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布利多周圍是一片廣闊的原野，長風(fēng)從曠野上吹過來，青草如大海隨風(fēng)涌動著波濤，極目遠望看不到一座山，只有高高矮矮的房屋的影子佇立在遠方。但是絕對沒有人，沒有任何生靈，這正是死后世界的奇怪之處，雖然死寂卻不可怕，反而充滿安寧的喜悅。
　　因此，當(dāng)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突兀地出現(xiàn)在阿不思身后時，他會感到詫異，轉(zhuǎn)身仔細打量這位陌生的來客。
　　“你好。”這個岣嶁的老者這樣說著，步伐緩慢僵硬地向他走來。他似乎曾受長時間的疾病或其它什么深重的苦難折磨過，以至于他看起來像一副骷髏架子，勉強保留著人的皮膚。
　　“你好，先生�！卑⒉凰急虮蛴卸Y地說。他不記得自己認(rèn)識這樣一個人，他以為，他在死后的世界只會遇到那些和他關(guān)系密切的人——既然人們死后并不是烏泱泱組成一個大軍一起向前方繼續(xù)走�？蓮倪@陌生老者過分衰朽干癟的臉上，阿不思看出他認(rèn)識自己。有一些濃烈的感情在他的眼睛里燃燒。縱然阿不思是智慧的，他能從話語以外的地方聽出人們內(nèi)心所想，但這老人泄露的拼圖實在太少，即使是他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輪廓。他們在古怪的氣氛里沉默著。過了一會兒，這陌生人似乎是平復(fù)了心情，他壓滅了那些火焰，開口道：
　　“先生，我沒有想到我在這里還能遇到別人，我以為這里只是一個幻象�！�
　　“我想，把它定義為幻象不為過，”阿不思回答，“我之前遇到過幾個人，從這幾場談話來看，每個人看到的環(huán)境都不一樣�！�
　　陌生人看起來在思索。片刻后他問道：“我能知道你看到的幻象是什么嗎，先生？我看到的一切令我不安和困惑。”
　　“這聽起來不同尋常，”阿不思說，“以我的經(jīng)驗，死后的世界會讓人感到安寧和愉快。我看到的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出生之地。我一直以為我都忘了她的模樣，但實際上人們總是戀舊的，當(dāng)我看到她時我就認(rèn)出她，并且確實感到了安慰。”
　　陌生人又沉默了。他再次開口時問了一個稍顯無禮的問題：“聽起來你已經(jīng)在這里呆了很長時間，你在等待誰嗎？還是說你眷戀人間，想要回去？先生�！�
　　他認(rèn)識他，阿不思想，他是誰？
　　“我在等待那些因我的計劃而死的人，”阿不思說，“我在等待我職責(zé)的終結(jié)。那么你呢，先生？你不向前走，在這里徘徊著尋找什么？”
　　對方盯著他，半晌，回答說：“我是一個罪犯。我以為我回到了一個地方，在那里我犯下了我的第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罪孽，我以為我回到這里后能找到我虧欠的那個人，向他下跪，向他懺悔�！�
　　“你應(yīng)該向前走�！卑⒉凰颊f，“很少有人會在這里停留�！�
　　“你說得對�！蹦吧苏f。他頓了一下，又說：“可同時，我害怕面對他，先生，在很久以前我憎恨他，現(xiàn)在我希望他能憎恨我。但我認(rèn)為他不會。我是他的陰影，卻只是小小的一塊，我對他的傷害不可挽回，但我知道他會更多地怪罪他自己而不是我——他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他，我曾經(jīng)擁有他。我害怕當(dāng)我跪在他面前時，他連一句指責(zé)也不會給我，因為我的懺悔對他來講沒有意義，我的懺悔既不能減輕他自己認(rèn)下的罪過，也不能彌補任何已經(jīng)發(fā)生的傷害�！�
　　這次輪到阿不思沉默。有個猜測在他頭腦里一閃而過，但他立刻予以否認(rèn)，認(rèn)為那是從他可笑的感情沃土里滋養(yǎng)出的荒謬念頭。也許這個人只是個陌生人罷了，因為未知的神秘原因他們在死后的世界相遇。也許這只是命運的安排，讓他幫助一個素昧平生的靈魂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
　　“你的懺悔的確不能彌補已經(jīng)發(fā)生的傷害，”阿不思說，“但它是有意義的。先生，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吧。在我年輕時，我認(rèn)識了一個人，我們一起謀劃一場恐怖的流血和犧牲，無知又殘忍地以為這是崇高的事業(yè)。一個悲劇把我從可怕的自我陶醉里震醒，但他沒有。多年以后，他實踐了比當(dāng)初兩個少年人天真設(shè)想里更殘酷的暴行。自然，人們不會順從，他會失敗。他失敗了�！�
　　“有些人主張?zhí)幩浪液推渌艘恍┤苏f服了他們。我們把他關(guān)進監(jiān)牢，希冀他能在漫長的獨處和沉思中悔過。我希望他也能醒悟，從那些虛偽的理論和固執(zhí)的陶醉里抬起頭，看看真實的世界。我希望他能像我一樣抬起頭，看到自己的愚蠢和殘忍，背負起自己的罪愆——但他沒有�！�
　　“直到我死，我也只聽到過一些模棱兩可的傳言，一些仍執(zhí)著他的人的似是而非的遐想，他們焦灼地等他懺悔，把他的每一個行為和詞語都牽強地闡釋出悔過的意味——他沒有懺悔，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到死都不會懺悔，不會做出任何改變�！�
　　“先生，他甚至沒對我犯下過任何罪行，我生前卻始終為他的執(zhí)迷不悟耿耿于懷，我為他悲哀，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許多人的影子，那其中也包括過去的我自己。我看到人們對侵害和壓迫如此迷戀，我看到愛遲遲不至，看到邪惡和死亡前赴后繼——先生，毫無疑問，你的懺悔是有意義的，看看我吧，對任何一個像我一樣目睹人們犯下罪惡的人來說，每個懺悔，即使它什么彌補不了，它都是有意義的�！�
　　阿不思說完，看向陌生人。
　　“先生，”這陌生人回答說，“我為你的故事感到傷感。但我認(rèn)為你的態(tài)度太悲觀了。你說那個人到死也不會悔過，”他聲音中壓抑著異樣的情緒，“我認(rèn)為你猜錯了。也許愛早就來了，但它被過往的邪惡和死亡籠罩著，人們總是發(fā)現(xiàn)不了它。也許那個人像我一樣因為可笑的自負和恐懼徘徊不前，也許馬上你就能見到他，見到他向你道歉，向你傾吐他的悔恨和羞愧。”
　　但鄧布利多搖搖頭：“巫師的壽命很長，他仍還會在世間呆上許多年。而且，邪惡和死亡對他輕如羽毛，人類的軟弱感情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他不會來見我。更何況，如果他懺悔了，那么他不對我負有任何罪責(zé)，他不該來找我懺悔；如果他沒有，自然不必說，他不會愿意來見我這個背叛他，差點殺死他，把他的事業(yè)毀于一旦的人�！�
　　“也許他會希望能使你稍加快慰？”
　　“不，他不會�！卑⒉凰颊f，“既然他不曾憐憫過活著的我，那么他更不會憐憫死去的我。”
　　過了很久，陌生人回答：“你說的沒錯，先生，你說的沒錯……”
　　霧在這個時候從天而降，遮住了陌生人的身影。
　　“但是，”在一片混沌中，陌生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鄧布利多先生，人們始終在變得更好。你印象里的那個人的確是個……非人的怪物，但我……我相信，當(dāng)你們在彼岸相會時，你會看到他的改變，你會看到……他不會又一次因為怯懦選擇逃離。”
　　那些明亮的蒸汽很快消失了。鄧布利多發(fā)現(xiàn)他周圍的幻境變了。他站在墓碑之間，前方有一座教堂，那上面的彩玻璃對他來講是十分熟悉的。他低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個青苔斑駁的花崗巖石碑上刻著他母親以及妹妹的名字，以及一行碑文：
　　珍寶在何處，心也在何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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