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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月十四日,霜降。
我在街角遇見何許。
真巧,他也姓何。
他說他在等一個人,等了很久,那人始終沒來。
當時室外的溫度只有十五度,他只穿著一件襯衫,我脫下身上的夾克遞給他,他卻只拿走了我手里的煙。
“你在等誰?”我問他。
“不知道!彼炖锏鹬鵁,猛吸兩口,煙灰掉在他半舊的牛仔褲上。
往后的一周,我每天都繞道去那條街,在便利店買包煙,抽出一支,剩下的全都給何許。
他收了我的煙,卻不肯給我講故事。沒有前因,只剩后果。他總是反反復復地重復那一句話:我在等一個人。
起初我很好奇,指著路邊的野貓問他:“為什么是一個人,不是一只貓,一只狗?”反正都等不到,人和貓貓狗狗又有什么分別?
他歪著頭看那貓,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換了一個工作,離那條街更近了,近到走路過去都不會覺得遠?晌以贈]有去過那兒。
我知道自己在賭氣,我故意不去看他,不給他買煙,這樣他會不會有那么一個時刻想起我來?
我想象他倚在凳子上四處張望、盯著別人的煙直流口水的情形,心里卻沒有一絲報復的快感。
到了第四天的時候,我就放棄了這種幼稚的行為。我似乎總是敗給自己這樣的情緒。
既然我不是他等的那個人,在他眼里我又有什么特別。他看我的眼神并不比看野貓的眼神明亮一分。
轉(zhuǎn)過十字路口,又到了那個街角。何許仍舊坐在路邊的長凳上,三天不見,他已經(jīng)換了全新的衣服,頭上還帶著一頂雜色毛線帽。
是啊,天冷了,該換新衣服了。
我挨著他坐下,遞過去一包煙:“記著,有人每天給你買煙。”
他像往常一樣點著煙,一口一口慢慢地抽起來。我看得出他不想說話,今天街邊沒有貓,他的眼神無處投放,只好隨著煙霧散散地飄在空中。
“給你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好受,懂嗎?”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似懂非懂。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繞三條街的路來這里陪一個陌生人,我總是讓自己失望,又讓自己驚奇。不過既然我來了,他也就不再算一個陌生人了。
反正時間都是一樣的過,在哪兒過有什么不一樣?
天氣越來越冷,我去的時間越來越晚,但每次我都能看見何許坐在同一個位置,眼神像是等了我很久。
我們已經(jīng)有了許多無聲的默契,我知道他最喜歡哪個牌子的煙,他也知道我?guī)c上班,幾點下班。野貓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他每回點著煙,只好盯著對面便利店發(fā)呆。
我跟他說了許多話,他卻很少跟我說什么。即便他不回答,我知道總有一些他聽進去了。
他日復一日地等著我投喂的煙,而我則定時定點出現(xiàn),等著他給我的一絲安慰。也不知道究竟誰是誰的野貓。
我突然笑出聲來。
他偏過頭看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陪了他這么久,卻忘了來這里最初的原因。
“那個人來了么?”我問他。
“沒有吧,我不知道!彼卮。
“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又問,高的或矮的,胖的或瘦的,你愛的或是愛你的。
這回他很快就回答我:“是個好人。”
“你這么等是等不到的,”我告訴他,“你看街上來來往往這么多人,里面有幾個是好人?”還有一句話:要是好人那么容易找,哪里輪得到你呢?想了想,我還是沒有說。
他點點頭,問我:“那我該去哪兒?這兒人已經(jīng)很多了!
我笑笑:“去廟里啊!你燒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你找到一個好人不就行了?”
他又點點頭:“好,抽完這包就去!
我從他手里抽出一根煙:“廟里那些和尚念了那么多經(jīng),行了那么多善,總有一個是好人,你看他們算不算你等的人?”
他想了想,終于反應過來我在騙他,輕輕地把手里的半包煙砸向我:“壞人!”
我笑了。就是嘛,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十一月十三日,初雪。
打開窗簾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告訴自己,今天我一定要見何許。
十一月十三日,距離我遇見他已經(jīng)過去了整三十天。而我在這一天也剛好三十歲。
我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我心里的東西已經(jīng)沖破窗戶,奔向外面的雪地中。
就在這一天。
我想我會跟他說“別等了”,或者說“我陪你”,還是說別的什么呢?似乎什么都可以。
但他今天并不在。
清晨的長凳上鋪了薄薄一層雪,沒有人,沒有腳印,也沒有貓。
對了,我還沒買煙。
便利店剛開始營業(yè),燈光大亮。沒有了早高峰的人群,我一個人顯得尤其突兀。
“何先生,又來買煙了?”老板認出了我,手向身后的貨架伸去。
“對。”說實話,他能認出我來讓我很驚訝。
他自己點上一根煙,坐在門邊對我說“少吸點煙呀何先生,大早上就吸煙對身體不好的!
是么?我向外望了一眼:“不是我自己抽的!
“是嘛!”老板笑了一聲“你把煙都給那個傻子抽了吧!我都看到過的!”
那只行蹤不定的野貓流浪終于歸來了,在玻璃店門前徘徊,老板彎腰拿出半根火腿腸,放到門外的地上。
“我說這幾天怎么不來了,沒人給他買煙了呀!”
“誰?”我抬起頭問老板。
“那個傻子呀,”老板搓著手,“總坐在外面那個。”
是么?我想。
這是今天的第一包煙,也是我第三十個年頭里的第一包煙。我想親手給他。
我終于想好要跟他說什么,可他卻根本沒給我這個機會。沒有電話,沒有地址,我找不到他。
有時候我想,真是太巧了,一切都很巧。為什么偏偏在那個路口堵車,為什么我要繞到這條路上,為什么我又在這家店買煙?
最巧的是,為什么他也在等一個人?
那包煙被我放在長凳上,才兩天而已,盒子就全部變形了,里面也進水了。第三天下了一場雨,它消失了。
我重新放了一包在原來的位置上。雪已經(jīng)都化了,不會再進水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我從樓梯上摔來,額頭上縫了幾針,留了一小片疤。
出院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似乎今年的雪特別的多。我路過醫(yī)院外的公交站牌,上了一輛公交車,半小時后,就到了終點站,是一座寺。
我想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來過這里了,上次來是七年前,還是八年前,我都記不清了。大雄寶殿的外面有一棵銀杏樹,到了這個時候,葉子都還沒掉完。
一進院門就看到有人蹲在樹下的石凳上,頭上肩上滿是雪。
我點了一根紅色的蠟燭,插在架子上,沖他招招手:
“許個愿吧!”
他搖搖頭:“我今天許過了,不能再許!
“許的什么?”我問他。
他雙手合十,告訴我:“我求菩薩讓我每天都有煙!
我笑了,下意識摸了摸包,卻沒有煙。我忘了,我連打火機都讓護士收走了。
“哪個是你的?”我問他。
他指著最邊上一根瘦小的蠟燭,對我說:“我的已經(jīng)燒完了!
那根蠟燭其實只燒了一半,剩下的再怎么點都點不著了。
他在一旁勸我:“算了吧!蔽彝蝗话l(fā)現(xiàn),其實他比我看得開。
我把那半根蠟燭插在地上,忽然不知道說什么。
“你還要等多久?去買煙嗎?”我問他。
他使勁點點頭,對我說:“我的蠟燭總燒完,我不等了!
這句話其實毫無邏輯,每個字都不通,可我竟覺得我懂了他的意思。
“那個人,他來了嗎?”我問他。
“沒有,”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往外走去,“所以我不等了。
“然后呢?”我追上他,“然后你去哪兒?”
“回家。”
“那我送你!
“行啊!
他回頭瞥了一眼,對我說:“你的蠟燭要滅了!
“管他呢!
這一次我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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