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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怨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細密如針,輕柔如絲,擾得人心底酥酥麻麻。
蘇竹青站在雕花繁華精美的湖心亭上,靜靜看著雨絲無聲地沒入池塘,蕩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又立即消失不見。
那是江南特有的雨吧,蘇竹青想,自己來到這北方的皇宮已經(jīng)四個年頭了,離開了煙雨渲染流水勾勒的江南也四年了。如今卻什么都空了,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卻被困在了夢中,無法離開。
北方很少有這樣的雨,而每當下起細雨時,蘇竹青總是靜靜地立在湖心亭中,望著雨絲,望著湖面,一望就是一下午。比起四年前,她安靜多了,抑或,是落寞。
“皇上已經(jīng)三個月沒來了!笔膛稣Z微不可察地嘆了聲,蘇竹青聽清了,也不作聲,三年了,她也習慣了,連苦笑也不必了。
蘇竹青所在的宮殿不大,叫“青苑”,這當初還是謝言——她希望能一直這樣叫他——為她選的。青苑外的大道很熱鬧,說是熱鬧不過是這里稍稍那么僻靜點,侍女走過嚼舌頭的比較多,像“哪哪家娘娘的貓死了,一定是被某某狐貍精害死”之類的。
吱呀一聲 ,青苑的大門被從外面推開了。蘇竹青轉(zhuǎn)頭,來人是皇上身邊的李公公。
李公公一手提著一盞河燈,請了個安,道:“蘇妃娘娘,這河燈是皇上讓老奴給您送來!
“河燈?”蘇竹青心里一顫,“謝言……皇上他……”
“皇上近日去了一趟江南,恰好遇著河燈節(jié),就買了個河燈送給娘娘;噬献騼簜剛回宮,如今正在御書房處理積壓的政事。”
蘇竹青接過河燈,福了福身,道:“有勞李公公了!
送走李公公,蘇竹青把河燈放入池塘,看著它飄飄蕩蕩,心里無由地一陣失落。原來江南已經(jīng)過了河燈節(jié)了,爹娘他們還好么?還有安修,他還會不會偷偷地勾起河燈堆滿她的院落?
送來河燈,謝言他還記得么?他們相遇,也正是河燈時節(jié)。那年,她才十六歲,最是清朗的時候,大膽地向往愛情,卻又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羞澀。
河燈節(jié)的那個夜,蘇竹青和安修去放河燈,放完了燈卻也走散了。蘇竹青邁著小步,專注地數(shù)河燈,冷不防撞上一位藍衣公子。她抬頭時,卻見他笑得如春風拂面,他說:“姑娘可好?”
蘇竹青無由地心怦怦亂跳,旋即低下了頭,只看見風吹起的藍色衣角上繡著同色浮云。人群里傳來安修的聲音:“青兒,青兒,你在哪里?”蘇竹青轉(zhuǎn)身小跑著離開。藍衣公子撿起腳邊落著的青竹繡帕,臉上笑意更深。
第二天清晨,蘇竹青在村邊竹林的涼亭里遇到了藍衣公子,彼時他正搖著折扇望著竹林深處沉思,見蘇竹青走近,便收起折扇取出帕子,問:“這可是姑娘的帕子?”蘇竹青微微頷首:“正是!
藍衣公子悠閑道:“姑娘好手藝,看著帕上的青竹,怕是鳥兒都來歇息了!
蘇竹青聞言,只是低頭擺弄手中剛采的竹葉,輕聲道:“只是可惜了沒個題字,不知公子……”
話未完,藍衣公子便遣了小廝拿來筆墨,道:“讓在下來現(xiàn)現(xiàn)丑,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便多謝了!
提筆蘸墨,落筆轉(zhuǎn)腕,收筆,藍衣公子將繡帕遞給蘇竹青,蘇竹青低聲念道:“‘月露滴翠微,風搖碎影移!嘀x公子!
藍衣公子只道:“在下謝言,不知姑娘芳名?”
“蘇竹青。”
“真是名如竹,人如竹! 謝言輕嘆,又道:“多謝姑娘告知,在下有事,還先行一步,若是有緣再會。”頓了頓又說:“這帕子,姑娘收好罷!
蘇竹青急道:“送出的東西又豈有收回之理?”
謝言聞言笑了笑,卻道:“那在下收下便是了。”
第三次見面是三天后,謝言拿著繡帕進了蘇家的私塾,他說:“依蘇姑娘這禮,我且問一句,姑娘可愿隨在下一同去京都?”蘇竹青猛地望進他的眼,隨即低頭想了一會兒,便答“好”。后來,她不顧爹娘與安修的反對隨謝言去了京都。當她被謝言小心地牽著手踏入東宮時,蘇竹青著著實實震驚不小,那時才明白,自己喜歡上的是太子萬俟陵軒——現(xiàn)今的皇上。
“娘娘,該用晚膳了!笔膛嵝训。
蘇竹青看了看天色,吩咐道:“把晚膳移到湖心亭上來罷!笔膛畱寺暋笆恰北阕吡。
當初,蘇竹青在震驚之余,一臉認真地問:“謝言,你會對我很好嗎?”謝言篤定地回答:“會!弊屑毾雭,這四年他確實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反倒是很細心,就像今天送來的河燈?墒菫槭裁粗x言他總是幾個月來看她一次呢?他知不知道她很想他?蘇竹青常常想,在她之后進東宮的兩位女子賽原和冷香如今又是怎番光景呢?賽原來自草原,愛說愛笑沒有心機,總能逗得謝言開懷;冷香是商人的女兒,溫婉端莊。自從進了青苑,蘇竹青便很少愿意出去,她不喜歡后宮里烏煙瘴氣的斗爭。她想只要能靜靜陪著謝言便好。
“娘娘?”
“嗯?”蘇竹青回神。
“晚膳移來了。”泠語輕聲道。
“哦!鳖D了頓又說,“泠語,坐下一起吃吧!
“娘娘,這……”
“一個人吃飯?zhí)聠瘟,我……”蘇竹青沒有說下去,她,想家了。
殿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聲音,又是些宮女的閑話:“聽說賽貴妃昨兒個小產(chǎn)了!
“竟也這樣了。”另一個聲音接道。先前的人繼續(xù)說:“我聽冷貴妃那兒的小琪說,是碧落殿的娘娘暗中計謀的!薄氨搪涞?”突然加大了聲音。“噓,小聲些,也只是聽說。”“我倒也聽說了個事兒。咱皇上前段日子去江南,居然有個不怕死的書生攔了皇上的道,還問能不能說幾句話!薄斑@小子夠大膽的,咱皇上是什么人,他想說話就能說話的么!薄盎噬夏菚r想去買河燈,沒理他,那書生竟就跪下了,還喊:‘皇上,她怎樣?’”“這還成?皇上微服私訪他竟認得皇上還暴露了皇上的身份。皇上有沒有治他的罪?”“這于理也無法治罪,皇上怒了,甩袖就走,結(jié)果那書生死巴巴地拽住皇上的衣服,喊:‘皇上皇上,青兒她過得好不好?’反正后來他就被押縣牢里頭去了!薄罢媸钳傋印2贿^,那青兒卻是誰?”
啪嗒一聲,泠語輕呼:“娘娘,您怎么了?”蘇竹青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和地上的竹筷,緩緩道:“去換一雙吧!便稣Z聞言走開。蘇竹青耳邊卻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青兒她過得好不好?青兒她過得好不好……
門外的聲音漸漸遠去:“我也沒聽說青兒是誰,倒是那書生,說是長得一表人才的,可惜了……”
蘇竹青忽然鼻子一酸,喃喃著:“安修,我過得不好,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泠語拿了筷子回來,問道:“娘娘,您說什么?奴婢沒聽清。”
蘇竹青望著河燈,反問道:“謝言,他會來么?”
泠語不知回什么,她只是心疼自家主子,她那么美麗那么單純,她真的不適合呆在這危機四伏的皇宮內(nèi)院。泠語是三年前來的,她的前任是落梅。聽說落梅因為給主子下了墮胎藥被處死了。泠語很難想象她那柔弱的主子是怎樣熬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的,她也不知道主子以前是怎樣的,只是看到皇上看主子的眼里總是帶著深深的惋惜,又有的時候皇上看著主子像是在回憶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主子與世無爭,起先主子會日日念著盼著,希望皇上會來,但后來就越發(fā)安靜了,常?粗欢浠ɑ蚴且黄~子,一看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受了冷落,主子似乎少了很多妒視。
蘇竹青望了望天色,心想,明兒吧,一定要見皇上。
第二天一早,蘇竹青穿上一身淡綠宮裝,綰了個簡單卻大方美麗的發(fā)髻,依舊如往常不施粉黛。喚來泠語吩咐幾句,泠語便離開了。
大約巳時,青苑門口通報“皇上駕到——”蘇竹青起身理了理衣裙迎出去。
湖心亭上,蘇竹青斟了杯茶,謝言輕呡一口,問:“愛妃急著尋朕,可為何事?”
蘇竹青不說話,卻緩緩跪下。謝言微露驚訝,忙伸手去扶:“愛妃有什么事說便是了,何必如此!
蘇竹青也不起身,只是定定地看著謝言,說:“皇上,請您放了安修哥哥。”
“他?”謝言臉色微變,坐回椅子上,“他驚了圣駕!
蘇竹青望著謝言,依舊定定地說:“安修哥哥他一直如兄長般待我,我希望他好好的。”
謝言輕哼了一聲:“一個兩個都這樣。”悶悶喝了幾盞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伸手扶起蘇竹青,道:“起來吧,朕放了他便是!
“竹青謝過皇上!币绖萜鹕,卻被謝言拉進了懷里。蘇竹青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已經(jīng)疏離了很多。謝言把下巴擱在蘇竹青肩頭,似是嘆息地說:“竹青,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你是什么樣子的呢?”蘇竹青依舊不說話,漸漸想起從前的自己,會著急著說“送出去的東西有豈有收回之理?”還會傻傻地跟著一個只見過三面的人到離家千里的地方,F(xiàn)在想來,那時真傻。而自己又是何時開始習慣了宮里繁瑣的禮儀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午膳過后,送走謝言。泠語對蘇竹青道:“娘娘,奉您之命給賽貴妃送了些藥膳?墒琴愘F妃很是傷心,吵著要上吊自殺。您一向與賽貴妃交好,不如您親自去勸勸?”
蘇竹青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從賽原處回來已是黃昏時分。蘇竹青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忽然覺得好累好累,三年前失去孩子的痛又從頭翻一遍,還是痛得徹骨。草草地喝了一些粥,蘇竹青迷迷糊糊想睡,卻又怎么也睡不著,便拉著泠語坐在榻邊,“泠語,陪我一會兒!钡搅嘶蕦m,幾乎每晚都是一個人,卻自始至終也無法習慣這樣的冷清。
眼睛瞇了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泠語在耳邊道:“娘娘,皇上來了!
蘇竹青睜開眼,謝言正坐在榻邊。她支起身子,輕聲道:“謝言……”卻沒了下文。謝言輕輕擁她入懷,緩緩道:“對不起!
許久,蘇竹青問:“幾時了?”“丑時!敝x言答!百愒薄拔覄倧乃沁呥^來,她睡下了!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忽然,蘇竹青掙開謝言的懷抱,望著他的眼睛,說:“謝言,我累了,我想回家。”
謝言愣愣的看著她,半晌,復又擁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哄小孩:“睡吧!
蘇竹青醒來已是第二天辰時,身邊的人早已離去。梳洗完畢,忽然有小丫頭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大喘著氣說:“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今兒早上賽貴妃自縊了!
蘇竹青手一抖,嵌著珠花的金釵當啷一聲落地。
小丫頭喘了會兒繼續(xù)說:“今日早上,皇后查出賽貴妃肚里的孩子竟是冷貴妃暗中下的毒手,并嫁禍給碧落妃子;噬险鹋,將冷貴妃打進了冷宮!
一連串的震驚,蘇竹青難以回神。直到頭被泠語喝退,蘇竹青才回過神。當初她們?nèi)诉M東宮,半年后成為皇帝妃子。三人各有千秋,都受盡了恩寵,如今卻是這般光景。蘇竹青勾唇苦笑,自己怕是結(jié)局最好的一個了。
無端地想起曾經(jīng)與賽原冷香一同在東宮度過的時光,吵吵鬧鬧歡歡喜喜的樣子真如自家姐妹。想著想著,便又是一天。
傍晚時,天空飄起了細雨,那種江南特有的雨絲。蘇竹青一如既往地站在湖心亭中,直到有人從背后環(huán)住了她,疲憊的聲音響起:“愛妃,在想些什么呢?”
蘇竹青也不回頭,靜靜地說:“臣妾在想,皇上何時能讓臣妾回家!泵黠@感到身后的身子一僵,然后放開了自己,輕怒道:“妃子出宮,自古以來便沒這個理!碧K竹青轉(zhuǎn)身輕輕跪下,眼角已然濕潤:“謝言,我真的好累,賽原、冷香,我們?nèi)齻人一起從東宮到后宮,如今卻……”
沉默許久,謝言長長地嘆了口氣,手指滑過蘇竹青的眼角,帶下一串晶瑩的淚珠,“是朕對不起你們!卑攵紫律碜颖ё√K竹青,“我以為得到了世間最美好的女子,卻沒想到是把你們鎖進了牢籠,這個地方……”蘇竹青沒接話,只是哭得厲害了。半晌,謝言輕聲問:“竹青,你……可曾愛過我?”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哀歌。蘇竹青抽泣著點頭,一直一直都放在心里,她的心里,一直就只有那么一個人,只是,她累了,她不想堅持了。
“罷了罷了,”謝言長嘆了幾聲,扶著蘇竹青緩緩站起,“朕依你便是!
陵軒三年,皇宮里青苑殿與賽貴妃、冷貴妃處宮殿著火,蘇貴妃不幸遇難。
兩年后,江南小鎮(zhèn)喜事,書生娶了位貌若天仙的女子。
據(jù)說成親當天,新娘收到一幅畫,畫上是一方繡帕,帕子上一叢青竹,題詩一首:
月露滴翠微,
風搖碎影移。
本是江南靈性物,
何處風塵煞芳華。
據(jù)說,新娘看到這幅畫后,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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