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伐依舊篤定自然，只比數(shù)月前少了幾分輕捷。隨著夜風(fēng)盈滿長襟，心筑情巢的明燈悠悠遠(yuǎn)去，逐漸地不似皎白月光溫柔，偏他一襲玄衣，恰與月光相宜。
　　江南的秋夜除了一絲絲揮之不去的冷意如紗罩身，撩撥似的貼近肌膚，卻不透入進骨髓，還夾雜著綿綿濕氣，那是真正如影隨形，人仿佛隨時在薄霧中行走，就連耳聞秋葉飄落的聲音也變得不甚干脆了。
　　他并無瑣碎行囊，閑閑隨性而走，心中一時并無所思，只覺四周夜景比之復(fù)生之前已有大不同，風(fēng)聲純?nèi)皇秋L(fēng)聲，沒有喋喋細(xì)語傳來；草木純?nèi)皇遣菽�，沒有憧憧人影擾神。歸鳥夢中囈語，引得地下蟲鳴暫息。行走其中，連腳步也不自覺變得緩慢，悄悄地，想一直走進夜色的那一片幽深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走到隨意處，席地暫歇，他不禁真的想起一句閑吟，行醉眠芍藥，覆天地為廬。他自出道便已然忘情于靈山，因此生命中僅有的一段與知己結(jié)伴天涯宦游的時光便彌足珍貴，如今想來，經(jīng)年不見的故人印象，依然姍姍靈動，坐臥天地之時，熟悉的感覺便如山間清泉自石縫間汩汩匯出，心脾為之一朗。
　　舉頭望月，色白如霜，伸手接下一縷漏過指縫，讓指尖也帶上了瑩瑩的白。直到此刻，一些瑣屑的思緒才逐漸浮現(xiàn)，但也不甚分明，讓他想起多年前無數(shù)個夜晚也是與明月對坐無言，讓腦中的點點滴滴在靜默中成型。他總是這樣，無論到了何時，也不會失去記憶中正確的方向。
　　他忽然聽到了輕柔的歌聲，飄飄忽忽自虛空里傳來，空靈婉轉(zhuǎn)，令他一瞬間以為聽見了一位故人的竹林孔簫，而女聲更顯尖細(xì)，唱的也是與明月朗空格格不入的哀哀古調(diào)。
　　“深庭秋草綠，高門白露寒。思君起清夜，促柱奏幽蘭。
　　行役滯風(fēng)波，游人淹不歸。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
　　山腳下的茅屋，連片的農(nóng)田，田里綠浪滾滾，枝頭蟬鳴吱喳。他看到準(zhǔn)備下田的農(nóng)婦身邊還有一個粗布麻衣的孩子，同時回過身來也看著他。他不認(rèn)得那婦人，那已經(jīng)是及笄年紀(jì)的女孩的眉眼卻熟悉得令他心悸。女孩怔了一會兒，便放開扶著與她面容并不相似的婦人的手，朝他伸出臂膀。他略一遲疑，做出了回應(yīng)。女孩的手比他的更溫暖、更柔軟，不比他有力，卻比他牽得更緊。她好像在笑，鳳眼盈盈，一對飛揚入鬢的修眉為她平添幾分叛逆的意味，又顯得她好像沒什么表情。她拉著他走得很急，他只好咽下問她去哪里的疑惑，跟著她走。
　　茅屋過眼即逝，茅屋倚靠的山丘也被拋在身后，他們似乎游走于深山疊巒，沒有人煙，不時耳聞鳥鳴啁啾，別有一番脫俗之象。女孩帶著他停在了其中一座山腳下，這座山放諸群峰也是高度驚人，滿眼濃綠滴翠，有云霧在高聳的山脊旁徘徊，不識其中真面目。女孩望望山峰又望望他，他懷著歉意輕聲道：“抱歉，吾怕是無法帶你上山了。”
　　女孩搖搖頭，攥著他的手忽然又緊了緊，紛紛落葉從他們腳下騰空而起，他聽到了風(fēng)聲呼嘯，驀然驚覺他們在隨著山路扶搖而上，轉(zhuǎn)眼已經(jīng)停在了一方空曠平臺邊緣，平臺澄如明鏡，不見塵埃；四面古木參天，片葉不動。平臺另一邊臨崖，俯瞰即是千里、睥睨天下。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并沒有邁出步去。
　　女孩見他沒有動作，只得放開他獨自往里走。片刻之后，她拿著一支長笛再度出現(xiàn)，他繼續(xù)不語，就見她把笛橫在唇邊輕吹起來，從低沉到如泣如訴，嗚咽幽幽，回蕩在遼曠山間，渺然久絕。
　　“凄凄合歡袖，冉冉蘭麝芬。不怨杼軸苦，所悲千里分。”他低聲道，“你剛來的時候，吹的不是這一曲啊�！彼氖种冈谏砼跃奘暇徛﹃�，巨石上刻著的幾個行草大字，最細(xì)的筆畫也比他的手指更寬。無風(fēng)無塵無欲天，談笑眉剛被他帶來這里的時候，只帶了養(yǎng)母送她的幾副首飾和一支笛，她還不知道兄長亦通音律，只敢在他修行時偷偷地吹奏。某一天他實在忍不住，往她桌上放了一本樂譜，又拿起她的笛當(dāng)著她的面吹了一曲，只是他在半斗坪上常奏的旋律，妹妹看他的眼神中便多了一絲驚喜和羨慕。
　　笛聲仍在繼續(xù)，他是多么不喜歡這些旋律，卻終于沒有阻止。直到一曲畢，他看向談笑眉的眼神復(fù)雜，“吾亦棄了此地，你為何還回這里？”
　　共處多年，聚少離多，終于在一次風(fēng)塵仆仆而歸后，發(fā)現(xiàn)無欲天人去樓空，一封書信也不曾留下。
　　他以為談笑眉無論如何也能懂他，談笑眉以為他無論如何也懂不了她。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
　　歌聲是談笑眉的，卻不是出自眼前吹笛的女孩，更像是記憶里自動回響起的陳年旋律。他唯一肯定的是，這樣的歌調(diào)從未在無欲天出現(xiàn)過，至少，談笑眉還留在他身邊的時候，從未有過。
　　斷腸之音，源于斷腸之悲。
　　當(dāng)談笑眉再度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把一支新笛連同歷經(jīng)數(shù)十年封存完好的舊笛一塊交給她。自此以后，每日太陽落山時會有笛聲從后山傳出，每日的旋律單一不變，他想應(yīng)是妹妹自己作的曲，偶爾也會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調(diào)。久而久之，只當(dāng)不聞，任由那哀音渺渺，填充了無欲天冷清的黃昏。
　　談無欲不得不承認(rèn)他永遠(yuǎn)不解此時的談笑眉的心思，她是否依然活在少女鮮活的夢里，以為接天道的拋棄是暫時的，總有一日她還能過回琴瑟和鳴的生活，她還是愿意做一個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妻子，為男人付出自己的全部。他不解，談無欲的妹妹，縱不該桀驁叛逆，又怎能被磨折去了高傲倔強？
　　無欲天內(nèi)曾出現(xiàn)的最鮮艷的顏色，不是他明黃的道袍，而是紅綢披掛、堆積如山的聘禮。談笑眉出走之后的又一次遠(yuǎn)游歸來，他的徒弟近乎惶恐地告知他霹靂門家仆在數(shù)月之前送來聘禮迎娶談笑眉的消息。他閉了閉眼，拂塵一揚，萬金之聘霎時化作齏粉，無欲天內(nèi)第一次有了狂風(fēng)呼嘯，將隱泛喜慶艷紅的粉末吹散在萬丈空谷。
　　不過短短一年，他容光煥發(fā)的妹妹，已將三千青絲換白發(fā)，宛如一株槁木，唯一有光彩的，只有她眼角未干的淚珠。此時的她是否便如歌中的落葉秋云，蕭瑟遍染；又或者像一只支離破碎的風(fēng)箏，以為掙脫了絲線的束縛，其實絲線，不過是換了控制的人將她綁住。
　　她苦盼著回頭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沒關(guān)系，她也不再是一個外表依然美麗的婦人，她只是他的妹妹，能夠遠(yuǎn)離江湖紛爭、平安度過余生的普通女子。他想，待歐陽上智之亂平息之后，他會很樂意替她另尋人家，至少強大到足以替他保護她。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談笑眉尸骨成灰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不了解談笑眉，那一刻的茫然若失轉(zhuǎn)瞬即逝，不僅是因為已經(jīng)失去，而且，失去得太久，再不成悲。
　　談笑眉一曲罷沉默了稍久，她慢慢伸出手，似乎想撫摸石上“無欲天”的字眼，但談無欲的手也擱在其上，她便低斂了眉目，用一個很防備的姿勢把長笛抱在懷里，自眼角偷偷地看他。只是她的眉眼不動如畫，一動便有波光流轉(zhuǎn)，如彩雀欲飛，談無欲不曾想是何種男子才入得了這樣一雙瞳眸，又將她眼底的色彩一點點涂毀殆盡。
　　這個小動作他是熟悉的，他把女孩牽入無欲天屬于她的房間的時候，她便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掩飾著不安和淡淡的好奇。
　　他依然不動，她的腳尖有些急促地點了點地，欲走未走，于是他微微頷首，談笑眉立刻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再拉他的手。他緊抿著唇跟著她，見她的身影愈發(fā)模糊，但一直在他前方保持著穩(wěn)定的距離。
　　無欲天很快地消失不見，身旁有重重山影掠過，令人目不暇接。腳下的路似曾相識，卻根本來不及從回憶中拾起有關(guān)的段落。就在他感覺疲倦的時候，歌聲再度響起，徘徊在不遠(yuǎn)處——
　　“秋風(fēng)吹綠潭，明月懸高樹。佳人飾凈容，招攜從所務(wù)。”
　　還是同一首曲子，只多了幾分不同的味道，談笑眉坐在一方圓圓的矮丘上，兩手松松地垂在身旁，一下下地打著節(jié)拍�；液谏囊氯拐撬啻翰辉僦笞畛４┑姆�，領(lǐng)口繡了一圈白絨，也不失精致。衣擺被秋風(fēng)吹得飄飄，露出腳上穿著的玲瓏?yán)C鞋。這一次談無欲沒有走近，這幅模樣的談笑眉他只見過一次，那是數(shù)百年前，他學(xué)藝中下山探望妹妹，她一邊大笑一邊拉著他在田壟上飛奔，跑累了，最后坐到一堵斷墻之上打著拍子，柔柔地哼唱才學(xué)會的兒歌。
　　當(dāng)年她是垂髫的小童，他是身量未足的少年。到了現(xiàn)在他所能憶起的與談笑眉共度的童年時光，竟只剩了她在他面前唯一歡笑的一次，以及她養(yǎng)父故去數(shù)月，他才姍姍來到、看她淚痕滿面，又哀又怨的模樣。
　　也許便是那時候起，他對于談笑眉而言，再也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兄長。
　　只是后來縱然千般是非，在如此相似的場景下，她分明該是攏著一把烏黑順滑的頭發(fā)，而不是眼前所見，映襯著女孩放松的表情的，是長及腰間的華發(fā)，吟唱的再也不是青春時的歌調(diào)。那白發(fā)，一開始便刺著他的眼，直到現(xiàn)在，明明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談笑眉死的時候，本就不該白頭。
　　“有什么話，現(xiàn)在可以講給吾聽了么？”他盡可能柔和地說道。她不該再唱下去了，他的妹妹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斷不該是為了負(fù)她一生的男子，或許是為了她那僅僅見過數(shù)面的骨血？
　　談笑眉停頓了，纖纖十指伸入頭發(fā)，從上而下緩緩地梳理，用好聽的語調(diào)念起了另一首詩，“一身三世魂，輪轉(zhuǎn)時相憶。人散無牽舊，兄?jǐn)y妹還鄉(xiāng)。
　　一魂少年誤，紅顏似枯骨。親斷天倫離，白首言何遲。
　　一魂無罪生，弄蠶結(jié)布衣。卻夢前世兒，終壽換長齡。
　　一魂安樂年，只憾無子出。歲月如靜好，不念往事書。
　　三世至臨終，魂夢疊疊影。四世卻前塵，妹愿兄莫傷。”談笑眉微微垂首，又向談無欲淺淺一笑。
　　“可那時候，你是唯一一個能傷吾之人啊�！闭劅o欲朝她走了兩步，容色平靜無波，“不過，吾已經(jīng)忘了�！�
　　不是忘了懷抱她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時撕裂心肺不堪言的痛楚，也不是忘了她不惜用一世壽數(shù)相護的兒子將他一劍封喉時的黑暗，只是忘了她對他所有的誤解與背道而馳，忘了她的言行帶給他的無數(shù)心傷。
　　如今，他只愿就這樣看著她含笑的眉目，就像一幅定格的圖畫。
　　“吾曾想帶你回去，只是你興許不愿意，便罷了。”談無欲淡淡道，“是吾之錯，你既已入輪回三世，前塵散盡，就去得安心罷，小妹�！�
　　“不，兄長已帶我回家了�！闭勑γ悸犃T，笑顏綻放，三千白發(fā)忽如枯木逢春，重?fù)Q回青絲流瀑，現(xiàn)那年少風(fēng)光。她遙指著不知何時流淌在遠(yuǎn)方的一條清川，“那里，笑眉看到家了�？墒恰彼恼Z調(diào)里含了一絲不帶怨懟的哀傷，“兄長，總是不回家的。兄長，等你想回家的時候，笑眉這一次，會在家里等你的�！�
　　她用離歌堅決地推他轉(zhuǎn)身，兩個身影漸漸拉長、隔遠(yuǎn)，像小時候每一次短暫的團圓后，她站在村口的小道旁，含淚送他回到她無法跟隨的地方。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垂泣送行李。傾首遲歸云。 ”
　　談無欲突然有一些后悔，她剛來無欲天的時候，還唱著養(yǎng)母教她的江南調(diào)，采蓮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他才聽了幾句，就喝止了她，她只好執(zhí)笛吹出那么喜歡的曲調(diào)。倘知以后，他寧可她懷著少女的朦朧情思，一直唱下去。
　　但是即使到了百年之后，他與她，還是無法說得更多。如果，她是歌中的秋云，如果，她的兄長才是歌中的游人，她曾想追逐游人的腳步，兄妹之間卻仿佛隔著千萬座山嶺，那是翻越再多的距離也無法彌補的空缺，她永遠(yuǎn)駐足在了半生迷醉半生苦痛的夢境，而他，在迢迢江湖不曾止步。
　　所以偶爾談無欲會想，他的妹妹不是不倔強，她的倔強，興許只用來對付了他一人。
　　傳言人死之后輪回三世之內(nèi)，會在死前憶起前世乃至前兩世的過往，并可試圖再圓憾事，以斷執(zhí)念，第四世上，則真正從頭開始，不受往事之?dāng)_。談笑眉第二世本可平安到老，卻因意外再度夭亡，更將盈余壽數(shù)折給了她一身命運多舛、誤入歧途的兒子冷劍白狐，第三世上，終于無疾而終。距談氏兄妹緣始，數(shù)百光陰彈指過，終知生時千山相望而不相通的心意，原來也是一種執(zhí)念，最后化作入骨的遺憾。
　　不知道當(dāng)年若有心比心的一次長談，是否勝過現(xiàn)下無言的告別？
　　風(fēng)吹過他整齊束冠的華發(fā)和沒有皺紋的眼角，吹開天邊若有似無的流云，送回了滿盈天地的皎白月光，也送別了世間與他眉眼最相似的女子，還帶來一縷散發(fā)著煙火氣的淡香。
　　“兄長，愿你年年中秋，安好�！�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芳草離離的矮丘上再無人影，談無欲繞著矮丘走過半周，見到了上拓“談笑眉之墓”幾字的石碑，碑前線香三縷，還未燃盡。俯身細(xì)看，墓碑下方角落尚有一行蠅頭小字，他看到冷劍白狐的名字后便直起身，在墓前靜默了片刻，腳步頓轉(zhuǎn)，離去。
　　其實已死之人，又如何無緣無故再現(xiàn)眼前？談無欲輕笑一聲，這不是他在月夜中的一場清夢，不過是力盡運窮之人在身心俱疲之下散出的一分生魂，冥冥中趕上了談笑眉的歸期。
　　送她到忘川，也就是回家了，但人間，還有那么多牽縈在他心魂中的東西，他豈能同歸？也許當(dāng)初做了某個人的兄長，本就是命運的錯判。
　　魂歸，魂歸，歸來依舊在人間。
　　睜眼，始知今日是中秋。
　　從今以后，此身付與席上塵，明月不過案前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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