饒；他把蒼松師叔戒律堂里的所有戒律條文都拿墨水毀得一干二凈，氣得對方吹胡子瞪眼卻無計可施；他還毀掉過田不易的靈田，被大黃追得漫山遍野地跑；甚至于，他好幾次偷偷摸上小竹峰，去拿那里的糕點吃……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青云山上風頭無兩的少年郎，鮮衣怒馬。
　　所有長輩心里都清楚得很，他們一手教出來的孩子，絕不是表面上看著那么不著調(diào)。即便嘴上萬般嫌棄看不上，也都恨不得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
　　曾書書的道行深不可測。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的境界有多少，反正也從來沒有透支到過底。
　　但凡只要覺得有半分把握，他從來不會拼勁全力。
　　藏拙。
　　雖然頑劣張揚，但對天發(fā)誓，他真不是愛出風頭的人。
　　道玄師伯那雙晶潤的眼睛，通天徹地，也曾溫笑著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書書這孩子最通透，擔得起軒轅劍主、正道領(lǐng)袖的名頭�！�

　　如今的曾書書已是一脈首座，是青云門里德高望重的師尊前輩。
　　年少的恣意早已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即便當時年少，曾書書也從來沒有將青云師訓(xùn)忘卻腦后。
　　他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不管不顧世俗，不管不顧綱常，不代表他心里沒有清明的人世倫理。
　　但是現(xiàn)在——
　　當意識到自己被那個少女的一顰一笑牽扯出喜怒哀樂時，縱然逍遙瀟灑如曾書書，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面對對方。
　　這個女孩兒，是他的徒弟。

　　“師父……”
　　“還有什么事�！痹捯怀隹�，曾書書就有些懊惱。
　　太疏離了，疏離到對方一語便能夠聽出來。
　　如遠黛般清寧美麗的修眉微微蹙，看得他心尖上滑過異樣的酥癢，像極了螞蟻在撓，曾書書撇過頭去，覺得手上拎著的食盒燙手不已。
　　王細雨抿著嘴角，昳麗的容顏鋪染著清清淺淺的霧靄，連帶著庭院里的紅梅都像涂上了清冽的白霜。仿佛下了什么決心，女子上前半步，“是不是弟子做錯了什么惹師父生氣，還請師父指正�！�
　　是不是她做錯了什么事？
　　師父一直板著臉，臉上沒什么笑容，話也少了，語調(diào)更是清淡。
　　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至少，從王細雨遇到他之后，從來都沒見過。
　　而且，近日以來，她在師尊所居書齋，居然聞到過酒味，是濃烈的白酒。
　　曾書書不喝酒。
　　雖然總在嘴上喚著宗景小鼎他們過來風回峰喝酒，也只是淺淡的梅子酒，那還是出自她的手釀的。
　　“你沒錯�！痹鴷鴷亻_口，覺得喉嚨里漫出苦澀的味道，也還是沒有看她，“你先回去吧�！�
　　王細雨垂下眼瞳，恭敬稱“是”。

　　曾書書壓在心頭的情感，最終還是讓人知道了。
　　不是他掩飾得不好，只是終究抵不過那一份情深。
　　“混賬！”
　　他雙膝磕地，長身而跪。
　　如今的青云山上，除了水月長年累月守在祖師祠堂外，再無別的長輩。
　　田不易和蘇茹一直云游在外，除了齊小萱出生前后那一陣回來過后，再也尋不到蹤跡；至于其他的長老們，包括他爹曾叔常，干脆遷到了渝都去，守著漢中這個東西南北的咽喉之地。
　　曾書書低著頭，看著玉清殿里黑亮如新的地面，指節(jié)泛白，“大師兄……”
　　“曾書書！”蕭逸才也是氣極了，“她是你徒弟！”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起了這樣的心思！”
　　曾書書不說話了。
　　他當然知道，就是知道，他才遲遲不敢將這樣的心思昭然。
　　他從來不怕受人非議，別人的眼光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可涉及到風回峰，別人會怎么看到風回峰。
　　涉及到青云門，別人會怎么看到青云門。
　　還涉及到王細雨，別人又會將怎樣的臟水潑到她的身上，說她罔顧人倫，說她勾引師尊，又或是別的什么難聽的話。
　　可他忍不了。
　　他以為他可以把這份感情埋在心里一輩子，可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忍耐。
　　自小在王家堡學藝的那個青年上青云來了，他當然知道對方是誰。少女心事，情竇初開的年紀，細雨曾跟他提過的，叫做“歐陽劍秋”的、早已亡故的師兄。
　　應(yīng)該身死的人，活著來了。
　　來到他的面前，來到他和細雨的面前。
　　提親！
　　曾書書當即就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不知天高地厚！
　　那一日的風回峰，電閃雷鳴，飛沙走石。
　　他是第一次，第一次展示出完完全全的青云功法，對付的，只是一個末流小子。
　　曾書書心里再清楚不過，如果不是王細雨驚喊出聲，他絕對，絕對會殺了那個人。

　　這么大的動靜，其余幾脈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當蕭逸才問他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時，曾書書如是回答：“我愛上她了，王細雨�！�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曾書書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可等到察覺的時候，是真的來不及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喜歡上一個人。
　　以前年少的時候，他傾慕過陸雪琪的風華，但也僅限于傾慕而已。
　　王細雨——
　　他拿她當做小女孩哄過，給她喂藥加蜜餞，吩咐過峰里的師弟外出采辦時帶回一些好看好玩的。
　　他也拿她當管家使喚過，風回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事，他都懶得去掌管，丟給她就當是練手了，沒什么好慚愧地。
　　察覺。
　　什么時候察覺的。
　　大概是，天朗氣清的時候，他負手站立的廊檐下，看到她坐在石桌前，面前攤了一疊厚冊，蔥蘢的玉指在算盤上撥弄。
　　再簡單不過的場景。
　　曾書書閃過一個想法，若是這樣到白頭，夫復(fù)何求？

　　蕭逸才一直都知道手底下的師弟妹們都不是省油的燈，各種狀況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脾氣一個比一個擰，弄出的花樣一個比一個大。
　　當年曾書書領(lǐng)著一個美貌的少女上山來，不知身份的眾人還存了調(diào)侃的意味，以為是從哪兒帶回來的美嬌娘，確是宗景叫了一聲“姐”后，大家這才收起玩笑，以真人師長的身份對待。
　　王細雨天資過人，陸雪琪幾乎是第一眼就瞧上了。
　　本來姑娘家的去處都是依循祖制安置在小竹峰，可曾書書不樂意了，說是他瞧上的徒弟怎么可能白白送給小竹峰，還特不著調(diào)地說“你們要是肯把小鼎給我當徒弟，不是掛名，是來真的，那我勉強可以考慮考慮�！�
　　也不是不行。
　　也有過很多先例。
　　青云女弟子不都是小竹峰的人。
　　蕭逸才看著曾書書從襁褓嬰兒長成如今俊朗無雙的樣子，對這個師弟的愛護與寵溺也不比別的人，就順口依了他。
　　誰能想到，到頭來，這個小子居然給他來這么一出！
　　蕭逸才覺得頭痛不已，他已經(jīng)能夠想到，若是曾師叔知道這件事，一定要親自動手收拾他，會不會一氣之下把人給打死。
　　所以到了那個時候，他肯定還是護著書書，站在師弟那一邊。
　　曾、書、書……
　　風回峰的清譽。
　　青云門的清譽。
　　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蕭逸才差點咬碎了牙，冷聲道：“滾出去！”

　　掌門師兄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曾書書到底能夠猜到一些。
　　繃不住溫潤穩(wěn)重的樣子要暴跳如雷嘛。
　　尤其是張小凡和林驚羽一左一右陪著他跪在玉清殿外時，掌門師兄的臉色，委實差到了極點，順帶著通天峰上方都開始風云變色起來。
　　“宗景！關(guān)門！讓他們跪著！”
　　這個時候的王宗景還不知道曾師叔對姐姐的心思，只覺得有些好笑。三脈首座，就算這幾位師叔是年紀最小的，也都快一百歲的人了吧，居然齊齊跪在外面，又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事。
　　傳出去，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不過話說最近上風回峰看姐姐的時候，她的狀態(tài)不太對，問她出了什么事又不肯說。
　　劍秋……
　　有個叫劍秋的人上了風回峰，這是他聽到的消息。
　　劍秋又是誰。
　　他印象中有這么一個人嗎？
　　誰知道呢，王家堡的人，沒什么好記住的。
　　當然，等到王宗景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時候，宛如挨了一道霹靂。
　　這個暫且不說。

　　“你們倆來干什么，也不怕小輩看笑話。”曾書書嫌棄道。
　　“掌門師兄吃軟不吃硬�！睆埿》残绷怂谎�，“再說了，最怕看笑話的就只有掌門師兄一個�！�
　　“你們怎么知道的？”
　　張小凡悠悠地開口：“這就要問你送給細雨的那只冰晶百猴了，小灰前幾日跟它見了面，又跟之湄見了面。”
　　另一邊林驚羽淡然開口：“還以為，你要孤獨終老了�！�
　　“我說你們……”曾書書無奈地笑了，想到林麒也快到了弱冠之齡，“你們究竟是來幫我的，還是來諷刺我的�！�
　　“兄弟嘛，自然是來幫你的�！�
　　自然是來幫他的。
　　曾書書所謂的人緣好并不是說說而已。
　　他們這一輩的人，誰不是拿他當真兄弟看待。
　　曾書書自己也清楚，實事上，哪怕是蕭逸才，也不會斷了他的意。
　　他拿不準的，就只是王細雨而已。

　　王細雨知道的。
　　她其實知道這究竟是怎么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況。
　　劍秋師兄的到來是她從未料到的。
　　一個死人突然活著出現(xiàn)在你面前，任誰一時半會兒都無法接受。
　　緊接著。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
　　在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之時，師父突然向劍秋師兄出手。
　　那樣的攻勢，分明就是要人命。
　　王細雨第一時間的舉動，就是攔住師父。
　　不是為歐陽劍秋。
　　只單單為了師尊的名聲。
　　腦海里紛繁地閃過很多的思緒，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明亮眼睛里，第一次出現(xiàn)讓她心驚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她見過的。
　　怎么可能沒見過？
　　那是林師叔看云師叔的眼神，那是張師叔看陸師叔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到心愛的女子時的眼神。
　　很多她不明白的地方，好像一下子都說得通了。
　　他為什么喝那么多的酒。
　　他為什么突然疏離了她……

　　王細雨自小在王家堡受盡寵愛不假，可這樣的寵愛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只有她自己清楚。他們愿意戴著虛情的面具就戴著，她也從不戳破。
　　自親弟宗景被那位青云前輩帶走離開幽州后便再也沒有了消息，正當妙齡的少女失了一直以來要守護的人和事，在王家堡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宅內(nèi)院里應(yīng)付一幫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身心俱疲，竟然一天不如一天。
　　“小小年紀，怎么就跟個遲暮老人一樣傷春悲秋……”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龍湖城的郊外。
　　時值年末，南方濕冷的天氣迎來了少見的紛紛大雪，王細雨獨自一人出門，所見到的景均是蕭瑟冷冽，滿目愴然。她只是感慨了一下冬日的凄涼，誰知道會被人聽了去。
　　她所想象的青云門的神仙道人，應(yīng)該是那種仙風道骨的蒼蒼老人，如果說當年豐神雋毅的林驚羽打破了她的想象，那么曾書書的出現(xiàn)，則是給了她另外的圖畫。
　　就像是陽光。
　　冬日里的陽光。
　　王細雨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上，還有人能夠笑得像他那般肆意灑脫。腰間佩著紫色長劍，本應(yīng)該是瀟瀟劍客，卻因他手里的畫面呈現(xiàn)出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氣質(zhì)，仿佛天地間所有靈氣都讓他一人占據(jù)了。
　　“還真是個修仙的好苗子……”他打量著她，目光澄澈自然，嘴里念念有詞，“也沒有規(guī)定說除了小竹峰就不能收女弟子……”

　　王細雨一直記著的，除了這漫長的歲歲年年月月里曾書書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教給她的法術(shù)，喂給她的藥丸……還有那一天，軒轅劍劈空而下，嚇軟了王家堡的一眾牛鬼蛇神站不住腳，恍若神明。
　　“要不要跟我回青云。”他說得無比自信，好像沒有半點懷疑她會跟他走。
　　實事上，王細雨也沒有半點猶豫，“要�！�
　　她跟在他身側(cè)，走出主堂，穿過庭院，跨出大門，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看一眼。
　　那一年的冬天，溫暖異常。

　　“歐陽師兄若是身體恢復(fù)了，就自行離開青云吧。”
　　“細雨……”
　　“我有喜歡的人了。”
　　不管對方為什么“亡故”，是接受王家堡的秘密訓(xùn)練，還是為了別的什么，都跟王細雨無關(guān)，對她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
　　懵懂又朦朧的感情，不過是因為在大家族里有難得真心實意對待她的人。

　　王細雨打小好強，根深蒂固的貴氣和尊嚴在她骨子里是無法抹去的。
　　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感情，哪怕卑微到塵埃里，她也想要求得認同。
　　一步一步邁上玉清主殿的臺階，正如當年曾書書領(lǐng)著她一步一步掀開了人生新的一頁。
　　“王細雨愿意自廢青云功法，從青云門冊列當中剔除，懇請蕭掌門恩準�！�
　　女子清靈美麗，在那溫柔清亮的眼眸中還帶著堅定如磐石的勇氣，似人間仙子清麗無方，揮灑著人世間最動人的花朵。
　　風吹過，青衣飄蕩。
　　張小凡和林驚羽都站起身來，嘴角掛著笑拍著兄弟的肩膀。

　　“吱呀——”
　　大門被打開。
　　王細雨上前一步，“噗通”一聲跪在曾書書身側(cè)。
　　相比她的緊張拘束，曾書書倒顯得輕松極了。
　　拿不準的，是她。
　　她都把態(tài)度挑明了，那就沒什么能夠阻擋他們的了。
　　他握起身側(cè)的手，在對方茫然無措的表情下，分開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師兄，你生好氣了沒？”
　　蕭逸才被眼前的兩人氣得眼前一黑，挪開步伐，露出了身后蒼蒼白發(fā)的女人，以及扶著她的云之湄。
　　“水月師叔�！�
　　“娘�！�
　　青云山上，總歸還有長輩在的。
　　張小凡和林驚羽很有默契往旁邊退了幾步。
　　曾書書一看到幾十年未見的師叔鐵青著臉，心里暗叫“不好”，“水月師叔別來無……”話還沒說完，就覺得一道凌厲的掌風沖他襲來，與此同時，身邊的人環(huán)抱住他。

　　悶哼一聲。
　　曾書書努力壓下翻涌的氣血，松開懷里的人，笑罵道：“你擋什么，我還沒有你的本事？”
　　“你的本事可真夠大的。”水月冷哼一聲，“等你爹回來，有你好受的。”
　　他重新直起身，換上嬉皮笑臉的模樣，仿佛又回到從前，那個無法無天的少年郎，“師叔要是不幫我，我爹恐怕要打死我的�！�
　　被氣得不輕的，可不只有蕭逸才一個，水月只覺得眼穴凸凸地疼，看著下跪的那貌美女子，問：“王細雨？”
　　“是�！�
　　王細雨從不知道青云山上還有這等前輩高人，從方才的稱呼上，她大概能夠知道，這是昔年小竹峰一脈的首座，陸雪琪的師父。
　　兒女輩，生來就是討債的，水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王細雨，青云門小竹峰第八代弟子�！�
　　年輕女子瞳孔微怔，柔媚的眉宇間不是很明白這事情的走向。
　　云之湄笑盈盈地開口：“細雨師妹是娘親晚年所收關(guān)門弟子，因身體之故托在風回峰曾師兄名下照看，輩分胡亂已久，如今許久不見師父了，難道連稱呼都忘了嗎？”

　　王細雨轉(zhuǎn)過頭去看曾書書，對方回了她一個明亮的笑容，就像是陽光。
　　沒有多少日子就是人世間的新年。
　　風回峰的梅花開得很好，她去年釀的梅子酒，也是時候可以取出來了。
　　紅梅新婦。
　　原來事在人為，上蒼對待良善之人，終是寬厚。

　　很多很多年以后，曾綿被林麒牽著，一雙璧人站在風回峰的主殿里。
　　曾書書對著林驚羽嘚瑟，“我說什么來著，麒兒到最后，還是得喊我一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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