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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暢煙
天空藍(lán)得透亮,我瞇起眼睛望著太陽,我聽見身邊人來人往。我知道,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大家稱它為澉浦。
在這里,我的家經(jīng)營著一間小小的鋪子,稱作綾錦坊,只賣絲織品。我們織出各色各樣的絲織,花紋絢麗得刺痛我的雙眼。娘總是一邊微笑一邊織著,我坐在她的身邊聽著她對我唱歌謠:千層絲,織不盡,萬針線,剪不斷。絲盡時,天盡頭,線斷處,水?dāng)嗔。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br> 我家店鋪的南面,是一片清澈的湖水,我不知道在它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它映照了多少興亡變故,我只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滄洱湖。
娘告訴我,這片湖有不吉的東西,叫我少靠近,我問為何時,她總笑而不答。娘說,不要問為什么,這一切世間自有定數(shù),是安排好了的,誰也不能違抗。我問是誰主宰一切呢?娘微笑,她說,是天帝,我們的命運都在他手里。我不明,那我爹呢?娘搖頭,你爹也是如此,他的氣數(shù)已盡,被天帝召回去了,這是不可阻擋的。我說為什么?娘說,沒有為什么,一切自有定數(shù),天帝將會告訴你,以后的路,你必須要自己走。
在夢中,一個男子總是出現(xiàn),他站在一片蒼勁的綠樹林中,問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為何我從未見過你?我笑,我說我叫純翊,我也從未見過你,那你又是何人?他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在糾纏不清的發(fā)絲中我看見他微笑,他說,我叫懷琰。他說純翊,我?guī)闳ヒ娗嗌骄G水好嗎?他牽起我的手,溫暖而干燥的手掌。他說,我?guī)闳タ辞嗌骄G水,我?guī)闳ノ揖幼〉牡胤。我點頭說好,請你帶我走。
那一天清晨我醒來,看見娘的雙唇蒼白,純白的外衣已變成暗紅色。我抱著娘哭泣。娘撫摸著我烏黑的長發(fā),他說純翊你不要哭泣,一切自有定數(shù),我的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你要記住娘說的話,去都城東京。我擦干淚水說,是,娘我一定做到。娘微笑,對我唱起歌謠:千層絲,織不盡,萬針線,剪不斷。絲盡時,天盡頭,線斷處,水?dāng)嗔鳌S锨嗵鞌埫髟,抽刀斷水水更流?br> 我忍著最深的悲痛埋葬了娘。我站在娘的墓前,對娘微笑,娘,我全都聽你的。于是我聽見一個空曠的聲音響起,純翊,去東京,去東京。我疑惑不解,我問,你是誰,我怎么看不見你?他笑,你當(dāng)然看不見我,因為我是天帝,主宰著這世間的一切。
我?guī)е锷白钕矏鄣膸准z衣上了路。在離開之前,我最后一次去了滄洱湖。我抬頭望去,天藍(lán)藍(lán),水盈盈,我實在不明白娘為何說這里不吉。如今,我舉目無親。我告訴自己,要堅強地活下去,去東京,去東京。于是我告別了澉浦,告別了家鄉(xiāng),告別了來往的顧客,收拾好行囊離開。
在離去的那一夜,懷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他輕呼著我的名字,純翊,你來,我?guī)闳タ辞嗌骄G水。他拉著我冰涼的手,微笑。我的眉頭糾結(jié)在一起。他問,純翊你不開心嗎?我抬頭,懷琰,我的娘去了,她用發(fā)簪扎向她的心?墒菫槭裁矗镎f這是定數(shù),可為何天帝要讓我娘死去?懷琰握緊我的手,他對我說,純翊,不要問為什么,這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紛擾,沒有為什么。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一切。而命運的輪回,是永不停息的?倳幸惶,你會再見到你娘,你娘會對你微笑著唱歌謠。我問,你怎么會知道我娘對我唱的歌謠?懷琰笑,我?guī)闳タ辞嗌骄G水。我抓著他的手,不停地走,我說,懷琰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呢?他說。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到我的家。你會陪我嗎?我對他綻放笑容,我說,當(dāng)然。
到東京的那日,我望著滿街的人群,終于感受到都城的壯觀。城內(nèi)大街小巷的店鋪連綿相接,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都城吧。我抬起頭來,可是為什么這里的天空,不是藍(lán)色的。我已望不見家鄉(xiāng)的天空,摸不到家鄉(xiāng)的水,我將要一輩子在這里生活。一個小乞丐走過我身邊,他跪下來企求我說,大姐姐,求你賞一點吧,我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我望著他消瘦的臉和全身破爛的衣服,我開始尋找身上的東西,然后給了他一錠銀子。他顫抖著接過,對我不斷的磕頭,謝謝大姐姐,謝謝您,謝謝……我彎下腰將他扶起,不要道謝,快走吧,快去吃飯吧。他清澈的眼睛對我閃了閃,然后微笑轉(zhuǎn)身跑開。
之后我在東京住下,從此遠(yuǎn)離絲織品,我開始經(jīng)營一家店鋪,專賣花石竹木。每次我把它們運進(jìn)店鋪,尖銳的樹枝或是鋒利的石塊會割破我的手指。殷紅的血液滴落,像極了漫山遍野的杜鵑。每次看見血,我就會想起娘生前的臉龐,她的笑顏。于是我跪在地上,安靜地哭泣。淚水墜落在地上,化開。一滴一滴,聲音似一聲一聲的戰(zhàn)鼓。天帝曾告訴我,總有一天,這里將會變成人間地獄。我不明白,為什么。而他總是不答,只是說,我主宰這世間的一切,沒有為什么。我從未見過他,只是聽他的聲音,總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可如何也想不起。我那天問他,你長的是什么樣子?他哈哈大笑,你不必知道,等到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我望著滿院的花朵,我說,好,我等著你。
在我住處的前面住著一個老奶奶。她看見我總是對我微笑,她說純翊,你家的花很美麗?墒悄阋⌒,因為我們的王是個非常喜歡花石的暴君,你的店會被他一洗而空。我說是嗎,但他從未到過這里,我也從未見過他,雖然我對他早有耳聞,但是我是不會放棄這家店鋪的,因為,我很愛它。老奶奶顫巍巍的走過來撫摸我的長發(fā),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家鄉(xiāng),娘在我身邊對我唱著歌謠的日子。老奶奶說,純翊,你是個好孩子,只不過你的命運是被掌控的,這世間所有的人都是被掌控的。我牽起她粗糙而長滿皺紋的手,老奶奶,你能告訴我,我們的命運是被誰牽制,被誰掌控的嗎?她輕輕搖頭,她說,我不知道,你也不需要問,這世間的滄海桑田,這世間的物換星移,這一切都是過眼云煙,無須留戀。純翊,總有一天,你將會知曉一切,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之后的一天,老奶奶突然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她去了何處,就像她從未出現(xiàn)過。我在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搜尋她的蹤跡,卻從不曾遇見。然后這世界又變成我孤單一人。我每日孤獨地坐在店鋪里,微笑著迎接各式各樣的顧客。
他們總是問我,純翊,為什么你的樣子如此憂傷呢?
我也總是笑,我回答說,因為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我可以留戀的地方了。所以我并不是憂傷,而是不眷戀。不眷戀,你們明白嗎?
他們紛紛點頭,說,是的,是的,我們明白。
可是我知道,他們不會懂的,不會懂的。
北宋末年,政治黑暗。
宋王徽寧寵信奸臣蔡京、宦官童貫等人,大肆搜刮百姓,窮奢極欲。
那日我終于見到了王。他率人到我的店鋪,馬蹄卷起滾滾塵煙。我望著他們,竟不知所措。過了許久,我跪下喊著,王萬歲,王,萬歲萬歲。他放肆地笑,一聲令下,我的店鋪立刻變得空空蕩蕩。我尖叫起來,為什么,你們?yōu)楹我嶙呶业臇|西?王抬手狠狠給了我一個巴掌。他說,你這些東西給我算是你的榮幸,你想反抗嗎?
我口中一股血腥味向上翻涌,我看著他,問他,為什么。淚水滴落。我聽見我說,陛下,您可否留下那盆杜若,那是我娘生前最喜愛的花。王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娘,她喜歡杜若嗎?我說,是的王,是的。隨即而來的是一陣眩暈,然后天昏地暗,我聽見我的身體沉重地摔在地面上的聲響。
后來我又見到了懷琰。他說純翊你哭什么哭什么呢?我低下頭,我說我想我的娘,非常非常想。他眨了眨眼睛,說,是嗎?墒悄隳锒家呀(jīng)不在了呀。我拉著他寬闊的袖子,我說那為什么他們連娘最喜愛的杜若都要搶走?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繎宴p輕地?fù)崦业拈L發(fā),他對我說,純翊我們走吧,一直走,一直走到我的家。你說過你會陪我。他拭干我眼角的淚水說,純翊你看,前面的那朵杜若,我去采給你,好不好?我揚起明媚的笑臉,我說好的,懷琰,好的。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聞到了衣物、枕頭還有被子的,充滿陽光的味道。我看見周圍圍繞著許許多多忙碌的人群,清一色的女宮。我坐起身,頭還是陰沉沉的疼痛,我問,這里是什么地方?宋王徽寧走過來問我,你醒了嗎?我驚恐萬分,我正準(zhǔn)備跪下請安的時候,他扶住我說,這里是我的宮殿,是屬于我的宮殿,你就在這里安心住下來。我揮舞著手臂,說,王,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他對我微笑,為什么呢?我回答他說,王,我一直都很想來這里看這里的一切,繁華如錦帛的城市,就如我娘在澉浦的那個店鋪一樣?墒牵(dāng)我第一天來到這里,我就知道,我的一生都會淪陷在這座城市,我將萬劫不復(fù)。而在這里住下來,我卻是萬萬不能的,您的娘娘不會答應(yīng),您的大臣們不會答應(yīng),您的孩子們更不會答應(yīng)。我在這座宮殿里什么都不能做,您說,我還能呆在這里嗎?王溫暖的聲音飄落在我的耳朵里,他說,你不要管那么多,安心住下就是了。你知道嗎,我的亡妻,就是那前任的王后,她是我最愛的一個女人,而她最愛的花,也是杜若。你知道嗎?我垂下眉,我說對不起王,對不起。他勉強地對我笑,搖著頭說,沒有關(guān)系,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不愿意留下來也就算了,我不會勉強你。我望著蒼老的王,我聽見天帝對我發(fā)出沉悶的呼喚,他告訴我,純翊,留在這里,你要留下來。我說好的,王,我留下來。然后宋王徽寧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他轉(zhuǎn)過身來親吻我的長發(fā),他說謝謝。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做純翊。王。他笑著說,以后你不要再把我當(dāng)作外人,以后,我就是你爹,有我保護(hù)你,你永遠(yuǎn)都不會受到傷害。我的眼中忽然下起一陣大雪,白茫茫的一片。他粗糙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他問,我打你的地方,還疼嗎?我奮力地?fù)u頭。
幾乎是在一瞬間,我聽見一個聲音,他遙遠(yuǎn)而清澈的聲音對我說,純翊,你干的很好。我問他,天帝是你嗎?他說,是的,我是天帝,主宰這世界一切的神。我疑惑不解地問他,你為何要如此安排呢?他不答,只是發(fā)出放肆的笑聲。他說,總有一天,你將會知曉全部的答案,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在夢中持續(xù)見到懷琰,他明朗而模糊的笑容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一次我問,懷琰你的家到底在哪呢?他露出笑顏,迎著風(fēng)高高地站立,他的手放在我溫順的長發(fā)上,他說純翊你不要著急,我的家,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他的臉龐伴隨著四周氤氳的霧氣一起升騰,照亮了我近乎碎裂的臉孔,他的笑臉穿過我的黑暗我的無助我的孤單我的彷徨,我聽見他厚重的聲音從前方隱隱的傳過來,他輕呼著我的名字,拉起我冰涼的手掌,向前方走去。他說純翊,走吧,我?guī)闳タ辞嗌骄G水,我?guī)闳ノ业募摇N椅兆∷麥嘏氖,說,好的,我們走。走吧。
我在徽寧的宮殿里住下來,我住的地方被我叫做,暢煙園。我只要了一個侍婢,因為她有好看的臉龐與平和的名字,她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泛著微微的青色,孩童般的天真。堅韌的樹上落下碧綠的葉子,洋洋灑灑。
她說,純公主,我叫葉子,就是樹上落下的葉子。
我開始過著一種錦衣御食的生活。有的時候我在院子里澆水,看著那些稚嫩的幼芽綻放成一朵朵明媚的花兒。葉子站在我的身邊看著它們成長的過程,嘻嘻地笑。我問葉子,這些花朵,他們長大了之后是不是注定會凋謝呢?葉子甩著她柔軟的長發(fā),說,我不知道的,也許吧。命運不是人可以定的,也不是它們自己可以定的,是由天定的。就像王生下來注定是王,而我,生下來注定是奴婢一樣。她也是那樣迎著風(fēng),如同懷琰一樣高高的站立著,宮中冰冷潮濕的風(fēng)穿過她的身體,我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子。在這深深的宮中,沒有人會知道我的身世和我的過去,沒有人見過我的輝煌和我的傷口。他們只是隔著又高又厚的宮墻,高聲地喊叫著,純公主,千歲千千歲。
我與葉子一直姐妹相稱,我們在暢煙園里安靜地住著,王的妃子們也很疼愛我,但是我明白,她們只是可憐我而已。我這個孤兒,在這深宮中無親無故,是需要可憐的。我問葉子,為什么在宮里的人都顯得那樣的壓抑,一點也不像東京城里的人民呢?而她總是搖頭,說,公主,你不要問為什么,平平靜靜地在這里過完一輩子,就是你的福氣。這宮里的天是那么的不純凈,從來都沒有鳥兒在這里飛過,因為它們進(jìn)來了就會死去,這是注定的,注定的。所以純翊,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問,好好在這里生活,好好在這里過。
我問懷琰,住在宮中了之后是不是就不會再有煩惱了,是不是就可以安定平靜地生活下去了呢?他依舊是笑,他說,純翊,在這世界上又太多解不開的困擾,你一旦碰觸到就再也不會平定,它們會像蛛絲一般纏繞著你,讓你不能夠呼吸直至死去。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去靠近它,世間的紛爭也就會離你遠(yuǎn)去。純翊,以后不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問為什么,因為這是你連同這整個世間的人都無從知曉的。他的笑還是那樣淡淡的,可在他的眼中,我分明看到了什么。我打了一個冷顫,我覺得這里馬上就要有什么事發(fā)生了。只是我沒有問。我只是說,懷琰,到底還有多遠(yuǎn)才能到你家呢?懷琰用他干燥溫暖的手掌撫摸著我冰涼刺骨的長發(fā),輕輕地說,不遠(yuǎn)了,真的不遠(yuǎn)了。
那日我見到了太子,他比我小兩歲。他是王最愛的娘娘的孩子,他叫做靖康。他見到我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純翊姐姐,我非常喜歡你,你可否做我的姐姐?可以嗎?我說好啊好啊,我也很喜歡靖康你啊。那我當(dāng)了你的姐姐之后你什么都要聽我的,好嗎?他歪頭望著我,姐姐,那就這么決定了,你可不能反悔哦。我點頭。靖康揚起他稚嫩的臉龐,微笑。
葉子說,太子靖康是王最寵愛的一個皇子,但是……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臉微微轉(zhuǎn)向暢煙園的盡頭,帶著疲倦的眼神。那個神情像極了懷琰的笑容。我問葉子,你認(rèn)識懷琰嗎?她低低地擺手,她說,純翊,我不知道,也不認(rèn)識,他,到底是誰呢?我閉上雙眼回想他的樣子,然后說,我也,不知道啊。葉子笑了,她說純翊那你又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呢?我感到一陣眩暈,我說,葉子,其實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她拉起我的手,她說純翊,原來是這樣,不過請你不要悲傷,這世間有太多的事是沒有答案的,你要明白。我望著她不語,然后葉子說,對了純翊,今天是冊立太子妃的儀式,你要不要去看?午時三刻,在王的大殿。我說好的,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快走吧。
我和葉子飛奔至大殿,我們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搖,以一種奇特的姿勢飛舞,在深遠(yuǎn)而蒼白的天空中,高高地翻滾。我們剛進(jìn)大殿,冊立儀式就開始了。我看見靖康將要迎娶的太子妃,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她擁有溫婉的笑容和閃亮的眼睛。我望向靖康,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歡喜與甜美,已經(jīng)變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宮墻。
我看著靖康幸福的牽起他妃子的手,說,謝父王。王笑得慈祥。記得那一次我問王,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說您是暴君呢?難道就是因為您喜歡花石嗎?王笑,說純翊,我愛花石是因為那個喜歡杜若的妃子,因為她最喜歡這些東西,而如今,她去了,我卻依然保持著這個習(xí)慣,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讓我繼續(xù)愛她,這,你是不會懂的,F(xiàn)在,我站在王的大殿上,注視著靖康和她美麗得無與倫比的妃子,想,在將來,靖康會不會也像王一樣,為了他最愛的人,變成一個人人唾棄的君王呢?
冊立儀式結(jié)束后,靖康拉著他的妃子走過來,對我說,姐姐你看我現(xiàn)在終于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我笑而不語。他指著他身邊的妃子說,姐姐你看,這是我的妃子,他叫做苓殤,我很喜歡她呢。我蕩漾起欣喜的笑容,靖康,我知道啊,你的妃子真的很美,你要好好照顧她,不可以欺負(fù)她,我這個做姐姐的在這里監(jiān)督你,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都會聽我的,你要遵守約定哦。他重重地點頭,好的姐姐,我當(dāng)然會遵守約定的,我一定好好照顧苓殤。我看見他身邊苓殤的臉立刻變得緋紅一片,低著頭不知所措。我拉過她的手,說,苓殤你來,我?guī)闳タ次业臅碂焾@。靖康,你傍晚來接她,可以嗎?
靖康揚起臉,好,姐姐那你好好照顧她,我要去父王那里商量國事。我嚴(yán)肅地望向靖康,我說最近金兵在與我國聯(lián)合攻遼是不是?你們一切都要小心行事,要當(dāng)心其中有詐。靖康說好,我會叫父王小心。我點頭拉著苓殤,掉頭向暢煙園的方向走去。苓殤對靖康微笑,臣妾告退。葉子跟在我們身后,行禮,說,太子殿下,奴婢告退。
我們來到暢煙園,苓殤看見這滿園的花,像個孩子一般在花叢中奔跑歡笑,我與葉子在一旁望著她。她跳起舞來是那么好看,如同一只發(fā)光的蝴蝶。她輕輕哼著一首歌謠,在我耳畔回響久久不肯散去。她唱,千層絲,織不盡,萬針線,剪不斷。絲盡時,天盡頭,線斷處,水?dāng)嗔。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br> 我驚愕地望著苓殤,身體搖搖欲墜。葉子在后面扶住我,她說,純翊,你怎么了?我的手指顫抖,說,她唱的歌謠,是我娘以前常唱給我聽的,可她,怎么會的?
葉子走過去叫住苓殤,她半跪著說,太子妃,我想知道,你怎么會唱這首歌謠的?苓殤眨著她天真的大眼睛,她說這是我爹叫我唱的啊。我立刻感到天地開始混沌,天昏地暗。葉子繼續(xù)問,那你的爹又是誰。苓殤神采飛揚,她的裙擺在風(fēng)中洶涌著波浪,她說,我的爹是當(dāng)朝一品大臣,蔡京,你們不會沒有聽說過吧。葉子轉(zhuǎn)頭來看我,我已幾近崩潰,我在心中默默喊著,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園子里刮過一陣大風(fēng),飛,沙,走,石。我的雙腿站立不穩(wěn),順著風(fēng)的方向倒下去。在那個瞬間,我聽見娘在我的耳邊輕呼著我的名字,純,翊。她略施粉黛的臉龐美不勝收,我問,娘,這是為什么。
我見到了懷琰。他說純翊你不高興嗎?我坐在碧綠的草地上掩面哭泣。他對我說,純翊你不要哭啊。我抬起頭對他說,懷琰你知道么,我看見了我娘,可是她沒有回答我,我問而她卻不答,我很想念我的娘。懷琰說那你問了你娘什么。我搖了搖頭,沒有什么,這種事情就是連我也不相信。懷琰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浮云流過。我說你知道嗎,我的爹,我苦苦等了十九年的爹,他并沒有死去,他還在這個世間,可是我不懂,娘當(dāng)初為什么要騙我,她為什么說爹已死了呢,我想要知道。懷琰站起身來,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糾結(jié)不清的長發(fā),他說純翊不要理會這些,走吧走吧,我?guī)汶x開這里,這里就要容納不下你了,你離開吧。我想后退了一步,惶恐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堅定地說,不,我要見我的爹,一定要。他心疼地說算了純翊,算了吧,這世上有些東西注定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再去爭取也毫無用處,放手吧,這樣你才不會太難過。我瞪著眼睛,懷琰你為什么要阻止我呢,為什么呢。懷琰微笑,他說你想知道嗎,那我就告訴你。其實沒有為什么,這世間太多的事是沒有原因的,冥冥之中,都由天注定,沒有為什么。你懂嗎?我仰望著高高站立的懷琰,風(fēng)把他的長袍吹得獵獵作響,我說好,我知道了。
當(dāng)我睜開雙眼的時候,我看見宋王、靖康、葉子還有苓殤都坐在我的床邊,苓殤在一旁不停地哭泣。我伸出手擦干苓殤臉上的淚水,我說苓殤對不起,大家對不起,讓你們?yōu)槲覔?dān)心了。她灼熱的淚水打濕了我干燥的手臂,無比疼痛。我望著他們焦急而疲憊的面容,說你們不要為我操心,我沒事,真的沒事。他們的眼神深深刺傷了我,我知道自己在這個國度里的全部幸福,就來自他們溫情的笑容。我請求他們離去,可是他們遲遲不從,我艱難地從口中發(fā)出聲音,我對王說,父王,您是萬歲,你們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請父王、太子和太子妃回宮吧,請回吧。王的手輕觸我的掌心,他說好,起駕回宮。靖康微微拉我的衣袖,他說姐姐,我回去了,你要好好愛護(hù)自己,不要讓我們難過。我蒼白的手臂伸向他的發(fā),輕撫著,我說好的靖康,你相信我。苓殤用她泛著微紅的雙眼望著靖康,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調(diào),她說好了太子,我們回去吧,不要打擾姐姐歇息。他們站起身,向門外緩緩地走。葉子轉(zhuǎn)身跪下說,奴婢恭送王,太子,太子妃。
我的頭嗡嗡作響,閉上眼睛仍聽得到沉悶的回聲。我想懷琰說的對,我不該去找我的爹,那個被東京人民稱為奸臣的男子。葉子在一旁握著我的手,他說純翊,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責(zé)怪自己,你爹沒有理由不要你,所以太子妃的爹也不一定就是你的爹,你說是嗎。我在恍惚中看見娘在對我微笑,我看到娘的發(fā)簪化做滴血的蝴蝶,在深藍(lán)的天空翩翩起舞。我眼中的大雪竟然就那樣越下越大,彌漫了整個城市,彌漫了整個世間。一片一片,在我身邊閃著光亮。天地連成一體,我就站在雪中瑟瑟發(fā)抖。葉子握緊了我的手,她說純翊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他們你的身世了呢?我說是啊,我不打算說了。他說的是對的,有些東西注定了不是你的,你再去爭取也無用,一切事物,冥冥之中由天注定,這是天意。我也倦了,不想再爭奪什么了。葉子滿臉悲傷地望著我,她說,這樣也好,大家都相安無事,這不是很好的嗎。我呵呵地笑,葉子你剛才是不是也被我嚇到了?對不起。葉子晃著頭,長長的黑發(fā)甩動著,她說純翊我當(dāng)時也被太子妃嚇到了,因為你那首歌謠只是對我唱起過,沒有別人知道的,你那個樣子我可以預(yù)料得到。只是我想問你,你剛才又遇到了懷琰是嗎?我驚奇,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笑而不答,只是望著我,揚起臉龐,明亮地微笑。
在那一天的清晨,我站在花園里,感到一陣涼意。我看見天空掉落下純白的花瓣,如同我眼中的那場大雪,彌漫了整個花園。我跟著花瓣旋轉(zhuǎn)。我望著宮中低矮而蒼白的天空旋轉(zhuǎn)。我看著這片陰暗的天空下潔白的雪花旋轉(zhuǎn)。葉子在我身后對我說,記得嗎純翊,這是你在宮里過的第一個冬天,你記得嗎?
我說我記得。我記得。那些如同揚花般的記憶流轉(zhuǎn),在我面前紛紛揚揚散落一地,我措手不及。然后我就想起了我爹,那個十九年都從未見過一面的爹,那個讓我娘在死前孤獨不堪的爹,那是我的爹。我蹲在地上抽泣。骯臟的淚水順著我蒼白的臉頰蜿蜒,掉落在柔軟的雪地里,綻裂。葉子抱著我的肩,她說純翊你還在為你爹難過嗎,你不要難過,在這個世界有太多這樣背叛的事情,有太多的血腥和殺戮,有太多殘酷的戰(zhàn)爭,而這些,都不是我們所期望的?墒,你既然生活在這之中,就必須懂得規(guī)則,必須學(xué)會隱忍,這些都是活在這個世上最根本最必須的要求。并沒有人一生都能夠平安幸福,又不會有人一生都?xì)埲炭杀。一切都有太多的因,一切就有太多的果,這些不是我們的過錯。只要你不去問,只要你不去碰觸,自然就不會受到傷害。所以純翊,我一直都希望你可以幸?鞓返刈哌^這一生,人來這世上一次已很不易,不要總是讓自己陷在悲傷里,要知道這樣是永遠(yuǎn)不會得到幸福的。我希望你能夠在我身旁開心地成長,一直一直,到盡頭?梢詥幔课铱吭谒募缟,狠狠地點頭,我說可以的,可以的。
天帝告訴我,在將來的日子里,我們的宮殿,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天下,將再也不復(fù)存在。天空將會密布灰色的飛鳥,它們發(fā)出尖利而悲哀的叫聲。這里蒼白的天空將會布滿塵煙,滾滾的戰(zhàn)鼓聲不停傳來,密集的人群發(fā)出聲嘶力竭驚恐的呼喊。因為,宋就要亡了,不遠(yuǎn)了,不遠(yuǎn)了。而我們的王,我們千秋萬代的王,我們無比敬仰的王,將攜著他的生命,與大宋同歸于盡。這世上沒有人將千歲,沒有人將萬歲,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無邊的疆土,浩瀚的江山,終將灰飛煙滅。
我疼痛地聽著天帝的講述,一言不發(fā)。他說純翊,所有的事情不過都是我的一場游戲,所有的生命只是我手中的玩物,什么都是都定下來了的,沒有可能會改變。所以你一切都要聽我的,我才是主宰一切的王,我才是你的王,你明白嗎?我說我懂的,您是這世上萬物的王。而我,您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臣民純翊,將用一生效忠于您,用一生敬仰您。望您,我的王,千秋萬代,永世長存。天帝哈哈大笑,他說,純翊,你知道這些就好,知道就好。以后的事情,我會告訴你該怎么去做,你只要聽我的,就可以了。我單膝跪下,壓低頭,黑亮的長發(fā)跌落下來,遮蓋住我空洞洞的眼睛,我說,謝王教誨。謝。
我問葉子,在東京的人民,在全國各地的人民,是不是都承受不了王的暴虐?我們的王,他是否已喪失了民心?葉子蒙住我的臉,她說純翊,你應(yīng)該知道,你是公主,不該為這些事?lián)鷳n,你應(yīng)該好好地住在暢煙園里。你知道嗎純翊,我為了自己能夠活下來,舍棄了自己的名字,舍棄了自己的父母兄弟,舍棄了自己的信念和愿望,舍棄了自己心中曾以為會是永遠(yuǎn)的神,我舍棄了這些,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能在這里與你說話,已是件極不易的事,世間美好的事。若宋注定要亡,它終將會亡,然后會有新的王,新的天下,新的宮殿和新的國家。滾滾的車輪碾過我們曾擁有過的土地,可是我們是阻止不了的。所以你不必?fù)?dān)心。我看見葉子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望著天,泛著微微的青色。她的發(fā)蜿蜒綿長,以一種曼妙的姿勢伸展,在風(fēng)中盤旋,飛舞,降落。
葉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微笑,她說,純翊,你知道嗎,金軍和我宋軍在今年聯(lián)合攻遼,取得勝利。然后在遼的土地上,又建立了新的國,打著新的旗號,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似乎從未發(fā)生。我望著天空低低的云朵,然后問,是我軍,滅了遼嗎?葉子歡快的回答,是的是的。我的耳朵里忽然充斥著聲響,不斷不斷。我聽見戰(zhàn)場上不停息的戰(zhàn)鼓聲,咚咚咚,咚咚咚。我聽見在遠(yuǎn)處人們聲嘶力竭的驚叫,戰(zhàn)馬狂奔,騷動不止的沙粒和怒吼的狂風(fēng)。我聽見樹木不安的呻吟和顫抖。我聽見了絕望。
我的身體在轟鳴聲中變得脆弱。我看見了一場場殘酷的殺戮,我目睹了殷紅的鮮血和爬滿荒野的尸體。我注視著他們,那些卑怯的靈魂慢悠悠的向上升騰,閃著純白的瞳孔,他們在我耳邊微笑著低吟,然后晃動著離去。
他們說,王,為什么,我們至高無上的王,請饒恕我吧,請您饒恕我吧……
我的頭顱疼痛無比,我的身體快要炸裂開來的時候,一切聲音停止,一切畫面停止,好向它們從未存在過一般。于是我看到前方發(fā)出微弱的火光。
第三日清晨,靖康和苓殤奔至?xí)碂焾@。他們對我說,姐姐你快逃吧,快逃吧!他們面容慌張,他們說金軍在與宋軍聯(lián)合滅遼時,發(fā)現(xiàn)了我大宋的虛弱,于是我宋發(fā)動進(jìn)攻。苓殤抱著我說,姐姐你快逃吧,離開這里,離開東京,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留在宮中。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些鮮血淋漓的場面,我聽見有人在大笑。
然后我明白一切都是天帝的安排,那些畫面那些呼喚全都是他給我的預(yù)兆。他對我急急地說,純翊你看,這就是我的天下,這就是我的江山,你快一點吧,一切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
我問懷琰,我該怎么辦。懷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走,他說純翊我們走吧,和我一起逃離這里,我?guī)慊厝。我望著他明朗而憂傷的臉龐,我說回去?回到哪里去呢?他清澈的眼睛望著我,我們,回家。
當(dāng)我掙扎著醒來的時候,我問他,我的家,到底在哪呢?然后我聽見天帝的召喚,他拖著長長的回聲,說,純翊我勇敢的臣民,你快去宋王徽寧那里,去請求他禪位,快去吧。
在王的宮殿里,我撤去所有的下人,坐在他的身邊。他慈愛地輕撫我的長發(fā)。我不敢抬頭望他,我說王,金軍就要攻來了,您知道么?他帶著沉重的聲響,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皇帝。我讓人民受災(zāi),而我卻不能夠幫助,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土地一寸寸地枯萎,看著我的百姓一個個地死去,看著我的天,看著我的地,我卻不知該做些什么。純翊你說,我究竟該如何是好?我的心微微著顫著,我說王。這不是您的錯,這天下的萬物都是這樣的,您根本就不必內(nèi)疚,這并非您的不對。而王,您為我大宋江山操勞終身,是該休息的時候了。您累了嗎?王在我身后深深的嘆氣,他說是的純翊,我累了,真的想要休息了。我微笑。王問我,純翊你笑什么?我搖頭說,沒什么,王,今晚寒氣重,您要保重身體。
第二日清晨,宋王徽寧在早朝上宣布退位,由太子靖康繼位。王位下的大臣開始議論紛紛,他們一個個唉聲嘆氣,我聽見他們輕微的嘆息聲,他們說,王這樣做,那宋就快要亡了,那就快要亡了。
之后的幾日內(nèi),接任大典結(jié)束,靖康牽著他美麗的妃子苓殤登上王位,顯得那樣從容。他們坐在龍椅上,高高地望著下面的眾臣,眼里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靖康來暢煙園的時候,我對他說,我的王,您以后不要在來這里了,您也不要再叫我姐姐了,因為你是我們的王,我大宋江山的王。靖康指著他的宮殿,他說姐姐,你看,那座宏偉的宮殿就是我和苓殤居住的地方,每一天都是空蕩蕩的,每一天就只有戰(zhàn)書,而姐姐你,可以給我們溫暖。姐姐我們什么都會聽你的,我們什么都會答應(yīng)你,只是,你不要嫌棄我們。我驚恐萬分地跪下,我說,我的王,謝您的賞識,我純翊永遠(yuǎn)對您不離不棄。靖康露出他孩童般的笑容,他向前跑開,一直奔向他手所指向的宮殿。
那天,我在一個侍衛(wèi)的口中得知,金軍已經(jīng)大舉進(jìn)攻,他們已經(jīng)渡過那條波濤洶涌的河流,直逼東京。
我仿佛聽見遠(yuǎn)處奔騰不息的戰(zhàn)鼓聲和軍隊瘋狂的叫喊聲。
大臣們一直逼迫靖康,他們要求主戰(zhàn)派大臣李綱擔(dān)任將軍。他滿是汗水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他問我純姐姐,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微笑,我說王,就聽他們的吧,隨他們?nèi)ァ?br> 第二日,靖康任命李綱為抗金將軍。
遠(yuǎn)方的鼓聲密集的傳過來,咚,咚,咚,不停息。天帝臨空微笑,他說,戰(zhàn)爭,開始了,終于,開始了。我問天帝為什么要有戰(zhàn)爭呢?他輕聲告訴我,純翊,你是不會懂的,這些,都是必須歷經(jīng)的過程,一個朝代滅亡,就會有另一個朝代取代它,這是永遠(yuǎn)不能夠停止的,這些是誰也阻止不了的,你明白嗎?我說我明白的,我們都無能為力,對嗎?天帝說是的,是的。
李綱是個好將軍,他率領(lǐng)的軍隊多次擊退敵軍,人們歡欣鼓舞。各地的援軍也陸陸續(xù)續(xù)向東京救援。我看見靖康的臉上露出笑容。他搖著我的手說姐姐,姐姐,你快看哪,李綱他打了勝仗呢!他打了勝仗呢!我望著他的臉,我說是的我的王,我大宋萬代不衰,我大宋永世長存!我們有神明保護(hù),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亡。靖康綻放他如花的笑臉,可是我卻沒有告訴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大宋廣闊的土地上,會橫尸遍野,鮮血滿地。我們的千秋萬代將永遠(yuǎn)不復(fù)存在。我沒有告訴他,我大宋如今的王,我大宋最后的王。
而在夢中見到的懷琰,他的笑容卻一如既往,用寬大溫暖的手牽著我,他不斷的說,純翊我們走吧,走吧,我?guī)闳ノ业募,我們離開這里吧,回去吧回去吧。他看了看我之后又繼續(xù)說,純翊,這世間太多的紛爭太多的困擾,這世間有太多太多你不想去面對的事,所以你逃吧逃吧,逃離這里,逃離你的一切,我們一起,好嗎?
靖康站在我的面前,他說姐姐,你幫助我打了勝仗,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我微笑,是嗎?他鄭重地對我點頭。然后我聽見了耳邊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說,罷免李綱的職位,罷免他。我微笑了,之后我聽見我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聲調(diào)說,我要你罷免李綱,你能做到嗎?我高高地仰著頭顱,我朝著他笑,我說我的王,可以嗎?靖康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望著前方注視著我,他說姐姐,當(dāng)然可以,我這就答應(yīng)你。
當(dāng)日,靖康就罷免了李綱。大臣們在朝下議論紛紛,他們詢問原因,他們說王是受了鼓惑才會犯下這種錯誤。靖康站在王位旁,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們。他用一種詭異的聲音說,你們這些人,難道這都不知道嗎,李綱他的手下去偷襲金軍可是卻沒有成功,這些就足以讓任何人罷免他的職位,你們還有何異議?那些貪生怕死的大臣們?nèi)肯蚓缚倒蛳,他們說,王英明,王英明,我們永遠(yuǎn)擁護(hù)您。靖康站在王位上哈哈大笑,殘酷的聲響溢滿了整個大殿。在雕刻了龍鳳的柱子上,久久地回蕩。
我們的王,我們千秋萬代的王,我們無比敬仰的王,將攜著他的生命,與大宋同歸于盡。這世上沒有人將千歲,沒有人將萬歲,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無邊的疆土,浩瀚的江山,終將灰飛煙滅。
我回到暢煙園的時候,葉子擋在我的面前。她憤恨地抓著我的手,她說純翊,你這是做什么,李綱是一個多么好的將軍,你竟然要罷免他,你這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什么。∥逸p輕地甩開她的手,我說葉子你抓得我好痛。她凌亂的長發(fā)在我眼前飄蕩,我迅速地低下頭,我說,葉子,你曾對我說過,你叫我不要問為什么,平平靜靜地在這里過完一輩子,就是福氣。如今,我把這句話還給你。我向前走著,不顧她的阻攔,她被我撞倒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回響。我不敢回頭看她,我在心里默默地說,葉子,我對不起你?墒沁@些事,我也無能為力。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此時此刻,葉子的眼中翻滾著淚水,突然我聽見一陣狂笑,那是葉子發(fā)出的巨大聲響,我顫抖著回轉(zhuǎn)身,我看到葉子指著我的臉,她幾近瘋狂的聲音說你這妖女,你害了我們的李將軍,你毀了我們千秋萬代的大宋,你還要害我們的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決不會!我楞楞地看她跌跌撞撞的跑開,嘴里不停地說,我不會讓你稱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今日的陽光明亮得刺眼,我抬頭望著天,看到一群鳥兒無力地從這陰暗的皇宮的天空中低低掠過,揚起細(xì)碎的灰塵在陽光中飛舞。我記起葉子對我說過的話,她說,這宮里的天是那么的不純凈,從里都沒有鳥兒在這里飛過,因為它們進(jìn)來了就會死去,這是注定的,注定的。
一個侍衛(wèi)急急來報,他說純公主,王請您去一趟,有要事共商,請快點吧。我告訴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葉子的事就先暫時放一邊。我隨后奔向靖康的大殿。我看見靖康盛氣凌人地坐在王位上,單膝跪下,大聲說,王,萬歲。
靖康起身迎接。他愁眉不展地說,純姐姐,宮外有一名叫做陳東的太學(xué)生,他率領(lǐng)民眾聚集在宮門口請愿,他還帶了幾百人向朝廷上書。他們在宮外擊鼓鬧事,宰相李邦彥在退朝的時候還被他們用磚瓦砸傷了,你看這如何是好?我握著靖康的手,說,王,您別著急,會有辦法的。他們這樣,是為了什么呢?靖康轉(zhuǎn)過臉去,他說,是為了要恢復(fù)李綱將軍的職位。這時,一個宮女驚呼著沖進(jìn)大殿,她大叫著我大宋就要亡了!要亡了!忽然她看見我,指著我咆哮,她說你這妖精,為何要下界來危害我大宋!為何!
她沖向我。
她把手伸出來沖向我。
她齜牙咧嘴地把骯臟的雙手伸出來沖向我。
然后我終于看清楚,她是葉子,她是我的葉子。在我身邊跟隨了我多日的葉子,而如今,她不認(rèn)識我了,她再也不認(rèn)識我了,她也再不會微笑著叫我純翊了,她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
侍衛(wèi)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向?qū)m外,我猛然記起天帝曾告訴過我的話。他說,人民一定會要求重新起用李綱,那么,如果這樣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殺了葉子。當(dāng)時我激烈的反對,我不斷地?fù)u頭,我不斷地哭泣,以為可以挽回點什么,而今看來,天帝是對的。于是我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叫住侍衛(wèi),我說,你等一下。我沒有看靖康的臉,我說王,我可以答應(yīng)恢復(fù)李綱的職位,只要你同意我的一個要求。靖康欣喜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他說,純姐姐,什么要求?只要是可以再起用李綱,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然后我說的話刺痛了我的咽喉,刺痛了我的血肉,我指著正在狂笑不止的葉子,我說,我要你殺了她。靖康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問,姐姐,你這是為……我頭也不回走出大殿,我說王,請您不要問為什么,因為這一切,都是注定的,沒有緣由。
我知道,飛進(jìn)宮中的鳥兒,它們注定都會死去。
之后靖康就對外宣布將恢復(fù)李綱將軍的職位,宮門外不停叫嚷的人群才逐漸散去。
我一個人坐在暢煙園內(nèi),望著滿目凋零的花朵,瑟瑟發(fā)抖。我問自己,以后我一個人了,該怎么過?沒有了葉子,我要怎么過?我抱著雙腳,眼神渙散。我聽見苓殤溫暖的聲音從背后響起,純姐姐,王讓我來陪您。王說您要殺了葉姐姐,是不是?她跪在我面前望著目光呆滯的我。我沉默,一言不發(fā)。突然我抱住她放聲哭泣。我的難過穿越了我家鄉(xiāng)的滄洱湖,穿越了我家的小店綾錦坊,穿越了我和葉子的暢煙園,穿越了我大宋的江河湖泊。葉子是我進(jìn)宮以來對我最好的人,我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可是天帝卻要我殺了她!他要我殺了她!苓殤就那樣抱著我,柔弱的手臂支撐起我,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抱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停止了哭泣。
苓殤擦去我臉上的淚水,輕柔地說,純姐姐,我明白,我都明白。純姐姐,我知道您舍不得葉姐姐,我也知曉了您為何要這么做。那天我看到了葉姐姐,那個尖叫不停的葉姐姐,她說大宋就要亡了,就要亡了。所以我就明白了您這樣做是為了什么。您是為了王好,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是為了大宋的黎民百姓。所以,沒有人會怪你,您只是力不從心,您不要自責(zé),好嗎?我看了看苓殤,我當(dāng)初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敏感,我還一直把她當(dāng)成是一個小女孩,一個被養(yǎng)在深宮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我對著她綻開笑容,我說,苓殤,謝謝,謝謝你。她微笑。粲若桃花地微笑。她春暖花開般的微笑溫暖了我,我感覺不再寒冷,不再悲傷,不再孤獨。
在夜晚,我一個人躺在床榻上,我想著以前的晚上,葉子就在我的身邊,她說純翊你不要害怕,你好好的睡,我抱著你,你就不會冷了。然后我總是在她溫柔的聲音中沉沉的睡去?墒侨缃瘢呀(jīng)沒有人能夠抱著我說你不要害怕,我的被褥冰冷的如同停留在樹杈上那多日不化的積雪,厚厚的一層。溢滿了的孤獨感就悠悠地飄,從涼透了的地面升上來,升到我的面前,無處不在的孤獨在屋子里四處亂撞,泛出暗紅的花朵,滿目的杜鵑花。它們在流淌著鮮血,伴隨著我無盡的哀傷,無盡的痛楚。我感覺到自己剛建立起來的對未來的憧憬已經(jīng)完全崩潰,任它碎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回來。
隨后我看到了站在日光之下的懷琰,他說,純翊,你不要傷心了,不要難過了,對于這些事情,你一直都不可抗拒,你做的已經(jīng)夠了,既然無能為力的話,那就順應(yīng)天命吧。人的這一生都是有定數(shù),出生,死去,這些只是早晚的問題,既然選擇了存在于這世上,就總有一天會死去,你懂嗎。我面無表情地看著腳下與裙擺相互糾纏的野草,我說懷琰,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求你不要說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的頭微微地疼痛,我忽然記起今天是葉子被行刑的日子,我匆忙地奔赴刑場,不顧周圍宮女的呼喊,不顧周圍士兵的阻攔。我知道我要見她,見葉子的最后一面。
可是在刑場四處都沒有人,我著急地四處叫喊她的名字,沒有應(yīng)答。我想葉子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他們早就執(zhí)行了葉子的死刑?我靠在臺階上蹲下來,我哭著,我說葉子你不要不理我,我對不起你……在淚眼朦朧中我感到一陣眩暈,我的脖子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疼痛,我掙扎著叫起來,我努力想站起身去大殿,可是我的脖子卻越來越疼,越來越痛,我捂住自己的脖子,它就像是綁了一根繩子一樣,讓我窒息,讓我喘不過氣來。葉子,她站在我的面前,望著我笑,陰冷的笑容在我眼前晃動,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拼命地要讓它自己站立,她就在我眼前浮動,一波一波地起伏。我聽到她叫喊著我的名字,她說純翊,這是你自己自找的,怪不得我,你不要怨我。我只是想讓你來陪我,只有一下子就好。我的脖子越來越難過,每一下的呼吸都是那么艱難,我覺得自己是要死了,我笑著坐在了地上,不再掙扎,我知道自己就要擺脫壓在我肩膀上的重任和情感,只有一下子,我就可以解脫了?墒俏衣犚娞斓壅f,純翊,你是不可以死的,不可以。我的疼痛在一瞬間就煙消云散,它像是從來就沒有來過我的身體一樣,消失不見了。天帝說純翊,你被騙了,你去大牢吧,去見你想見的葉子吧。
我不停地奔跑,一棵一棵的掉落了枯黃的葉子的樹突兀地暴露在冬日的陽光中,在我身旁一閃而過,我沒有時間看它們,我知道我要去見葉子,我的葉子。我的身體和氣息越來越重,我很累?墒菚r間是不會因為我停下來休息擺弄蜷縮在宮殿外的花而停止的。時間不會等我,生命也不會等我。我奔跑著,頭顱高傲地向前,眉頭排列成蜿蜒的河流,發(fā)絲一根根肆意地向后飛揚著,它在努力逃離我的身體,它逃逸著。我看見了發(fā)亮的黑色,那是大牢的門,它矗立在那里,孤傲而挺拔。
侍衛(wèi)看見我都跪下叫著,純公主,千歲。我沖進(jìn)牢里,我大叫著葉子呢?暢煙園的侍婢葉子在哪里!她在哪里!侍衛(wèi)們紛紛過來阻攔,他們喊著,公主,王宣了旨,若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可以去探望葉子。如果您要去的話,這我們也很為難啊。我說那你們就去叫他過來!到這個大牢里來!他們遲疑著,我瞪大了雙眼說你們還猶豫什么,快去叫王,就說是我找他有非常要緊的事!你們快去啊!他們伸直了手臂,彎下腰對我說,是公主,我們這就去!
這大牢里潮濕陰冷,充滿了刺鼻的惡臭。深不見底的黑暗在四周環(huán)繞著,它們發(fā)出了凌厲而尖銳的叫聲。我全身抽搐著,害怕得發(fā)抖,我用雙手抱著自己,安慰說別害怕,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就那樣蹲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聽見了靖康熟悉的聲音。他跑過來扶我,他說姐姐你沒事吧。我搖頭,指著牢門,說,王,您可以讓我見葉子嗎?我好想見她。靖康揮舞著他的手,他對侍衛(wèi)們說,把牢門打開,帶我們?nèi)ヒ娙~子。
隨后我和靖康來到葉子的牢門前,我看見了懸掛在牢房橫梁上正搖搖晃晃的葉子,那條套在她脖子上的絲巾,是我送給她唯一的東西,也是我娘親手縫的絲巾。靖康在一旁大叫著,你們是怎么看守犯人的!快打開門把她放下來!快啊!快。】墒俏乙呀(jīng)明白,這已經(jīng)晚了,一切都晚了。她穿著一件寬大的深藍(lán)色綿綢囚服,頭發(fā)蓬松,油膩膩的發(fā)絲搭在她的臉上。沒有認(rèn)真梳洗的臉看上去是那么的骯臟,滿臉都是塵土的顏色和無邊的淚痕。脖子上有一道血紅的印子,像流了血,然后結(jié)了痂,最后留下一道難看的疤。永遠(yuǎn)抹不去。她的樣子安詳,像是睡著了,眼睛緊閉,像在做夢。我抱著葉子痛哭失聲,抱著葉子逐漸僵硬的身體痛哭失聲。我聽到我的世界在瞬間塌陷,發(fā)出訇然的巨響,塵土飛揚。我抱著葉子說,葉子對不起,到了這里,我還是不能夠救你,不能夠。
葉子在我耳旁嘻嘻地笑,她說,純翊,你不要難過,我只是放棄了這個世界,我太累了,我的手指再也抓不住這個沉重的世界,我就讓它走了,我讓它離開我。我不怪你,這一切都是定數(shù)。這樣,我就可以開開心心,了無牽掛。所以你不必為我傷心。而且我也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什么,所以你也不必為我自責(zé),懂嗎?我看到葉子的眼睛,黑亮而有光澤,充滿了活力與喜悅,這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聚集成一顆細(xì)小的灰塵,它就像是眼角的一粒沙,很輕易地就可以把它抹去。
然后我隱約看見一個少女在我的家鄉(xiāng)澉浦鎮(zhèn)的滄洱湖上放聲歌唱,伴隨著悠揚的琴聲放聲歌唱。她邊唱邊微笑,明媚的光亮從她身后慢慢透出來,像一個天使。她訴說著自己的故事,那綿長不絕的故事。她叫我的名字,她說對不起純翊,我欺騙了你。我沒有告訴你,我沒有告訴你苓殤的那首歌謠,其實是我教給她的,為的只是想讓你對這世間有個牽掛,不想看你痛苦的樣子。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是知道懷琰的,我知道他的,他,他實際上是……后面的話,我聽不見了,我看見她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模糊,一寸一寸地消失,我終于知道也終于明白了,這所有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她這個哀傷的看客,在這里嘲笑著人世間的疾苦,我終于懂得,她才是我的統(tǒng)治者,她是神。然后我堅信,她是一個神。她什么都知道,她擁有長長的透明翅膀,可以在蒼藍(lán)色的天空中自由地飛翔,她的烏黑長發(fā)上擁有迷人的光環(huán),可以在黑暗中堅定不移地前進(jìn)。
每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來叫我的時候,我都會輕輕地微笑,說,葉子,有事嗎?
靖康彎下腰來扶我,她說,純姐姐,你不要難過,葉子她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掛滿淚痕的臉仰起來看他,我紅腫的雙眼看到他臉上滿是悲哀。我站起來,說,王,您不要待在這里了,我送您回宮。
身后的侍衛(wèi)說,王,公主,這名女子怎么辦?我揮揮手,說,替我好好安葬她。
葉子她走了,為了自由,放棄了這個世間,走的徹徹底底,再也不會回來。
在戰(zhàn)鼓轟鳴的戰(zhàn)場上,將軍李綱英勇善戰(zhàn),多次擊退了金軍。我在暢煙園中聽見馬蹄嘶叫,狂風(fēng)呼嘯。我看到戰(zhàn)場上全部都是士兵的尸體,戰(zhàn)馬的尸體,到處都是跌落了的箭,射穿了的盾。他們身上的鮮血汩汩地流,不停不息,沾滿了遍地的枯黃的野草,一碰觸就斷裂。我看到他們的靈魂啊,在空氣中緩緩的上升,穿過淋漓的鮮血,不停地向上升,帶著渙散的神情,上升,上升,直到云端。他們低低的哀號越過我的頭頂,留下濃重的黑色陰影。他們喊著,王,請寬恕我們吧……
我的心臟又開始疼痛,像有什么東西把我的心臟劈成了兩半,從中間斷裂開來。我抱著膝蓋終于泣不成聲。我想念著我從未見過的爹,我想念著教我唱歌謠的娘,我想念著那個關(guān)心我卻又突然消失的老奶奶,我想念著被我殘忍地殺害了的葉子。我捂著腦袋叫囂著,縱橫交錯的淚瞬間決堤。
我想就快了吧,娘和葉子就要來帶我走了,她們會牽起我的手,帶我飛起來。我就要走了,離開這里,去見我的娘,去見我的葉子。
可是苓殤忽然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呼喚我。她用她一貫的最輕柔的聲音呼喚著我,純姐姐,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從我身后走到我的面前,那么輕盈,那么美麗。她說,你不要這樣,不要折磨自己。葉姐姐去了,我們都很難過。特別是李綱大將軍,他總是說葉姐姐是因為她才死的。他一直都在責(zé)怪自己,所以他為了報答葉姐姐,每一次的戰(zhàn)爭都盡全力,每場都勝。而如今金軍已經(jīng)撤退了,李綱將軍他說很想見你,他說葉子是你的侍婢,他對不起你。他想見你,對你說聲抱歉?梢詥幔课姨鸪林氐念^,說,就讓他來吧,我也很想見他。苓殤咯咯地笑,他說姐姐,你這樣怎么去見人啊,你先去洗把臉,我去喚他進(jìn)來,他就在門外。我摸著自己的臉,甜美地笑了。
隨后我就見到了李綱,那個多次為大宋立下戰(zhàn)功的將軍。他長著一張清秀的臉,走進(jìn)來的時候讓這陰冷的暢煙園瞬間陽光普照。他看見我對我行禮,他說,臣李綱叩見純公主,公主千歲。我伸出手請他坐下,他微笑地坐在了那把紫檀木的椅子上。
我百感交集。我說李將軍,請問您來這里有何指教呢?
臣惶恐。他低著頭默默地說,臣深知害死了公主您身邊唯一的侍女,特來向您道歉,請您贖罪。
道歉有什么用處呢,人死不能復(fù)生,葉子她的死并不是你的錯,所以你不需要對我道歉,若要道歉的話,也是我向你說聲對不起。當(dāng)時我還請求王免去你的職位,要說殺害葉子的真兇,也應(yīng)該是我才對。將軍你根本不需道歉,更不要自責(zé),因為這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
李綱急急忙忙地從紫檀木的椅子上站起來,重重的跪在地上,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中歡快地飛舞。他說公主,臣有一事相求,請公主成全。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
他笑,他說,公主您知道嗎,這幾年臣在沙場上征戰(zhàn)南北,雙手浸滿了鮮血,每晚睡覺時,都有許多士兵的靈魂在我身邊纏繞著我,我并不是膽小懦弱,只是我想,如果沒有戰(zhàn)爭,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無辜的亡靈。臣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生活。每晚那些亡靈來到我的營帳內(nèi),那些戰(zhàn)死的士兵,那些遭到殺害的老百姓,他們告訴我,他們不想死,他們還要活著。他們讓臣夜不能寐,所以,臣已經(jīng)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不想再征戰(zhàn),不想再殺人,請公主轉(zhuǎn)告皇上吧,罷免臣的職位,請公主成全臣。
我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問,你真的不想再當(dāng)將軍了,是嗎?
是的。他堅定地說。雙眼充滿了剛毅。
我說好,既然這樣,我會轉(zhuǎn)告皇上的,請你放心,也希望你可以過上你自己認(rèn)為的好生活,我在這里祝福你。
謝公主。他再一次跪在了地上,膝蓋下發(fā)出決斷的聲調(diào)。他說,臣先告退。
我望著他的背影,疲憊地微笑。
那天我呼喚了天帝,請他收回李綱身邊的魂靈,應(yīng)該讓他好好的生活了。天帝對我說,純翊,我會收回他們的,我只是想讓他受一點小小的懲罰,如今這懲罰已經(jīng)夠了。而你,是永遠(yuǎn)不能夠背叛我的,這世間所有的事都被我握在手里,不可能更改,你知道的,是嗎?我輕微的發(fā)出一聲鼻音,然后說,我的王,至高無上的王,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不會違抗您的命令,更不會背叛您的旨意,請您放心。
當(dāng)我走到靖康的大殿,彎下要對他說王我有事告訴您的時候,看見他正愁眉不展地坐在椅子上。我驅(qū)趕了所有的下人,執(zhí)意地跪下,我抬著頭望著他們,我說,王,我想請求您,免去李綱的職務(wù)好嗎?靖康稚氣的臉上立刻露出驚恐的表情,他說為什么姐姐,李綱他是個好將軍!我輕笑著說,您還不知道嗎,就是因為李綱是個好將軍,才要免去他的職務(wù),我近日見了李將軍,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不想再征戰(zhàn)南北了,他想要回鄉(xiāng)去,照顧他的老母親。這是李將軍自己的意思,當(dāng)時王后也在場,您不相信的話,可以問她。
靖康將疑惑的眼神投向苓殤,她用盡力氣搖著頭說,不,沒有,李將軍他并沒有這么說!姐姐您為什么要騙我們呢?為什么呢!
這是一件多么讓人驚訝的事!平?瓷先デ寮兛扇说能邭懢谷蛔兊萌绱丝膳。我說好好,既然如此,王,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您不知道,您已經(jīng)不行了,您已經(jīng)喪失了最后的民心,您已經(jīng)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失敗了。知道嗎,大宋這只快要從天空摔落的鳥兒就快要死去了,至于你們最后的祈禱以及信念,都已無用,你們再做什么都是于事無補的。宋要亡了,這都是必然的結(jié)局。我站起來指著宮殿里金碧輝煌的柱子,它的上面雕刻了一只奔騰的龍的圖案。我就指著那根柱子說,看,這根柱子,這座宮殿,這個地方,我們這永永遠(yuǎn)遠(yuǎn)屹立不倒的大宋就要滅亡了,你難道不明白嗎?不要以為古代的神明會保護(hù)著你,沒有的,一直都是沒有的。這里馬上就將變成廢墟,只剩下殘垣斷壁,只剩下遍地的橫尸,只剩下金人的搖旗吶喊。可你還要李綱去替你作戰(zhàn),你還要讓無數(shù)的人民為你而死,你算什么?只是出生在帝王家而已,除了這些你還有什么?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人替你死了,你究竟還要多少個人為你死去你才肯罷休你才肯滿意!我看見靖康的驚慌失措和苓殤的傷心欲絕,哈哈大笑著走出宮殿,我告訴他,王,這件事,就由您自己定奪。
翌日,我就聽見宮女們議論紛紛,她們說,哎,你們聽說了嗎,昨天純公主大鬧養(yǎng)心殿,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今日王就把那個連連擊退金軍的李將軍給罷免了。另外一個宮女說,我還聽說王把那些援軍都遣散了,我看吶,我們還是早點收拾行李離開這里吧,說不定我們這次真的要被金軍給打敗了。大宋就要亡了,我們快走吧。
大宋不是亡,只是永遠(yuǎn)的沉睡。
在被撤了職之后,李綱來過暢煙園。他在明亮的陽光下再一次跪下對我說,公主,您的大恩草民無以為報,就讓我給你跪下吧,只當(dāng)是我的謝禮。我搖著頭扶他起來,你不用謝我的,這些都是你應(yīng)得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能幫你做什么了,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的生活,照顧好你的母親。你在戰(zhàn)場上的這幾年里,她一定很擔(dān)心。在今后,我希望你可以忘記你的過去,忘記那些亡靈,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李綱努力地點頭,好的,他說,好的,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我一定會看著天空的鳥群,然后就會想起您的這些話。
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對著他的背影,揮手,再揮手,然后默默地微笑,說,再見李將軍,再見了。再,見。
不久,金軍再次南下,隆隆的戰(zhàn)鼓不斷地響著。宋國沒有了神勇的將領(lǐng),沒有了威武的士兵,城里的人民不斷的逃亡,逃,逃,逃。金軍站在城頭放肆地笑,他們叫囂著,靖康你這昏君!你這昏君!
他們手里的刀和劍往地下一滴一滴地淌著鮮血,粘稠的鮮血,散發(fā)出來濃烈的血腥味道。它流遍了東京的大街小巷。殷紅的鮮血啊,像一朵朵的杜鵑花,開在了東京,開在了我的心里。它憤怒的枝刺穿了我的心,然后開花。無比歡快地開放。它唱著歌,逆著陽光,開放在一片陰影里。是黑色的花朵,我看得清楚,是黑色的,枝,葉,花。
東京狼煙四起,一陣陣青色的煙霧在天與地之間上演著舞蹈,它們竄上竄下,翻滾咆哮著,像龍,很多很多的龍,它們在吼叫,它們奔騰不息,它們吞噬著一切,東京的所有住所、商埠在它們的擁抱下消失不見。剩下的是一堆黑色的灰,一吹就飄上天空,溶進(jìn)骯臟的空氣里。
金軍帶領(lǐng)大部隊沖進(jìn)王宮,那些侍衛(wèi)、宮女都驚叫著飛奔離開,他們?nèi)缤芰梭@的鳥兒般四處逃竄。金軍唱著恢弘的戰(zhàn)歌,邁著傲慢的步伐,朝向大殿,大踏步前進(jìn)。他們瘋狂地笑著,說,大宋就要是我們的了,這里會是我們的土地,這里將成為我們的天下!讓我們勇敢殺敵吧!他們狂暴的囂叫聲在宮殿上空彌漫、擴(kuò)散,相互纏繞著旋轉(zhuǎn),奔向天空。
靖康與苓殤跪在父王面前。他們流淚。他們低頭不語。我站在他們的身后,用悲傷的眼神望著臉上爬滿皺紋已變老的父王,我看見他眼中的黑色,不是杜鵑的顏色,那是絕望的黑色。靖康突然發(fā)話,父王,我們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父王搖頭,發(fā)絲中的銀色閃動著眩目的光芒,他說,靖康,我的兒,如今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你知道嗎,現(xiàn)在是我宋國最大的危機,我們站在懸崖的邊緣沒有退路,只有前進(jìn)。你明白嗎,我們只能前進(jìn)。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面對這戰(zhàn)斗,只有你,可以帶我們走出這困境。孩兒,你懂父王的意思嗎?
靖康的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他顫顫抖抖地說,父王,你是叫孩兒去打仗嗎?孩兒不去啊,我不要去,不……
你必須這么做,你是我大宋的王,這是你唯一的選擇。父王堅定地說著。
苓殤眼里噙滿了淚水,她爬到我的腳邊,她拉著我的裙角苦苦哀求著我。姐姐,她說,以前都是我不對,可是現(xiàn)在求您說句話啊,求您救救靖康啊,他還只是個孩子,怎么可以去做那么危險的事,他不可以的啊,他是我大宋的王啊,求您了姐姐,您告訴父王這是不行的,靖康是不能去的!
我面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說。
靖康和苓殤望著我。我依舊不語。終于,靖康驚叫著帶著他美麗的妻子逃走,他的雙眼慘淡無光。他說我不要,這不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是大宋的王!我是至高無上的大宋王!
父王與我相視而笑。他說純翊,你是個好孩子,你與這個宮殿沒有關(guān)系,所以你快逃吧,逃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永遠(yuǎn)都不要再回來。知道嗎,我不希望你出事。我走上前親吻父王花白的眉毛,我說父王,您是我永遠(yuǎn)的爹,您要好好保重,純翊先走了,您保重。他蒼老的臉龐綻開笑顏,點頭。我轉(zhuǎn)身,殿外刺眼的陽光閃耀得讓我站立不穩(wěn)。
天帝對我訴說一切。他說,純翊,你想不想看大宋的滅亡?你要看嗎?去吧,登上花石綱的頂層,你將親眼目睹一個朝代的滅亡,一個朝代的新生。
我點頭,隨后我登上了那里。
在那個最高峰,我看見滾滾的濃煙爭搶著從大殿里涌出,金軍不停地叫喊,他們叫喊著,在這里!宋王在這里!我們抓到他了!我看到他們把靖康從一個長滿灰塵的陰暗角落里拉出來,緊隨其后的是他美麗的王后苓殤。他們被綁上沉重的鐵鏈。金軍大叫,快把他們交給將軍,抓到他們是有賞的!在大殿的門口,我看到有幾個人把父王拽出來,他們不斷地踢父王的右腿,惡聲惡氣地喊,你這老頭也有今日,快給我走,我看你還怎么威風(fēng)!
父王喃喃地說,該生的終要生,該去的終會去,一切自由天命。忽然他望向我站的塔臺,低低地呼喚我的名字,他說,純翊,你要努力,不要讓父王操心。身邊的士兵狠狠的推了他一下,說,你這老不死的,在嘀嘀咕咕什么呢!還不快走!
我看著他們漸漸離去,到最后模糊不清只看見硝煙陣陣。我淚流滿面,我大聲呼喊著父王的名字,靖康的名字,葉子的名字,苓殤的名字,娘的名字,我叫喊著,你們快點回來啊,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回來。∥也灰銈冸x開!我飛舞的淚水沾濕了長發(fā),我看見漫山遍野的血紅色的杜若。杜若,那支血紅色的杜若,它在我眼前歡笑奔跑,留下一串串迷人的芬芳。我感到嗓子很疼,火燒火燎般疼痛。
我終于抬起頭來看這里的天空,吞沒了宮殿的天空,蒼白而暗淡無光。我看見懷琰在我面前微笑地望著我。他伸出手來說,純翊,你跟我走吧,離開這里。一直出現(xiàn)在夢中的懷琰終于以現(xiàn)實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擦干臉上的淚水踏出步子。當(dāng)我的手指就快要碰觸到他的時候,我感到我的發(fā)絲竟然奇跡般的全部向上飄飛,耳邊不斷的傳來風(fēng)嗚咽的聲響,我確定我的身體在下沉,一寸一寸飛快地下沉,終于微笑。我說天帝我都要死去了,你還不讓我看你的樣子嗎?懷琰來到我身旁握住我冰涼的手指,他笑著說,我就是啊,我一直都在你身邊的不是嗎?我點頭。
閉上雙眼,在一陣濃重的陰影里,我再次見到了我的娘,她望著我微笑。我輕輕的呼喚,娘,娘。娘柔軟的聲調(diào)又在我的耳畔響起,她說,純翊我的好孩子,好久不見。娘用清脆的嗓音唱起我兒時的歌謠,讓我熱淚盈眶的歌謠。娘唱,千層絲,織不盡,萬針線,剪不斷。絲盡時,天盡頭,線斷處,水?dāng)嗔。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br> 而懷琰的聲音慢晃晃地飄起來,純翊,我們回家去吧。
我問他,懷琰,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懷琰拉著我的手指向日出的地方,他說我們一直走吧,我的家,就在世界的那頭啊。我感覺到懷琰溫暖的氣息,我知道他面對著那里如同陽光般地微笑。
之后我聽見了一個聲音,物體笨重的落地聲。然后有人群的驚呼,叫喊和絡(luò)繹不絕的腳步聲。他們叫著,在這里!這里!宋國的公主在這里!一只粗暴的手抓住我的長發(fā)向后拉,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然后是一個劃破長空的叫喊,她死了!
我學(xué)著懷琰微笑,牽起他的手遙望云端,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就讓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到世界的那頭。
懷琰笑起來,他唱,千層絲,織不盡,萬針線,剪不斷。絲盡時,天盡頭,線斷處,水?dāng)嗔。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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