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資的早年

　　小時候住在上海靠近外灘處那種殖民者留下的大樓里，那種居處氣息豐富而濃烈，值得一輩子懷想，很有些繁華衰落而紅塵滾滾的味道．
　　曾經(jīng)供一戶人家享用的一層樓分給十幾戶人家共居，上好精致的木地板木樓梯木窗欞無奈地粗俗起來，破裂污損，傷痕累累．一共才六層樓，當年還奢侈地有過電梯，像電影《紅玫瑰白玫瑰》里的那種，寬敞而幽暗，最終當然只留下一條破敗的電梯通道，空空地插在大樓的心臟里，玩鬧的小孩時時爬進去，通通地蹦跳幾下，便揚起了塵埃，引來大人的責罵．
　　從一層樓面的東頭走到西頭，尤其是夏天的時候，一幅幅市民生活圖景便無遮攔地歷歷在目，有的人家夫妻公開表演著吵鬧，有人吃泡飯有人吃西瓜，有人在公用的水池邊穿著短褲沖涼．．．．．．家里不用有鐘，不遠處的海關有著名的大鐘每隔一小時宏亮地敲響，平時要知道時間，只需從窗口探出頭去．

　　王小波說讓一個孩子在大雜院里成長容易讓他變得不道德，想想自己就是從那種類似大雜院的環(huán)境里長起來的．現(xiàn)在能這樣，基本算個社會良民，簡直像個幸存者，也算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是回憶往事的時候不禁常懷著感激的心情．
　　再想想，只要是人氣沸騰的日子，自己又那樣年輕地混在其中，不會全然乏善可陳，不僅如此，真的還有幽香陣陣，柔情依依呢．

　　那種環(huán)境不利于保護隱私，的確是壞處，但誰家有了什么好事好東西，要完全藏起來也很困難，有點被迫分享的意思，對周邊意外地嘗到甜頭得到好處的人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恩德�。�

　　那家伯伯是舊洋行的遺老，晚上又在喝咖啡了．現(xiàn)在想來他必是用很精致的咖啡爐很上好的咖啡豆很講究地煮的，那股純正濃郁的味道，滿樓飄香．那位聽說五十年代曾跳樓未遂的老□□又忍不住聽靡靡之音了，現(xiàn)在知道，那是白光周璇之流．有戶人民教師，不好好學普通話，卻總是聽評彈，迷戀方言．
　　這些人頑固地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結果讓無產(chǎn)階級也不得不跟著他們免費享受．我真是沒事偷著樂啊，好像被美人偷襲．
　　我最喜歡那個老□□了，從他屋里飄出來的聲音總是那么勾魂，令人向往起柔軟甜蜜的東西．像吃奶油蛋糕那么舒心．靡靡之音，這個詞真是發(fā)明得太天才了．他是在第一時間把迷人的鄧麗君小姐介紹給我的人哪！當那些淺薄的小青年穿著喇叭褲戴著□□鏡拎著錄音機招搖時，鄧麗君對我已耳熟詳了．夏日之夜我睡在地板上，搖著小蒲扇，翹著二郎腿，哼哼起我最喜歡的一首：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想去哪里？

　　一個平日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正經(jīng)小孩此刻已然被香風毒霧腐蝕得不像樣了．想來現(xiàn)在種種不可救藥的小資作派，全是那時種下的禍根．
　　用那個時代的話說，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不可阻擋．無數(shù)塵世風景脆弱得不堪一擊．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原因，我當年居住的舊洋樓因地盤被外商批租，轟然倒塌，片瓦不存，曾經(jīng)蝸居在這里的人們也散入茫茫人海，生老病死．
　　只有人性頑固不改，只有一些迷人的氣味和聲音，是人間生生不息的美麗，也不為某些特殊年代的教條規(guī)范所顛覆滅亡，留存、生長、變幻、漫延，繼續(xù)不停地擄獲人心．
　　我從那個年代生長到這個年代，從彼處居住到此處，改變著生存的時間地點，改變著享受娛樂的方式．如今我混跡在出生于此的城市，從未見過真的炊煙，只是偶爾重憶舊日的歌聲，依然重復著被種種美麗偷襲、沖擊、打動、俘虜?shù)慕?jīng)歷，在塵世的香味麗影和曼妙樂音里，繼續(xù)著陶然而悠然的、迷夢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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