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愛喝酒。

　　一個人喝酒，不好喝。

　　有心事的時候，酒喝不醉人。想忘的，忘不掉。不想記得的，偏偏記得太清楚。

　　后來的戚少商很少喝酒，雖然他嗜酒如命。

　　他常常想起一個人。

　　千里大漠。風(fēng)里夾著砂子，打在人臉上生疼。大漠里一座小小的客棧，或者說江湖上頭一號的黑店。一壇讓人覺得滿頭煙霞烈火的酒。一個人明亮而狡黠的眼神。

　　六扇門，金風(fēng)細(xì)雨樓，都成了過去。當(dāng)捕快的，如果連自己最想追捕的那個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戚少商開了一家小小的書齋，雖然他本人肚里的墨水實(shí)在也不多。

　　無情搖頭，“一個不看書的人開書店，真是要命。攢的那點(diǎn)俸祿肯定很快就得賠光了。”

　　見鬼的是，半年過去了，戚少商的書齋不但沒有倒，甚至還賺了一點(diǎn)點(diǎn)錢。店里有一個角落，總摞著一疊書，書面上沒有作者的名字，只有兩個大字“七略”。如果賣掉了一本，就再添一本。

　　有時候，腦海里模模糊糊地閃過一些片斷，仿佛已是上一生的事。

　　蜀中唐門的追云落魂針，淬毒的三寸長細(xì)鐵針，閃著湛藍(lán)寒光。那個人清冷的聲音：“血債血償。我欠下的，自然由我來還，和你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別插手�！币荒ㄇ嗌p飄飄地躍起，翻身，在空中象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落下懸崖。

　　戚少商覺得眼里又酸又澀，像揉進(jìn)了一把灰，洗不掉。

　　三月，桃杏爭相吐蕊綻放，滿城紅艷云霞。堤上柳依依，路人們的衣衫也從棉袍換成了夾紗衣，正是一年中春意鬧人的時分。

　　這幾天，追命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戚少商見了直皺眉：“追命，收斂一點(diǎn)。要不然你就別到我這兒來了�？腿硕冀o趕跑了�！�

　　“呃，少商……”追命趴在柜臺上，醉眼朦朧地看他，“你不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家酒館，真是京城里哪兒也找不出第二家。你想喝什么酒都能弄得到�！�

　　“是嗎？這么神？”戚少商出神，“不過，我想喝的酒，那兒一定沒有�！�

　　高雞血死了，旗亭酒肆也就倒了。世上再沒有炮打燈。就算有，那個對坐共飲、笑論天下事的人，也不在了。他不在，那酒，便不是舊時滋味。

　　“別那么快下結(jié)論嘛�！弊访ξ�，“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戚少商依照追命的描述，七拐八彎，走在黑暗無人的小巷里，他心里直犯嘀咕，追命這酒鬼莫不是酒又喝多了，故意拿他開心？

　　就在這時，小巷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扇木門，門上掛著盞蓮花燈，除此以外什么標(biāo)識都沒有。

　　戚少商忐忑地推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門扉應(yīng)聲而開。他走進(jìn)去。

　　店里應(yīng)該算是寬敞的，青石地板平滑明凈，然而這偌大的廳堂里不過放著一幾一凳，桌上一盞白瓷燈挑著熒熒火苗，幽暗得幾乎看不清什么。

　　“這鬼地方真是開門做生意的？”戚少商小聲嘀咕。

　　“那當(dāng)然。只要是想來的人，自然就會進(jìn)來。”一個人突然轉(zhuǎn)了出來，抱著雙臂，倚在墻邊。

　　戚少商一驚。

　　“你是這兒的老板么？”

　　“老板，或是店小二。”那人聳聳肩，“如你所見，這店由我一人打理。”

　　“你這里有什么好酒？”

　　那人笑：“那要看你想喝什么。花雕、狀元紅、汾酒，自然是不稀奇。若是論清醇綿厚，竹葉青中融了翠竹清香，色澤青碧；蓮花白以新荷初蕊入酒，釀成后還需貯于花中三日三夜方成，皆是色澤與味道極盡佳妙的上品。我這兒有傳說由神仙所創(chuàng)的逡巡酒，就算是酒仙來了也會在頃刻間飲醉。內(nèi)廷專用的蘇合香酒，不但味美，飲之能卻暑去病。關(guān)外的燒刀子，味道沖、烈，不若中原名酒的層次纏綿，卻另有一種塞北的豪邁之意。喜歡嘗新的話，還有西域來的夜光紅，那酒殷紅似血，入口清甜，是難得之物，花數(shù)十金也未必能求得一瓶的。”

　　戚少商想了想：“可有……炮打燈？”

　　“炮打燈……”店主人想了想，“那你得拿一些東西來換�！�

　　戚少商一怔：“我身上只有五十文錢。”

　　店主人笑：“店里的酒不換錢。三天前，‘小鬼斧’班云來尋一壇百年的白水曲，不但留下了他得意的‘稱心如意匣’，還順便替我把這兒的布置翻修了一下。上個月溫家老爺子七十大壽，嶺南溫家的人辦壽禮要用杏花甘露，溫均均把新制成的‘神仙倒’也押我這兒了�！�

　　戚少商瞠目結(jié)舌，“我沒有那么厲害的東西。除非……你想學(xué)我的劍法……”

　　店主人笑得更開懷了，眼兒彎彎，“那么很遺憾，你只好白跑一趟了。”

　　“慢著慢著，”戚少商忙說，“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故事？”店主人的眼睛瞇了起來，“我這兒的佳釀價值千金。你憑什么認(rèn)為用一個故事就能換到？”

　　“因為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戚少商大膽地盯著他。

　　店主人沉吟，“也罷，我就聽聽吧�！�

　　于是戚少商開始說：

　　從前有一個俠客，一天，他趕去向多年未見的未婚妻求親，途中在一家客棧投宿。有一個書生正好在客棧當(dāng)?shù)晷《�，老板讓他給俠客端來一盤杜鵑醉魚。俠客一看書生儀容出眾，不禁說了句“這位書生真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睍读艘幌�，回了句“你也是一派英雄氣概�！庇纱硕税l(fā)展出一段可歌可泣驚天地動鬼神的友情故事……

　　店主人皺著眉打斷他：“無聊的故事。還有，那句搭訕的話真俗。”

　　“你繼續(xù)聽好了�！逼萆偕探又v：

　　俠客與書生偷了客棧老板偷藏的好酒，一起暢飲。他們談?wù)搰卤�，十分投機(jī)，還來了個琴劍合奏。俠客把書生引為知音，于是推薦他到自己的山寨，接替自己的位子。沒想到，書生接近他是有目的的。書生是奸臣的女婿，奉命來陷害俠客。俠客被打成重傷，兄弟也都被殺了，還被書生千里追殺。書生的妻子是位善良的小姐，她不愿意看到夫君一錯再錯，挺身而出，揭露了奸臣的陰謀，救了俠客。眼看父兄被抓，小姐自殺了。書生深愛妻子，由此變得萬念俱灰，每日瘋瘋癲癲。書生的仇家們知道了，找上門來，因為書生的武功很高，他們有所顧忌，于是請求俠客帶領(lǐng)他們報仇。俠客心里很猶豫，不知為什么他心里仍然把書生當(dāng)朋友，而且他覺得書生本性不壞。到最后，他反過頭來保護(hù)書生，兩人一起被逼到懸崖邊上。書生不想連累俠客，堅持要他走。在那時候，圍攻的人里有一個人手里有蜀中唐門的暗器，他偷襲書生，書生中了毒，掉下了懸崖。

　　一陣沉默。店主人悶悶地問:“那書生死了嗎？”

　　“沒有，他沒死�！逼萆偕潭⒅郎蠐u曳的燈火，“但是失了憶�！�

　　書生中了唐門暗器的毒，本來應(yīng)該無藥可救。但是小唐門和老字號溫家的兩位頂級高手結(jié)下了梁子。你殺一人，我便救一人。溫家活字號的人施藥救了書生。只是那毒太厲害，書生不但武功失了大半，連記憶也失去了。妻子、俠客、大漠、彈琴舞劍、千里追殺、他全部都忘了。他成了一個新的人。這個秘密只有幾個人知道，江湖上的人都以為書生死了，這件事漸漸被人們遺忘，成了一件江湖往事。

　　俠客有時去探望書生，總是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書生已不記得他了。

　　書生現(xiàn)在常常笑了，像個孩子，俠客想，或許這樣對他來說是最好的。

　　他怕書生想起亡妻時，眼里那種絕望。

　　俠客悄悄離開。

　　“那么他們就從此相忘于江湖了？”店主人問。

　　“你覺得呢？”戚少商反問。

　　“我不知道�！钡曛魅藝@息，“你說那書生殺了俠客的兄弟吧，他的妻子又因俠客而死。這樣糾纏不清的一筆帳。難道他們真能不恨彼此么？”

　　“恨，總是恨的�！逼萆偕痰吐曊f，“只是，總有些人、有些事，是怎么樣也放不下的�！�

　　大當(dāng)家，如果你和顧惜朝之間沒有你死我活的仇恨，我們是不是能夠成為真正的朋友？

　　顧惜朝，你記住，從今以后，逃的人不是我，是你。

　　真奇怪，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我心里卻依然把你戚少商當(dāng)做知己。

　　顧惜朝，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執(zhí)迷不悟！

　　旗亭酒肆一夜，惜朝永生難忘。

　　“書生雖然忘了往事，俠客沒有忘。后來俠客又找到了書生，后來他們重新成了朋友。完了。”

　　“這樣就完了？”

　　“嗯，完了。”

　　“你講故事講得很差。”店主人側(cè)側(cè)頭，“而且我覺得那個俠客很傻。不過，我喜歡你的故事�！�

　　“當(dāng)”的一聲，一只大碗不偏不倚地飛到了戚少商面前立住，來勢快、狠、準(zhǔn)。

　　這小子扔暗器的手勁還是一樣凌厲。戚少商暗暗抹一把汗，還好，他手上拿的只是碗，不是神哭小斧。

　　店主人拿出一只青瓷細(xì)盞放在自己面前。又摸出一個小泥壇，敲碎壇口的封泥，傾出透明的液體。

　　無色、無味、清如水、烈似火，一碗下去能讓最壯實(shí)的漢子也辣出眼淚的炮打燈。

　　他舉起酒盞，微微笑，“我陪你喝一杯�！�

　　戚少商也笑：“惜朝，干杯�！�

　　窗外，半鉤殘月，流云影無聲。

　　……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猜的�！�

　　……

　　“為什么你的酒杯比我的小得多？”

　　“等會兒你喝醉了總得有人把你抬回去吧�！�

　　……

　　“你連故事都講不好，居然還能開書齋？”

　　“告訴你一個秘密，店里賣的書都是我逼著無情去挑的�！�

　　……

　　月牙兒閃閃爍爍，象是在無聲地笑。

　　泉香酒洌，今夜與君盡一杯，醉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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