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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成翼王元年,我以同宗近臣的身份入朝為大夫,輔佐這位比我大八歲的君主兼好友,當時我廿六歲。
由于厲王去時諸侯紛亂,王道崩壞,翼王謹慎小心,希圖以時間來穩(wěn)定朝野。幸而天道顧念,終無大亂。
翼王繼位那年得嫡長子桓狐。翼王多年無子,妃嬪媵妾充盈后宮,止于三年前得一庶女。今次喜得嫡子,闔宮上下不勝歡欣。翼王于太子滿周歲時召我入宮,設私宴享食,君臣盡歡。
“嗣音,朕將太子托付與你,愿卿盡心教導,使我王朝有望!
翼王向我拱手施禮,我急忙避席拜曰:“王上所托,敢不從命!”
翼王見我答允,才笑呵呵的坐下,端起酒杯與我敬酒,面上已是微醺之態(tài),又道:“先時李夫人為朕生下一庶女,至今尚未得名。李夫人為你表親,此女又與你同族,不若一道看顧,卿閑暇時指點一二即可!
李夫人只是王上的妾侍,本不受寵,然而此女畢竟是王上庶長女,自當通詩詞,曉音律以愉上聽。其時我剛剛受封程陽君,正以風流多智聞名于世,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醫(yī)卜星象無一不通。且我雖奉王命成婚數(shù)年,膝下并無子嗣,閑時教養(yǎng)一女子,只當玩樂。是以聽得王上囑托,欣然答允。
“卿文采斐然,不若擇一字與王姬作名?”
王姬出生三年尚未得名,想來除了我那未見過幾面的表姐不受寵之外,王上期盼許久卻未得男的失落之情更讓王姬不受重視。此時得了嫡子,王上終于愿意想起自己的庶女。
我思索片刻,開口道:“彼何襛矣,棠棣之華;久芊笔ⅲ尾灰浴a’(音農(nóng),國風召南·彼何襛矣)為名,以彰王姬風采。”
翼王大笑道:“甚善!彥襛!彼女小字絨絨,正合此名!”
太子尚年幼,我每日按時入王宮不過是例行問候,順便看看侍候太子的那個貌美侍女簾兒。王姬與太子親善,每日必在太子宮中玩耍,是以日日見得到。
一日,王姬正與太子玩耍,我坐在一旁與簾兒閑談。言及太子與王姬教養(yǎng)之事,簾兒唯唯諾諾不得要領(lǐng)。我正心下一陣厭煩,女子空有美貌而無智慧,實在無趣。
王姬在一旁瞧見我的神色,許是小孩子格外敏感,便蹬著小短腿跑到我的坐席旁,扯扯我衣袖,正色道:“老師覺得無聊?老師智慧,許是認為稚子年幼難以教養(yǎng),又整日枯坐宮中不得休閑。可是妾以為,太子年幼可愛,正是童蒙未開天真爛漫之際,老師何不以教純子為樂,而希冀聰穎多思之人?”
我看著她不過三尺身量,卻要作成人之語自稱為“妾”,不由心中發(fā)笑,便欲逗弄一番:
“王姬以為教養(yǎng)幼童何樂之有?”我正色道。
王姬歪頭思索一陣,答道:“純?nèi)羲夭,未染只字。幼如初芽,可正枝葉。”又道:“老師乃太子與妾教習之人,應作師長,何不如阿父阿母一般,喚妾‘絨絨’?”
我挑眉,覺得這女孩十分有趣,言語亦頗得我心,便道:“王姬尚未成人,不必自稱妾,也不要喚我老師,將來自有女傅教導你。我只教你詩詞雜學,算不得正經(jīng)老師,你只喚先生即可!庇诸D了頓,道:“王姬既有名,我便喚你名字‘阿襛’可好?”
阿襛看看我,甜甜笑道:“好的,先生!
這實際上是逾矩的。我原名佩,字嗣音(鄭風·子衿),乃是王室公孫。我祖父乃先王庶長子,當時的成王,后謚號為翼的王上乃是先王嫡子,雖只比我大八歲,輩分上是差不少的。就是面前的王姬,按禮我也當稱一聲“姑姑”。只是翼王與我自小一處玩耍,我侍讀多年,彼此早已親如兄弟,私下不論輩分。
我笑著道:“阿襛言道,幼童如素帛初芽,可教養(yǎng)以正身姿,這卻是我不曾聽過的。如此,佩當一試!
看著阿襛天真的笑顏,我仿佛看見一方上好素帛攤在面前,任我涂畫。我不禁想,自入宮以來,所遇公室女子皆如簾兒般乏味,不若悉心教養(yǎng)阿襛,但看將來會長成何等樣子。
幼子成長何其迅速,年華青春何其短暫。
轉(zhuǎn)眼十年。
前三年我尚每日入宮教導太子,到得太子稍稍長大,學習王道政令時,我便時常尋了借口逃脫。我向來不喜政事,只周游于詩詞曲賦,習武作畫間。翼王知我性子,便遣了另一位剛正端嚴的卿大夫與我一同教養(yǎng)太子,我只每隔三天去太子的朝陽宮教授六藝。
閑時常去紅巷游蕩,見一見平日里傾慕的女子歌妓,回到府中也常有名媛宦女與我宴會游冶。我的原配夫人乃是朝中卿士之女,容貌秀美舉止端莊,卻是尋常的賢淑性子,不張揚,也不活潑。夫妻相敬如賓,卻也談不上有多恩愛,府中姬妾數(shù)年間被我散盡,不過是覺得一方院落間的女子無趣不愿多見,如此留她們徒生哀怨,不如盡數(shù)遣走使其另尋別處。
數(shù)年間散盡姬妾,使得知情人如翼王笑我風流多情,專愛零散野花;不知情的如市井之人,皆道我愛妻情深,專寵一人。時日久了,我癡情之名傳開,倒是引得更多女子傾慕。
我癡情么?當時來想,顯然不是的。
一日在王宮外的書鋪游蕩,想淘幾卷進來新出的風雅艷詞來看,正挑揀書簡,察覺背后有人靠近,回頭看去卻是阿襛帶著侍女出宮來玩。阿襛近些年長得大些了,愛與我親近。李夫人逝去后便是女傅也管不住她,翼王朝政繁忙,便任由我?guī)е龔P混。
我擅武藝,精醫(yī)術(shù),平日喜好游冶散心,縱情而不縱欲。是以早過而立之年卻仍是二十許人的相貌,平日與阿襛站在一處,不知情的人往往會以為我們是兄妹。
我見到是阿襛,也不驚奇,只招了招手叫她上前,將手中書簡遞給她。
“阿襛你看看這幾卷如何?”同弟子探討艷詞曲賦本是件尷尬事,然而我這等不正經(jīng)的人向來是不在意的,何況阿襛自幼同我一處,早習慣我的做派。當下也不驚奇,笑著接過去展開來看。
二人站在書鋪中挑揀了半個時辰,只得一卷竹簡。阿襛展開來,輕聲誦讀:“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邶風·靜女)
我站在一旁,拿一卷竹簡和著詩輕敲手心。阿襛誦畢,看向我笑道:“先生覺得這首詩如何?”
我瞇著眼笑道:“愛其女兼愛其管,確然是常情。難得言辭真摯,喜悅之情溢然筆端!彼鞂φ乒竦溃骸斑@卷我要了,帳記到我府上,改日一同結(jié)算!
在掌柜恭敬稱諾聲中,我攬著阿襛的肩出了店門。望見不遠處的紅巷,心中一動,對她說:“我且去那兒走一圈,方才心中得了個好調(diào)子,正宜尋一妓子唱弄一番!
正要走,卻被阿襛扯住袖子,對我笑道:“先生要甩脫我去別處?我可不依!那就是你們說過的紅巷吧?今日我倒也歡喜這卷詩,先生也帶我去聽聽曲子好了!”
我本意不是厭煩她,只是心下里想聽些情意纏綿的調(diào)子。想想今日去的地方不過是個唱曲的清雅去處,又不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便囑咐她不能泄露今日之事。阿襛素日喜歡和我玩樂,聽我答應,欣然一笑,眉眼彎彎好不嬌媚。
我心中一動,想著阿襛也到了豆蔻之年,再過兩年及笄便可許人了吧。思及此處竟有些不悅,便將這念頭拋至腦后,帶著她大步離開。侍女席兒在身后喚了幾聲,知道攔不住我們,便只得隨我們?nèi)チ恕?br> 在紅巷中找到平日里相熟的妓子歧女,將竹簡在她面前攤開,又抬手按箏將調(diào)子彈給她聽。
歧女思索片刻,又練了兩遍曲子,才開口唱和。
我踞坐在席上,用手指敲著矮幾聽她唱曲。聽了幾遍都覺得不是心中想要的聽到的調(diào)子,不覺有些焦躁。
一旁傳來輕笑聲,歧女也停止彈奏看去。我側(cè)頭,見阿襛正坐一旁,正低頭輕笑。
“這位妹妹何故笑我?”歧女有些不悅,問阿襛道。
阿襛眨眨眼睛看向她,問:“姐姐可曾愛過人?”
我看向歧女。歧女本是伶人,歌聲雖好但相貌平平,盡日看遍人情冷暖,若有心愛之人,以她年少青春,我往日也與她資幣頗多,早可離去,何苦在此迎來送往之地留戀。果然歧女挑唇一笑,道:“不曾愛人!
阿襛又問她:“姐姐可曾等過人?”
歧女點頭道:“盡日等候客人,已是尋常。”
阿襛笑著搖頭,道:“既然無心愛之人,想來也不曾傳授信物?”
“然也!
阿襛看向我,道:“先生,阿襛倒想試一試這曲子,不知先生可愿一聽?”
我怔了一下,人前歌唱乃是歌伎行徑,是以阿襛學會詞曲之后我甚少再聽她唱曲。但今日本就是私下小聚,歧女也不知她身份,席兒是她侍女自然無妨。當下一點頭,道:“你且唱一唱吧!
阿襛微笑著接過箏,調(diào)了調(diào)音,也不看竹簡,便開口唱和。
李夫人好聲音,自她逝去之后宮中再無妙音。然而此時阿襛一張口,不出三句便讓我有身在云端之感。
詞曲悠揚,妙音不絕,待得我回過神來,阿襛已按弦閉口,不再歌唱。
我回味半晌,才想起阿襛唱了三遍,而第三遍她手上沒有彈奏,只是清聲唱曲,卻更顯纏綿之情。
我看向她,卻見她水汪汪的眼睛晶亮地看著我,微微一笑眉眼彎彎,還是往日小女兒模樣,并無曲中纏綿之態(tài)。
靜默中歧女的聲音傳來:“大人既然已有了伊人,何必還要找歧女來唱這曲子呢?”說完,抱起阿襛身前的箏,拂袖進了內(nèi)堂。
我和阿襛被甩在廳中面面相覷,一旁席兒默不作聲。
半晌,阿襛輕笑一聲,道:“這歧女倒也是個妙人兒,竟然敢甩程陽君的面子,也不怕先生生氣!
我回過神來,哈哈一笑道:“不怪她,平日里我隨她意慣了,我也就喜歡她隨意的性子。”
掃凈心中念頭,我起身送阿襛回宮去,天色將晚,不好叫她在宮外逗留。
又過兩年,弘國愈強,翼王欲聯(lián)云伯以抗弘伯。王上子嗣不盛,至今也僅有一子一女,欲降王姬與云國,也只有阿襛一人。
阿襛本是庶女,且生母低微,與云國世子為妻,不大相配,而作為王室獨女又不能做人媵妾。恰得云國太子少時曾與阿襛一見,十分欣賞她自在浪漫的風姿,愿待之以正妻之位。
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心中很不暢快。
如果云國太子不喜愛她或要她做妾,興許這樁婚姻成不了,可以改做云國送女入朝結(jié)親。
然而婚約已定,王姬及笄之禮也已備下,不容更改。
我坐在太子宮中,難得一副嚴肅不豫的面孔,心下思量著這樁婚事。太子狐正坐一旁打量著我的神色,不敢說話。
忽聽得宮人通報,道王姬前來。太子松了一口氣,忙起身去迎阿襛。阿襛與太子自小親近,此時正挽著太子的手走進來,細細打量我一陣,笑道:
“狐兒怎么這樣怯怯,可是有什么過失惹先生生氣了?”
我抬眼看她,繼續(xù)盯著幾上的瓜果出神。
“先生進宮,怎的也不叫阿襛一聲?倒叫阿襛以為自己要出嫁了,先生便不見我了!
我抬眼看她,言笑晏晏毫無沮喪之色。她是滿意這樁婚事的吧……
半晌,面前幾上多出一只剝了皮切作小塊的木桃。我一怔,看向遞桃子的婢女,是席兒。
又看向阿襛,她正拿絲帕擦拭手上的汁水,笑道:“云國產(chǎn)瓜果,此次云國遣使來朝,特意遣人快馬送來五筐上等木桃,到得京城還有三筐,父王只留了一筐,其余的都給了阿襛。先生嘗嘗,若還入得口,便叫人送些到先生府上。”太子出世后,阿襛也愈發(fā)受寵。也是,這樣的性子誰能不疼愛呢。
我皺眉看著面前的木桃,想著它何其有幸,能在阿襛手中輾轉(zhuǎn)一回。阿襛手指纖細柔軟,便是薄皮剃核想來也是輕柔不痛的。便用木箸拾起一塊放入口中。
木桃早已熟透,果肉香甜軟爛,鮮美多汁。
放下木箸,舒展緊皺多時的眉頭,我笑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阿襛也要成婚了,年華真是快!”
一旁太子見我終于展顏,也松了一口氣,道:“阿姐要成婚了,父王十分看重,命人琢寶玉作嫁妝呢。恰好云國送來木桃,正合詩中所云呢!”
我聞言手一顫,碰掉了矮幾上的木箸。揮退侍者,我親自俯身去拾。低頭見瞥見阿襛衣擺上垂著一只玉玦,正是我日前受翼王所托雕琢而成。
直起身來,見阿襛直直望著我,眉眼彎彎的笑道:“琢玉之事麻煩先生了,阿襛還有一事勞煩先生!
“說罷……”
“云國使臣前來,我當遣使回禮。父王的意思是將我的一幅畫像并這玉玦一道送去云國……先生畫技乃當世一絕,還請先生為阿襛執(zhí)筆!
我怔了,半晌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道:“王姬所請,豈敢不從!
三天后,我遣人將畫像送入宮中。
府中夫人前年病逝,本是小病,究其原因不過是常年憂郁。我欲恕她歸家,無故和離也只是壞她清譽,更惹她傷心,不若隨她去了,日日祭祀,指望求得她來世安樂。
家中無主婦,我也樂得無人管我,只剝著木桃,吃得滿身的汁水。前日阿襛命人送來一大筐,我也不欲分給別人。眼看著要爛掉,只好自己全部吃掉。
將帕子隨手一丟,我揉著漲得不得了的肚腹躺在席上。正聽得門外侍者來報,說畫像已送到王姬手上,王姬很滿意。
翻身睡去,不做他想。
數(shù)月后王姬及笄之禮,我身為公族卿士,家中并無主母,孤身前去于禮不和。好在還掛著個大夫的頭銜,翼王看不得我懶散,強按了個禮官的名目給我,倒賴著我不得不去。
李夫人早逝,由王上王后主持笄禮,上大夫伯高的夫人做正賓,請了阿襛的閨中好友做贊者。我站在禮臺上四處打量,方覺得王室女眷著實有些少。哪怕有五代以內(nèi)宗室女,一代王姬的笄禮也不至于要臣子的夫人來做正賓。
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
正賓起身面西,念祝辭曰:“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棠華甫。”
阿襛答曰:“某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
相互行禮,禮畢。
我站在一側(cè),看著阿襛跪拜唱禱,想起她少時我曾說的話:
“彼何襛矣,棠棣之華,曷不肅雝,王姬之車。阿襛你瞧,我給你起的名字多好,將來及笄,不妨取字棠華!
當時她眉眼彎彎的笑道:“好啊,聽先生的!”
思及此處,不禁自嘲:她的命運早就是注定了的,你不是早知曉么?同姓不婚,從一開始不就應該是這樣的么?
心灰意冷,拂袖而去。
翼王十三年一月,成翼王降女于云世子,遣程陽君桓佩為使,送王姬入云,殷侯主婚。
成國尚木德,云國尚水德,將婚事定在春天,兩國皆大歡喜。十二月時宮中便鋪滿了慶賀用的絹帛,看得人眼暈。平日里王上著深青色便也罷了,如今整個宮廷都是青、綠、翠三色,讓我愈發(fā)不暢快。隨意找個理由稱病不朝,翼王知我脾性倒也不怪。
王上本欲遣我為使,我隨便喝了付藥,把自己撂倒在榻上,遣人去回絕翼王,順便為不能進宮朝賀請罪。
除夕夜里,將近子時,我躺在床上默默地念叨著阿襛。
一定是阿襛要求的,她這樣喜歡這樁婚事。王上也脫不了干系,讓我去干送親這么累的活兒……
正困乏時,聽見門外有宮內(nèi)使者到。我不耐煩的揮手召喚侍者,只說自己身體不適,要他把來使打發(fā)回去。
半晌未聽得回稟,我睜開眼要去尋人,卻看到一個侍女正低頭跪坐在床前。
我心下一沉,這些年來,能近我身側(cè)三丈而不讓我驚覺的,除了我逝去的夫人,便是阿襛。
抬手,勾起那侍女的下巴。
女子笑得眉眼彎彎,果然是阿襛。
“胡鬧!”我一拍床榻怒道:“這時節(jié)你來做什么?我病了你知不知道?不怕過了病氣!”
阿襛向來是不怕我發(fā)怒的,只笑著道:“已向父王母后道過賀,明日再去就是了。今日先生未進宮,阿襛想著先生自己在府中守歲會寂寞,就偷偷跑出來了!
我看著她微笑的眉眼,只覺得有火發(fā)不出來。教養(yǎng)她十二年,最失敗的就是把她養(yǎng)成自己的克星!
“隨你!”我扯著被子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她,她愿意呆在這里就讓她呆著吧!
我默默地數(shù)著時辰,凝神傾聽她的動靜,等待她離去。幾刻鐘過得如同十幾個時辰一般,還沒聽到她離去。我終于忍不住掀起被子,轉(zhuǎn)向她。
“你走不走!”我不耐煩的向她低聲咆哮。
卻見她手捧一卷畫卷,奉于床前展開,圖案正是之前送去宮中的那一幅。
不是送去云國了么?
我抬眼看她,她仍是微笑。我疑惑的細看那畫卷,卻不是紙。時下造紙極難,要制得大幅且質(zhì)地均勻的上等紙更是極費物力,往往數(shù)百金可得一丈。
我送去宮中的那幅畫正是用紙畫成,這幅等大的畫卷卻是絹帛,仔細一看,乃是刺繡制成。畫中與真人一般大小的少女斜倚在小舟中,唇邊橫一管翠笛,身后有大片的蓮花映襯,分毫畢現(xiàn),極盡精細。
“先生送去宮中的那幅畫用的是紙,只怕是天下也找不出幾張質(zhì)地這樣上好的紙來,且長寬皆一丈半,怕是要先生破費許多。阿襛沒有那么多金來還給先生,只好照樣子繡了一幅一樣的畫,命人裝裱好奉與先生!
聞言我臉微微一熱,隨即肅容不讓她瞧出我的尷尬。
只因那幅畫并不是應她請求新作的,而是她十四歲那年夏天,舉宮游玩,我與她泛舟御湖之后偷偷畫的。
“咳,你何必還我!蔽颐羌毭艿尼樐_嘆道:“徒兒出嫁了,先生送你的嫁妝罷了。你繡這樣大的一幅絹畫,莫累壞了眼睛!
阿襛望著我的眼睛陡然放出光彩,歡喜的對我說:“阿襛見不到先生,以為先生不愿見阿襛了……今日一見,原來先生還是掛念我的!
我心中一痛,原來的不快與尷尬都在她眼波流轉(zhuǎn)間悄然不見。
輕輕扶起她坐在床上,將被子抖開披在她身上。像她小時候那樣,將她雙足握在手中捂熱。
“屋子里這樣冷,你穿得少怎么跪坐這么長時間……”
之前為了“養(yǎng)病”,命令侍者不燒地龍不升炭盆。如今這屋子里的溫度與外面沒差多少,我有武藝在身尚要蓋被子,她一弱女子怎么能坐這樣久。
我手指按動,像她小時候生病時我做的那樣,隔著棉襪給她揉捏穴位。一邊按摩一邊道:“一會兒你就回去吧,我著人送你回宮!
阿襛在被子下伸出雙手扯住我的手,笑道:“今天陪先生守歲,不回去。明早先生進宮朝賀吧,順便送我!
我聽著她的話,本應該堅持送她回去,心中卻有個聲音喊叫著:讓她留下來,這是最后一個除夕了。
好吧,你贏了。
我瞪她一眼,不做聲。
待雙足都按摩一遍后,我將被子給她攏好。猶豫著從枕頭下拿出一只玉玲瓏來,給她佩在頸上,玲瓏正垂在她心口。
“你將那畫還給我了,先生也沒什么其他的給你做嫁妝。就這個玩意兒是我自己雕琢的,不值錢,給你留個念想吧!毖粤T垂下視線,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會不會知道了?她將如何想我?
這不能言之于口的情意。
“哈哈,先生我喜歡這個!”正猶豫間卻聽到她興高采烈地聲音。
阿襛舉起玉玲瓏,對著燭火映照,斑駁的光點灑在她白皙的面龐上,映得她肌膚如玉般可人。
阿襛……
我在心中嘆息一聲,伸手撫摸她的發(fā)頂。
阿襛側(cè)過頭看我,扯開被子要把我罩進去,被我按住了。
“先生會冷的……”
我笑著搖頭道:“無妨,先生有功夫,不怕冷。”
我怕冷,更怕抵不住誘惑。
她輕笑一聲,團著被子撲進我懷里,像小時候那樣用臉蛋蹭我的側(cè)臉,笑道:“先生最好了!”
我擁著她,有淚水從眼角滑下,流到我們相貼的臉龐間。
也許是屋子冷,她也沒覺察,只是摟著我歡快的笑。
也好,只要她歡喜……
一月,送婚與云國。
我隨著車隊送她到成國與云國相接的嵩城。嵩城是個小城,過了一道嶺便是云國。我代王上送親,作為母國親屬,只送到成國邊境,由副使送王姬入云國。
我站在車架旁,聽著禮官唱辭,只渾不在意的神游太虛。
阿襛嫁過去,會不會歡喜……
禮畢,新婦拜別親人。
我遠遠地望著鳳冠霞帔的阿襛緩緩離去。怔忪間,旁邊一個侍女碰了我一下。
側(cè)頭看去,卻是席兒。
“你……何事?”我皺眉問道。
席兒低著頭,恭敬的答道:“聽聞程陽君近日隨身帶著一幅畫卷日夜觀看,婢子斗膽,敢問是否是王姬贈與程陽君的那一幅?”
“然也!蔽倚袨楹苤斏,侍者只知道我隨身帶著一張繡畫,只有知情人才知道那幅畫畫的是什么。
“王姬曾言:‘無相見矣,無相念矣!煞裾埑剃柧餁w原主呢?”
我心中涼了一截,只看著席兒躬身行禮,言語不卑不亢,想著這樣大膽的婢子,想來也只有她調(diào)教得出來。
“好。”我命人取來一只上了鎖的匣子,取出隨身的鑰匙一并交給席兒。
“好生看顧王姬。”
“敬諾!
五年后,成翼王十八年三月。
我晃晃悠悠的進宮去,按部就班的隨眾臣朝拜王上。翼王了解我,只與我清閑官職,我也不去接費心思的活計,往常事務只花費我一二精力便足矣應付。這些年我漸漸地消沉下去,翼王有時問我緣由,只答年齒見長,該收心了。
“你呀,就是個浪子!”王上笑罵,也不怪罪。
我笑笑。對,我就是個浪子。
可是浪子如今不想再飄蕩了。
“何不娶一妻室?”王后問我。
“心愛之人已去,娶妻無益。且臣兄弟子孫茂盛,可假子為繼!
王后知我心意堅定,也不再勸。
浪子的心隨心愛的人去了,身雖安,心卻飄蕩。
我渾渾噩噩的聽著眾臣參奏各地政事及各國事宜,待到朝會結(jié)束,正要退下,便聽得身邊侍者悄聲道:“程陽君,王上請您到內(nèi)殿一敘!
我皺眉,隨侍者進入內(nèi)殿,想著最近朝廷事務繁忙,什么樣的事能讓王上找我這個閑散之人。
進得內(nèi)殿,卻見王上王后皆列座。按禮下拜,禮畢之后我抬頭看著翼王,卻見他眉頭緊皺,一臉難色。
“王上召臣!
“這個,你看看!币慌允陶邔⑼醢干弦粡埥伈偷轿沂种小
王姬生子,不慎受驚早產(chǎn),產(chǎn)后體弱,恐不久于世。思親深切,望陛下延請名醫(yī),遣宗族探望。
我呆呆的看著絹帛,反復讀了幾遍也沒有讀懂。
王上嘆了口氣,道:“王姬的貼身侍婢送來的。朕想,舉國上下,卿是最負盛名的醫(yī)者。是以想遣卿前去,正可代朕探望王姬!
我腦中嗡嗡直響,聽得自己說道:“臣,敬諾!
敬諾什么呢?給王姬治病么?王姬要病死了么?
阿襛,你要走了么……
從成國京城到云國都城渭城應是一個月的行程,我騎死了五匹快馬,將從者鞭打得渾身是傷,甩開車隊,帶人輕騎趕路,硬生生在十三日內(nèi)趕到。
我來不及修整形容,持了使節(jié)直入云國王宮。
阿襛躺在床上,一旁席兒跪伏在地。云國世子說,請遍名醫(yī)也無辦法,只是吊著阿襛一口氣,她想見見故人。
我伸手探查一番。神醫(yī)桓佩之名他們當然聽過,見我診治也不阻攔。
手下的軀體瘦骨嶙峋,完全看不出剛生產(chǎn)完的豐腴。阿襛皮膚蠟黃,雙眼深陷。只靠著口中含著的異寶強吊著一口氣,不知何時就去了。
我站起身,朝著云國太子深深下拜:“聞得貴國泉山有奇花,活死人肉白骨。外臣敢請一試!”
泉山上有一汪泉水,匯集成山中湖,曰泠湖。湖中長著一株蓮花,每十年得蓮子十粒,相傳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只是須得采下之后的一個時辰內(nèi)才有用,且蓮花惑人,須得心地純凈的鮫人才可采摘。
我苦苦哀求云伯與世子,懇請他們準許我?guī)е⒁a去泉山治療。好不容易他們才答應我,若我能求得鮫人相助,便可帶走阿襛。
剛?cè)雽m半日,我便又急忙趕出宮外,奔向洛水。
少時游覽列國,途經(jīng)洛水,有幸與鮫人一晤,不知現(xiàn)下他還是否記得我。
“鮫玄,桓佩有事相求,煩請現(xiàn)身相見!”
我跪在洛水的大湖岸邊,向著湖心不住的磕頭。我不知道鮫玄能不能答應幫我,泠湖中的水流入洛水,鮫人每十年逆流而上摘取蓮子,蓮子成熟后灑向洛水湖中,使湖水常有靈性,能容鮫人安身。
若少一枚蓮子,恐怕鮫人都將衰弱無依。
苦求三日,額頭已經(jīng)磕破,鮮血滿岸邊的大石,若不是我常年習武氣脈強硬,恐怕早已昏厥不醒。
我跪伏在岸邊,心中竟有些絕望。我不怕繼續(xù)求下去,十天,一月,一年我都能堅持得下來。我只怕阿襛等不及我。
嘩啦一聲,湖心出現(xiàn)一個男子的身影。男子只將赤裸的上半身露在水面上,面目猙獰可怖,一雙湛藍眼眸卻極有光彩,說話聲音也低沉悅耳。
“嗣音,你求我去摘蓮子,欲救何人?”
我?guī)缀跻詾檠矍俺霈F(xiàn)幻象,呆了片刻才俯下身答道:“欲求蓮子,救得王姬彥襛!”
鮫玄看著我,緩緩問道:“你愛她如斯,能不顧性命么?”
我猛地抬頭看向他,目眥欲裂。
“心血所寄!剝骨削肉,愿為犧牲!”
鮫玄閉上眼,眼角流出一滴淚化作明珠。
“癡兒……”
我答允鮫玄,終我一生守護泉山,守護鮫人一族。他可與我摘取一枚蓮子。
我持著那顆明珠奔向云國都城,一日一夜到達王宮,連夜帶走阿襛,親自護送往泉山。
離蓮子成熟之時還有一個月。
我抱著阿襛坐在泠湖邊的大柳樹下,夏日炎熱,我怕阿襛在屋內(nèi)悶熱,便在樹下置一涼椅,就著湖水擰了帕子為她擦拭身體,按摩穴位以防生褥瘡。
“阿襛,你再等等,再等等啊。再過幾天,就幾天,我就能救你!蔽曳谒磉叞蟮。
阿襛的經(jīng)脈早已閉塞,不過是靠著云國的異寶吊著一口氣,我卻希冀那傳說中的蓮子能救她一命。
已是五月初七,最遲五月初九蓮子便能成熟。然而強拖續(xù)命二十天已經(jīng)盡我的全力了,唯恐不知何時阿襛便離我而去。
我握著阿襛的手指,一點一點的為她按摩肌肉。
突然她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握住我的手。
我不敢相信的看向她的臉:蒼白的臉龐十分消瘦,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時卻十分突兀的睜著。
“阿襛,阿襛?”我摸著她的臉頰,輕聲喚她。
阿襛轉(zhuǎn)過眼睛來看著我,一眨不眨,看得我一陣心驚。
“鮫玄!快摘蓮子!”我回頭,向泠湖中大聲呼喊。
鮫玄迅速躍出水面,驚訝道:“可是,蓮子還沒有成熟!”
“來不及了!”
片刻間鮫玄將手攤在我眼前,掌心放著一枚蓮子。
我急忙將阿襛口中的寶物取出,放入蓮子讓她吞下。
“晚了……”鮫玄嘆息道:“這本來就是回光返照,蓮子不過能讓她清醒的再活十二個時辰!
我握著阿襛的手,將頭埋在她頸窩處。
我知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心中仍有一絲僥幸,希望她能再多看我一眼,就一眼……
“先生……”耳邊傳來阿襛的聲音。
我抬頭看去,卻見她數(shù)日來消瘦蒼白的面孔逐漸豐滿起來,氣色也不再灰敗,而像是出嫁前與我相聚的那個除夕之夜一般,光彩照人。
“阿襛……”
我環(huán)住她的肩,將她抱在懷里。
哪怕多這一刻,我愿用百倍的壽數(shù)去換……
一日一夜,我抱著阿襛坐在湖水邊,看著湖中間美麗的蓮花。阿襛體虛乏力,說幾句便要喘許久,我就慢慢的給她說我這五年間遇到的趣事,收藏的詩歌。
又是日出了……
我緊緊的抱著阿襛,能不能再多一刻,再多一刻?
“先生……”
“阿襛你想說什么,說什么?”眼淚不住的滑下臉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努力睜大雙眼希望看清她的臉。
“幫我,看著成國,看著狐兒……看著我的孩子!卑⒁a氣息奄奄的道。
只要是你心中所愿……我握緊她的手答允。
“先生等我,阿襛來世再來尋你!
阿襛笑笑,眉眼彎彎。她將胸口佩著的玉玲瓏塞到我手中,費力的抬手撫摸我的臉。
“阿襛此生,長于君側(cè),死于君側(cè)……足矣!
我將她緊緊的抱入懷中。
心哀已死。
云國來人迎世子婦的尸身回宮,我握著手中冰涼的玉玲瓏,麻木的看著他們動作。
席兒踱到我面前,看著我的白發(fā)嘆了口氣,將一個上鎖的木匣子奉于我眼前,道:“王姬生前交代過,若她不在了,要婢子將此物奉還程陽君。開鎖之物,君已得之!
我接過木匣,盯著云國的侍從離去,轉(zhuǎn)身進屋。
阿襛去后,我上書成翼王與云伯,辭去成國官位、君位,自去姓氏,改作“玉千尋”。多年家業(yè)盡數(shù)換作錢財奉與云伯,求得泉山咫尺之地做封邑,隱居泉山,整日飲酒為樂。
我伏在幾上,看著眼前的繡畫發(fā)呆,不時飲一口酒。
手中顫抖,碰灑了酒爵,阿襛的衣角被酒漬沾濕。
平日里我怕弄臟了繡畫,甚少撫摸。見畫被沾濕,急忙用衣袖擦拭。
擦著擦著,恍惚間覺得手下觸感和顏色都不對,絹帛濕透后仿佛透出了別的顏色。
我摸索著細看畫卷,邊角處已被磨破些許。
顫抖著雙手,將裝裱的錦邊拆下,一掀——
畫布背面還有一幅繡畫,與正面的繡畫景色相似,人卻不同。
一個青衣男子坐在船頭劃著槳,襯著身后的瀲滟水光,眼神溫柔的笑看畫外之人。
眉目含情,不自知。
我怔忪著,撫摸著繡畫,手指突然在畫中人的衣角上摸到了幾行突兀的凸起。
衣裳與字都是用同色的絲線繡成的,我近來目力不大好,只得湊到窗前,半看半摸的辨認那幾行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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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另一部小說的一片番外,可做前傳也可以單獨分開來看。無奈某文筆不精,正文遲遲不結(jié),只好先將番外發(fā)上來,打打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