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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花
[一方 般若花]
[苦渡修生者,般若花,形如舟,雪白無香。]
云澤。
在素真上君掌管云澤的第七個年頭,宗主的弟弟白澤上君的夫人虞琴,得了一個女兒。
白澤上君的夫人左思右想 ,否了白澤上君提議的楚日天,給自家女兒取了個名字,喚做楚簾,字南燈。
是傳說當日里,云澤霽夜通明,正逢每殿前掛起明燈的時節(jié),宴請四海八荒,行一場敬天地命道的般若宴。
是因所謂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
楚簾從小深諳此道,她年紀尚幼的時候,自家不靠譜的爹爹就帶著夫人去云游四海了,把她一個人留在云澤丟給諸位長老和宗主照顧。
諸位長老雖然喜歡她,但也一向不擅長照顧小孩子,因此她少時大多時候都是哭鬧著度過的。
說起來,那位上君也是不擅長照顧小孩子的,尤其是她這種還未筑基的童子。
出于某種原因,楚簾的少時,卻恰恰就是由那位上君所改變的。
連召上君來到云澤,是在四年后的般若宴,那一年云澤宗里的般若花全都開放了,斜紅淡蕊,美好的不可方物。
他滴酒不沾,只為賞一次云澤般若盡開的盛景,聽他師弟說,上一次這種景象還是八十年前。
幼小的紅衣童子就這么一頭扎進落座云雪千層的上君懷里,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
是哪家的道童丟在了這里嗎?
連召上君不解的望向她,面色維持著淡漠如水的神情,似是發(fā)覺些了什么,他饒有興趣的問:
“你是哪家的童子?”
紅衣童子依舊是直勾勾的盯著他,半晌,扯了扯他的衣角,脆生生的喊了句,道:“叔叔。”
他動作驀然一頓,再也維持不住淡漠的神色,捏住童子頭上的兩個羊角髻,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道:“你叫誰叔叔呢?”
他今年也不過二百三十多歲,當年也是劍修里的一位俊俏郎君,今日竟然被一位來路不明的小鬼叫了叔叔。
他微微瞇眼,指示道:“叫我哥哥。”
“叔叔。”
“.....叫哥哥。”
“叔叔!
“哥哥!”
“叔叔!
他本想再說些什么,待看見童子眼里含著一包亮瑩瑩的淚,一下子就慌了神,吶吶的閉上了嘴,心里化的軟糊糊的。
他慌了手腳,急急忙忙的用自己的衣袖給小童子拭淚,一邊拭著淚一邊捏著她粉團似的臉,嚇道:
“不許哭了知不知道.....哎呀別哭了,小鬼頭果然最煩了....男子漢大丈夫的哭什么哭....別哭別哭我是叔叔,我是叔叔還不行嗎!
連召上君碎碎念的樣子其實很少見,幸運的是在楚簾不算漫長的一生里,看慣了他的這種樣子。
他生的很好看,鳳眼微垂,眉梢揚起,擰著有關(guān)上君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擰巴心思的時候,帶著除卻作為連召上君以外的鮮活的少年氣。
笑起來的時候同此時一樣,眉眼含情,如那滿船清河,星夢沉沉。
于是她想,不笑的時候他是連召。
笑起來的時候他是何歸。
他接過含淚的童子遞過來的雪白的般若花,笑而嗔道:“你這種小鬼頭呀,果然最煩人了!
“.......抱!
“怎么你還想要本君抱你?本君說過了本君不....別哭別哭本君抱,本君抱還不成嗎?抱抱抱。”
他蹲下身子,等著紅衣的童子爬上云衫,摟住他的肩頸,才慢慢直起身來。
“想去哪?”
“......”
“小鬼頭你怎么睡過去了?”
“....睡吧!
世人皆道連召上君年少成名,淡漠出塵,一劍塵鈞,不染江湖之氣。
“阿玄,你當初不是問我在那場般若宴上,究竟是什么讓我不忘至今嗎?”
“嗯?”
“是兩個人!
“兩個人?”
“連召和南燈!
“哈哈哈哈唐兄說笑,誰人不知這兩人早已葬身百年前的沉春之征里,更何況.....”
說笑?
他卻終是無法忘卻那一日年輕的上君背著幼小的紅衣童子,神色飛揚,緩緩徙過漫天的般若花海里的模樣。
然后,接過童子指尖的那一朵。
般若之花。
[二方 般若花]
[隨著她年紀的增長,我竟不知用何種態(tài)度來面對了。]
連召上君第一次知道楚簾是個女孩子的時候,其實是在璇璣上君來他府中拜訪時。
說來也好笑,因為那一次般若宴上他背著那個童子走了一趟云澤,宴結(jié)后那童子反倒不愿意離開了,扒拉著他的衣角不放手,眼里包著一眶淚,近乎哽咽起來了。
素真上君楚麟雖是此界聞名的能人雅仕,但對自家的侄女也是毫無辦法,僵持良久,只好賠笑道:“連召上君,真是對不住了!
素真上君:“常聞上君生性淡漠寬厚,府邸也是不染煙塵,料想上君心性寬忍,也具這俠士風骨,常令素真艷羨!上君仁達.......如此,不若將南燈童子暫托于上君處!
他頷首笑道:“依上君看,如何?”
他聽的要睡了,恍然驚道:“......喔,是很好的!
等到連召上君牽著那個紅衣童子的手跨了云澤的云海千層,他又驚道:
“本君是怎么把你這小鬼頭帶回來的!
隨后痛心疾首道:“云澤的修士最會繞彎子,這話果然沒錯。”
他捏著楚簾的發(fā)髻直到把它攪成一團雞窩,提著她的后領(lǐng)莞爾笑道:“不過既然如此,本君也沒有辦法了!
——“姑且,養(yǎng)一養(yǎng)你這小鬼頭吧!
他那時是想著,能手把手教這孩子練劍,告訴他他的塵均如何如何,成長為一名清風道骨的劍修,也是不錯的。
璇璣上君來他商丘的府邸拜見時,商丘的桃李開的卻是正好,粉粉白白,明媚俏麗的籠著一層春風。
這春風吹遍的,乃是碧桃千樹雪。
黑衣束冠的修士長劍含光,身姿玉立,眉梢輕揚,笑道:“烏蘇璇璣,來此拜見連召上君。”
從他身后走出一個面容素麗的姑娘,此時稍稍彎眉,杏目如月,紗袂翻飛,攏袖軟聲道:“烏蘇錦芙,拜見連召上君!
連召稍稍擺手,他眸光輕睨,如那一角星瓏。
“哎呀哎呀!連召上君這里竟有一個小姑娘呢,這位童子是叫什么?”
他被這話吸引了過去,只見紗衣美人懷里抱著的紅衣童子,沖他張開雙臂,是想要他來抱的樣子,叫了聲:“叔叔!
他看了一眼楚簾,順口答道:“是云澤的素真上君托付給我照顧的。”
喔,本君是那種你想抱就抱的修士嗎?
他輕嗤一聲,還是乖乖的從錦芙的懷里抱過來了她,倏爾,他神色微微僵硬,問道:“錦芙上君方才說的....說的...說的...姑娘?”
那位年輕女修士抿唇一笑,道:“連召上君不知道嗎?云澤的童子雖都是梳的羊角髻,但女童頭上,卻是系著般若花織成的瓔珞的!
他道:“本君卻是不知道!
“......”
天可憐見的,他是以為女子生下來就應如那些師姐般窈窕生姿的。
他又想:“那,那本君把這個小鬼頭當成男孩子養(yǎng)了三個月,該如何是好?”
后來他想,這約莫是從搞不搞龍陽,變成了搞不搞別的什么了。
他依然教著她練劍,教著她如何識文斷字,如何行云流水的使那一招隔空摘月,又如何將商丘和云澤的劍法融會貫通。
然后抱著她坐在自己的枕席上,數(shù)著枝頭的桃李又結(jié)了多少繁花累累,春風一渡,積花滿席。
連召上君一生的溫柔,一在商丘南亭,一在沉春之征。
這個孩子將會如何,一大半是同他連召有關(guān),他是如此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真對待這個孩子。
只是隨著她年歲漸長,來往奔波于云澤和商丘的時候,面對那張神情明亮的,日益長開的面孔,他卻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那種心底萌然的悸動,說不上抗拒,也說不上少時的喜愛與依賴。
他無法對著那個膚白墨發(fā),紅衣烈烈的姑娘再隨意叫著小鬼頭,他只好輕輕柔柔的,喚她一聲阿燈,楚南燈。
他開始有意識的避開和她接觸,不去看她日漸玲瓏的身姿,只消一眼,便會如同燎原的火一般將他的手眼面龐燒的發(fā)麻。他這么多年的自制力在那個孩子面前變得不堪一擊。
她伏在他身下,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使劍時,那翻飛的衣袖,驕麗無匹的神情,令他害怕。
連召上君無法再心安理得的同她在一起,像年少那樣只需揚唇便可勾勒出足夠美好的微笑。
他變得冷漠,不近人情,有意無意的疏遠她,像一個真正的連召上君一般,不染塵俗。
連召上君。
永遠是連召上君。
[三方 般若花]
[我從未知道,一個人哭起來竟會這樣讓人心疼。]
連召上君二百四十七歲生辰的時候,未曾宴請八方修士,只是獨自一人踏上云游四海的路途。
“那阿燈送上君的禮物,就放在上君的書案上了,還望上君歡喜。”
他臨走前看那孩子的最后一眼,梳著長冠的年輕修士頭上簪著般若花,明眸微睞,粲齒一笑。
全然不若小時候那般愛哭了,極清的兩顆瞳仁里包著一汪淚,他總是害怕她哭,便養(yǎng)成了用衣袖給她拭淚的習慣。
楚簾的發(fā)髻,第一次其實是連召上君給她梳的。那位上君本不想答應,最后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盤坐在她身后,為她挽起那一頭長發(fā)。
她依稀記得,他那時的神情是很溫柔的,鳳眸含笑,眉眼帶嗔,如同她鬢間的那朵般若花般。
他一梳至尾,把那檀木梳子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聲音清清朗朗的。
“阿燈,本君告訴你,姑娘家的頭發(fā)是很珍貴的,被本君梳過的頭發(fā)是更珍貴的......喏,你轉(zhuǎn)過來讓本君看看...好看,比錦芙上君還要好看幾分!
“......”
“那是本君的手藝好,錦芙上君也是修士界第一美人,阿燈....嘖你這孩子,怎么不說話?”
“上君...”
他很久以后會想,楚簾的情意在那時便可窺得一二,只是他不愿深究,也,不愿接受自己那可恥的心思——對比自己小兩百多歲的孩子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連召上君回來的日子,是三個月后的商丘。
商丘臨北,冬日里便下著薄薄的飛雪,那雪溫溫柔柔的飄落,掩住了本就清冷的門庭,覆蓋了風回花月,宮樓雕廊。
引燃了那怒不可遏的難堪心思。
“南燈上君,不.....南燈,我...我喜歡你,想要做你的道侶!”
他那時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動,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偷看,他瞧著那個四歲就跟在他身后的童子,轉(zhuǎn)眼成了大姑娘,只對著那個少年道:
“文安上君,對不住!
她眉眼微凝,又在一瞬間軟和下來,道:“南燈...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文安上君窮追不舍道:“誰?”
她似乎愣了神,搖搖頭道:“抱歉,他若知道了我說了出來,會不高興的!
她心里這樣想著,可更可悲的是,他從來都不知道,知道楚南燈會這樣的,喜歡著他。
連召上君聽著她的話,一字一句的像是要在心里重復千百遍。她腰間的佩劍不是云澤的長老給他的,而是他連召在她十五歲那年親手贈予她的。
那把軟劍,劍鋒锃亮,在出爐那一刻時,他便看見了上面的“同韁”二字。
他想,這該是最合適她的。
而如今他本不應該出現(xiàn),但鬼使神差的,他站了出來,踩的腳下雪花嘎吱響,甚至笑道:
“阿燈,真是好孩子,年紀這么輕就已經(jīng)學會找道侶了!”
他神色和婉,眉心舒展,像往常那樣的笑意冉冉,眸眼卻寒冷至極。
商丘十二月的雪,不過如此。
他拂袖而去。
她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無比,也顧不得什么文安上君,踉踉蹌蹌的追著他跑進了內(nèi)室,搖頭道:“不,上君,不是這樣的,上君!”
——她十四歲那年叫著連召上君“叔叔”的時候,被他叱責了一頓,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叫過他叔叔。
他當著她的面,恨恨的撕掉了他還沒來得及看的,一直放在他案前的楚簾送給他的生辰禮物——謄著他畫像的錦緞四散紛飛,像五月云澤的般若花般。
像她的臉孔般,白的煞人。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輕聲泣道:“上君。”
她想說些什么,幾番翕張著嘴唇,最終還是在他的眉眼里歸于沉默
這回沒有人再抱起她。
神情冷漠的修士是真真正正的離開了,門扉擊撞出的聲響回蕩在鑲滿寒玉的內(nèi)室里,案頭的般若花雪白無香的綻放著。
她憋著眼淚,一片一片的把畫像拼湊起來,然后豆大的淚珠濺落在她的衣襟上,洇成那樣令人難過的深紅。
這是十三年來他唯一一次沒有替她拭眼淚,也就無緣看見那畫像上時隔十幾年未曾有人喚過的,他的名諱。
何歸。
她也終是不知道,今日沒有說出口的話,今生今世,也都不會有機會說出口了。
便注定此生此世,難得連召上君那一句。
“我的阿燈!
是也,商丘連召上君和烏蘇錦芙上君乃是天作之合,而她南燈,又拿什么來爭?
世人稱她一句南燈上君,不過是因為她是云澤的少主,從來不是因為她足夠強大。
連召上君自此閉關(guān)八年,八年后,重新入世。
天下大亂。
他如何也未曾想到,那個孩子,竟會墮魔。
[四方 般若花]
[克己除惡。]
“本君問你,她...卻是墮魔了?”
“連召上君說的是南燈上君?南燈上君墮魔不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人盡皆知的事情嗎?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稱她南燈上君了,卻是.....已經(jīng)是個魔修了!
“喝!三年前那孽障屠戮烏蘇樓家滿門,這樣一個孽障,你們居然還能叫的出口南燈上君她就是個禍害,從一開始就是個禍害!”
他氣極了,怒道:“你給本君住口!”
“連召上君!”
他腰間塵均出鞘,锃的發(fā)亮,卻終究隱忍著沒有動手,他明明是那樣生氣,卻不得不因為自己是連召上君而停手。
他的塵均,乃是泊然克己,不可妄怒。
而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那個孩子,竟然會墮魔。
仿佛八年一過,人世變幻,他就再也尋不到她了——尋不到那個會微微笑著的,眉眼生輝的孩子
神情像燈一樣明亮,會扯著袖子叫他上君的孩子。他是那樣的想要她成長為足夠優(yōu)秀的劍修,甚至能夠讓同韁和塵均一般,一劍便可蕩平天下。
那時候的連召上君并未明白自己這種心緒的產(chǎn)生,到底是因為什么。
伴隨著同韁染血無數(shù),隨之而來的,也是修士界正魔兩道數(shù)百年來矛盾的轟然爆發(fā)—— 一場名為沉春之征的戰(zhàn)役自此開始。
楚簾成為了這場戰(zhàn)役最直接的引火索。
“南燈殺了錦芙上君,屠了樓家滿門,是南燈的錯,南燈會以死謝罪!”
“可樓家滿門三百七十二人,是你楚南燈一句話便可賠的起的嗎?你丟的不是云澤的臉面,是整個修士界的臉面!”
那位韋光上君解頤怒笑道:“璇璣的命,錦芙的命,你拿什么來還?好一個連召上君的同韁!好一個克己除惡!好一個連召上君的惡友!”
“韋光上君!...這同連召上君無關(guān)!
她控制不住的在那人的話里想起連召上君賜予她同韁的情景,隔著數(shù)十年的流光掠影在現(xiàn)今依然如此灼目。
云衫的上君拔劍出鞘,白亮的劍刃上倒映著他渭然雋秀的眉眼,一雙含墨的眸子望向她,眉梢揚起,靨帶桃李。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撥弄著她頭上的簪釵,道:“此劍名同韁,同韁者,克己除惡。阿燈,本君贈你!
克己,除惡。
這四個字如同那金釵上的鎏影般,篆刻在了十五歲楚簾的心頭。這四字,讓她克己,讓她除惡,讓她不得不在漫長的歲月里掩飾住內(nèi)心瘋長的情思和嫉妒。
而今克己道破,惡孽滿身。
她還是放不下正道修士的自尊去屠殺無辜的修士,也無法在屠戮樓家之后,再回去以前的南燈上君。
正道容不下她,魔道也容不下她。
在這場沉春之征里,她無法尋找到任何依靠,卻成為眾矢之的。
可那個孩子一開始,只是渴望能成為足夠被稱為上君的強大修士,能夠成為比肩連召的南燈上君。
三年前她去烏蘇拜訪錦芙上君的時候——那位她從來都不喜歡的修士,無論是連召時常常掛在嘴邊的第一美人,還是師姐妹們口中相傳的修道驕女。
她不得不低眉道:“云澤南燈,前來拜訪錦芙上君!
錦芙上君笑道:“南燈上君客氣,卻是連召上君有什么事情嗎?”
她答道:“非是連召上君!”復而問道:“...錦芙上君又為何對連召上君如此關(guān)心?”
楚簾始終無法忘卻那位強大而美麗的修士開顏輕笑應道:
“是也,錦芙心慕連召上君!
這樣一句話,比整個商丘的桃李還要婉麗
繁弱,于是那三千碧桃雪,吹散了東風。
那個孩子也是喜歡連召上君的啊,可卻連這份心思都無法表露出來。生怕有所僭越,便連如今的這份安寧都消逝了。
哪怕這樣,她也從未想過動手傷害誰,她接受的是云澤的名門仙家的理念,克己復禮,約束自我已經(jīng)成為了本能。
墮魔,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
那一夜她神智全失,斬盡樓家。醒來是只有她一人坐在血泊里,瑟瑟發(fā)抖。
可不論過去如何,如今她的同韁染血,便已深陷囹圄無法脫身。她便是錯了。
八年后連召上君出世,沉春之征在島陽開啟。
她雙手環(huán)膝,望向云澤的方向,喃喃道:
“云澤的五月要來了啊,般若花開,真好。”
“南燈的罪,終要由南燈自己償還!
[五方 般若花]
[我未曾對她說過一句喜歡。]
連召上君最后一次見到楚簾,是在五月的蒙江戰(zhàn)場上,她一身紅衫,腰別同韁,自那混吞戰(zhàn)場中走向連召。
她先是愣一會兒,然后歪頭,锃的一下抽出同韁來對著他,輕聲道:“上君!
他低聲道:“阿燈,你收手!
連召上君在戰(zhàn)場時甚至想著,樓家的罪責,他可幫她一力承擔,那個孩子,只需做回以前的南燈便好。
可上君啊,終究還是太天真。
所有人都在為連召上君的安危而擔心,只因他所面對的,是楚南燈,燒殺搶掠,十惡不赦。
她緩緩走近,劍指連召,又倏然抽出他腰間的塵均,晃了晃,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看著毫不動作的連召,終是換了自己的同韁。
將那劍頭調(diào)轉(zhuǎn),在連召上君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狠狠的,親手洞穿自己的胸膛。
然后她微微搖頭,笑道:“上君,對不住!
她方才在戰(zhàn)場上高喝著,對那些修士道:“八年之罪,我親自來還,和云澤無關(guān)!”
又一字一句的對連召道:“同韁是上君賜我,克己除惡,俱是忠誠。如今阿燈道破,同韁染血,是為罪。當....斷之!
轉(zhuǎn)眼之間她胸口便插著同韁,勉力支撐著自己,斷斷續(xù)續(xù)的望著連召小聲的說著些什么,一邊說,一邊笑著。
她跌跌蕩蕩的,倒在了他的懷里,然后鮮血染濕了他的云裳衣袖,那個孩子的目光有些愧疚。
她說:“上君...阿燈.....”
她望見他點頭,目光逐漸溫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死死抓住連召的手,像是游根的浮萍般。她想輕聲問:“那上君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呢?”
——“究竟知不知道,南燈喜歡連召呢?”
她終究沒能說出這話來,只能干巴巴的笑著,笑著笑著眼尾滲出淚來:“上君,五月的時候,般若花都開了呢。”
她眸中像小時候那樣含著一包淚,想要四處抓著,像小時候那樣隨處折一朵般若下來。最后顫顫巍巍的從髻間摘下一朵般若之花,捧到他面前,希冀的道:
“....上....君....”
這是她最后的期冀了。
眼前模糊成一片緋色,仿佛又回到那年云澤里,鳳眼微挑,如望星瓏,那少年修士初見的模樣。
童子的聲音那樣小,如蚊吶一般,卻又甜膩快活的能拉出絲來,她會說啊:“叔叔抱我!
他軒渠笑貌,道:“叫我哥哥就抱你!
她道:“抱。”
他就笑著應道:“好好好,抱抱抱!
那些聲音如走馬燈般鬧過她的腦海里,緩緩的,緩緩的,凝結(jié)成他的腰間塵均。
他驀然哽咽,顫抖著去接她指尖的那一朵般若花,可還未曾觸到,便已枯萎殆盡。
他想抱一抱她,像無數(shù)次年少的時候那樣,坐在床頭數(shù)桃花,教她使那一招還未學完的鏡花水月,然后替她拭淚,告訴她連召這個家伙難堪的心思。
他想他約莫會說:“阿燈,本君覺得你雖年幼,但資質(zhì)上佳,便...便同本君做一生的道侶吧。”
“本君,好像真的很是歡喜于你。”
可連召上君真正最后同她說的三句話,一是 :“阿燈,真是好孩子,年紀這么輕就已經(jīng)學會找道侶了!”
二是:“你最好永遠不來找本君!
三是:“阿燈,你收手!
無一不是刻骨剜心,酸辛至極。
他同她同過床共過枕,綰過發(fā)髻畫過蛾眉。
他給她簪上般若瓔珞,賜她同韁除惡,卻終究....只能盡于此處,再無寸進。
連召上君忽而想起,他贈她同韁時是如何想的,他是想著能同這個孩子一同除惡御敵,像是同乘一馬,韁繩共握。
他會抓緊她的手,握緊手中劍,爾后,策馬狂奔這九州縱橫,穿越商丘的蒼茫雪色,穿越云澤的般若花海,穿越這莽莽斯年,道一句。
“同韁生死!
僅使如此,連召上君依然只能眼睜睜的見著她指尖的那朵般若之花。
化作塵埃霧氣。
連帶著那張神情鮮活的面龐,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像一只沒有生氣的燭影,消散在蒼茫的戰(zhàn)場里。
他喃喃叫道:“阿燈!”
從未有人見過連召上君神情如此難過的模樣,鳳眸暇視,卻笑的冠纓索絕。
痛徹心扉。
“阿燈其實是個傻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力來挽回這一切,連召上君叫她收手,可那位上君不知道,她已決心赴死!
“上君要她收手,她要收手,便只有死這一條路,來贖那樓家的罪!
“就連最后想要結(jié)果自己,她也舍不得去拿上君的塵均!
“云澤護短,便是弟子墮魔,也是云澤弟子。是欠云澤的都得還,但上君,你不欠云澤什么,不必償還。”
“畢竟再如何,這世間終只有一個楚南燈!
這修途千萬年載,上窮碧落下黃泉。從他們云澤初見一開始,便注定南燈和連召只能如此相識,相望。
不相知。
阿燈?
“.......”
“上君,抱一抱我。”
“上君,給我擦一擦眼淚!
“上君,阿燈,阿燈....阿燈喜...”
“上君!
[結(jié) 般若花]
[南燈上君最終想問連召上君的是他知不知曉她喜歡他,卻非,他喜不喜歡她。]
沉春之征的最后一戰(zhàn),連召上君本可安然歸來,卻不知為何死在了歸商丘的道上。
上君被安葬在商丘北川,風回花雪之處。
那一劍塵均,同一把銹劍一同掩埋黃土之下,鐵馬兵踏,入一場上君的沉沉舊夢。
當真是極久遠的,累于八瓣桃李之下的鎏影金華,在生長的春風下氤氳成一場黃粱舊夢。
癡嗔笑怒,付予云煙過眼。
他和阿玄走過商丘北川的時候,倏爾會想起那個紅裳的姑娘,頭飾般若,腰別同韁,面容溫麗好似桃李花開。
小些的時候,便會像個裹著紅葉的團子般,同云澤的飛鳥滾到了一塊兒,笑起來頰窩里像是藏了顆糖般,甜膩輕柔。
他不只一次想過,如果南燈沒有碰見連召,今夕今日又會是怎樣不同的情境?
可遇見了便是遇見了,逃不過。
十七歲那年他策馬奔過江陵,卻在芙蓉池畔一眼驚鴻,水鄉(xiāng)婉轉(zhuǎn)淵長,抵不過她回眸一笑,喚道:
“上君!
他后知后覺,才發(fā)覺那不是喚他的,而是喚他身后那位身長玉立的修士,溫風拂過,卷起他衣袍逶迤。
他原想這是哪家的道侶,后來才從阿玄口中得知,那一位竟是連召上君,而另一位,是云澤的少主南燈上君。
少年的愛思如春日里草長鶯飛,肆意狂浪,如那商丘風雪,席席難當。
如飛鳥過江田,浮萍霜露,輕言道:“南燈上君,我歡喜于你!
他早就料到會被拒絕,卻沒有想到是在那樣一種窘迫的境況下,強大的上君威嚴甚駑,審視他的平靜眉目卻比冰還要凜冽,像是要隔著三尺捏斷他的脖子。
在南燈上君追著連召上君走遠后,他終于知道南燈上君,是愛慕著連召上君的。
他那時問道:“阿玄,你覺得一個兩百多歲的上君愛上一個十幾歲的女修正常嗎?”
溫玄很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拿起酒杯道:“這有何不可?只要筑基年齡相當,怕些什么?即便是搞搞龍陽,都是可以的!
他:“......哦,龍陽是什么?”
溫玄:“.....以后我再教你。”
他以為這二人終會如同長安的話本上寫的一般,會結(jié)為道侶,渡過一生漫長延綿。
直到南燈上君墮魔的消息在修士界傳的沸沸揚揚,說她屠盡樓家如何如何,殺害韋家如何如何,又是如何手段殘忍的滅掉天水宗。
他始終不相信那個眉眼彎彎的姑娘會變得如此這般,更擔憂尚在閉關(guān)的連召上君,若是看到這個孩子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該如何接受?
他最后幾次看見南燈,是在沉春之征的前夜,鳴沙的黃昏時分。那個姑娘牽著孩子的手,送他回到不遠處的小山村。
見他望過來,冷聲道:“想來殺我嗎?”
他搖搖頭。
她就笑的有些無奈,盯著孩子遠去身影輕輕道:“你一定覺得我做了很多壞事吧,可就算這樣,我也還是想見見他!
“他?連召上君?”
她閉口不言,眉眼驟然籠上一層陰影,又回頭沖他笑道:“等他出關(guān)的那一日,你就來這里找我吧,南燈的命,價值千金!
他裝作沒有聽懂她的話,道:“哦...你要和我一起捉兔子嗎?”
“干什么?”
“烤著吃。”
“那不好,烤紅薯吧!
“......”
連召上君出關(guān)那日,他沒有去尋她。
翌日,楚南燈被誅殺。
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唯一的印象,定格在那日黃昏下她柔和的眉眼和鬢間雪白的般若花。
再不久,連召上君也亡去。
他只好拍拍身邊的人,道:“喔,阿玄,原來話本里的故事都是騙人的啊!
男人挑眉驚異道:“你竟還有此等覺悟?”
“商丘的北川怎么會開般若花?還開在那上君的冢上,真是奇怪!
“別管閑事了,先隨我去蒙江看望父親!
恍惚間他聽見有誰低喚:
“文安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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