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草紋
　　文| 妝落
　　她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婆婆的小木屋外，有一大片綠野。
　　因為小木屋的位置在木蔭山的山腰上，所以從小到大，無論春夏秋冬，她只要一出小木屋，眼前就是滿滿的綠色。
　　她只記得，很小的時候，父母在去城市的路途上遭遇車禍，于是從此她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婆婆，把她一點點一點點拉大。她只記得，婆婆囑咐過她很多很多次，千萬千萬不要到那鋼鐵的陸地上。
　　她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婆婆每一天都會給她講一個故事，一年365天，每一天每一個不同的故事，然而每一個故事，始終圍繞著一個神秘的名詞。
　　白色的草紋。
　　她記得那最初的夜晚，婆婆撫著她柔軟的發(fā)絲，過于衰老的婆婆口齒不清地述說著，她所知道的傳奇故事。
　　正如一切童話故事的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在耀眼的都市里，同一間醫(yī)院里，不同的產(chǎn)房里。誕生下兩個嬰兒。一個哭聲在00：00響起，另一個哭聲在00：02響起。他們的誕生僅僅只隔兩秒鐘，然而卻某一剎那成為了無形的永恒。
　　左邊的產(chǎn)房里，他在那里熟睡。
　　右邊的產(chǎn)房里，她在那里哭喊。
　　因為那2秒的關(guān)系，彼此的父母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朋友，也理所當(dāng)然的，他們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青梅竹馬。在他們誕生的第二個星期，雙方父母就在他們細嫩的手腕上，系上了一條刻著草紋的乳白色手鏈。
　　原本他們可以甜蜜地走下去，然后故事幸福地從婆婆口中結(jié)束。然而并不是這樣的，婆婆的眼瞳里，忽然沒有了亮光。
　　在他和她出生后的第二年，她的媽媽誕生下了另外一個女孩。于是她多了一個妹妹，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
　　于是她跟他們一起長大。但是她的妹妹卻沒有那條手鏈，因為全世界就只有兩條。它們的擁有者是他們。
　　她喜歡自己的妹妹，但更喜歡他。但是小學(xué)生的她并不知道喜歡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只要一放學(xué)他第一時間來找的，永遠是她的妹妹。
　　她喜歡自己的妹妹，但更喜歡他。她初中了，開始明白自己的心情，她很確定的說，她從一出生就開始喜歡他了。喜歡的感覺讓她幸福。但現(xiàn)在的她依然無法了解他的心意。她只知道，只要她的妹妹出事，他會第一時間趕到。而換作是她，第一到的，往往是自己妹妹。
　　所以，她很愛自己的妹妹。
　　但是，她更愛的是他。
　　她高中了，他也高中了，她的妹妹也高中了。開始真正明白什么是愛了。但是她始終是默默地在他的背后看著他，喜歡著他，盡管，她已經(jīng)很清楚，他愛的不是她。而是她愛著的妹妹。因為她看得清楚，他在看她的眼神里，往往缺少了一些東西，而那些東西是在看她妹妹時所擁有的。
　　于是仿佛理所當(dāng)然地，他和她的妹妹相愛了。
　　而她沒有說任何話。
　　她很愛自己的妹妹，她不可以傷害到她。
　　她很愛與他出生僅差2秒的他，所以她不可以讓他難過。
　　于是她在她最愛的兩個人的婚禮上，微笑著祝福他們。她走上前，捧起新娘的手，親自把她那戴了20年的手鏈，為新娘戴上。
　　她輕輕說，白色的草紋，請你帶來的是幸福。
　　在轉(zhuǎn)身的剎那，誰也沒看見空中的一滴眼淚。

　　婆婆，然后呢？她怕那黑暗中長久的沉默，于是她起身焦急地疑問。
　　乖，睡好。婆婆將她按了回去，她看著月光，盡管是因為歲月的催討，那凹陷的眼瞳里開始泛著一點點青光，完全不像剛剛那毫無光彩的眼瞳。

　　她出國了。
　　在外國，她極力忘卻以前的事，她要重頭再來，然而從出生到如今的記憶不是說忘卻就忘卻的，她依然死死銘記。既然忘卻不了，那么就牢牢記住吧。她對自己說。于是她花了兩年時間，在國外學(xué)會了工藝技術(shù)，然后回國。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她回來了，她隱居進了山林，在那里建了一座小木屋，從小木屋一出去，就是廣闊的滿滿的綠。
　　她曾悉心找過，在這篇綠野里，其實埋藏著一點點白色的草紋。只是每一年里她所發(fā)現(xiàn)的白色草紋，都是非常少的。于是她在小木屋里住了三年，她終于采集到足夠的白色草紋了，于是她用兩年所學(xué)的工藝技術(shù)，一針一針地把一捆白色的草紋做成了手鐲。
　　她給它取名為——
　　白色的草紋。
　　然而她依舊習(xí)慣性的每一天都去采摘白色草紋。
　　她無時無刻戴著它，因為它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她愿望著安靜度完以后的日子，然后讓它陪伴著她安詳入土。這一切，就可以沒有波瀾的沉靜下去了。然而有一天，他找到她了。當(dāng)他依舊戴著那白色的草紋手鏈，抱著出生不久的寶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他們已經(jīng)歷經(jīng)歲月煎熬，白發(fā)蒼蒼。
　　你——何以找得到我？她催動常年不運作的口舌，說出的聲音已經(jīng)泛著沙啞。
　　只要你還在，我就一定找得到你。他回答。
　　他們是天地的共存體，他們的距離，僅僅差兩秒，然而，當(dāng)兩秒縮減為零時，歲月已過，來去匆匆。
　　于是孤獨的小木屋里，總算有了一點生氣。他常常抱著寶寶，坐在藤椅上，望著山上的綠野出神。他也會偶爾陪伴她去采摘白色草紋，于是每一年的白色草紋，就多了那么一點點。
　　而有一日，她終于忍不住想要把疑問問出口，他卻比她要早地開了口：她，早已背我而去。這種話從蒼老的唇齒吐出，怎么聽都有一點滑稽。然而她卻看到，一種名為淚的液體，從她心愛的人的眼瞳里流出。
　　她深深知道，他永遠愛的人，是她妹妹。
　　她安靜地微笑，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輕輕撫摸著寶寶的臉頰。
　　她溫柔地看著睡得香甜的寶寶，說，我們一起來守護她，好不好？
　　好……我們一起守護她。

　　婆婆婆婆，然后呢？她又起身了，她緊緊抓住婆婆的手，眼睛里根本沒有睡意。
　　別著急……故事到這里了，肴肴，你覺得，接下來會變得怎樣呢？婆婆煩握住她的手，抬頭尋找著夜空中的月亮。
　　我不知道啊……婆婆，你的夢想是什么��？她突然問。
　　我的夢想啊，就是一個人安靜渡完人生啊。婆婆回答。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因為我有新的夢想了。
　　什么？
　　就是你啊。

　　一年又一年，她陪伴著他，撫養(yǎng)寶寶，照顧他。
　　她又以為，他和她的未來，就是這樣靜謐的。
　　然而病魔不允，在寶寶兩歲的時候，病魔悄悄地來了。它所帶走的，不是寶寶的生命，而是她最愛的人的生命。就如他一樣，病魔更早地帶走了他最愛的她的生命。一切在悄然而行。在盛夏的午夜，他從木床上下了來，他要求她帶他去小木屋外，那片綠野里，白色草紋最多的那塊土地。
　　他指著那塊土地說——
　　把我葬在那里，好不好？
　　然后他閉上了眼，夜空中忽然劃出了道絢爛的流星。
　　于是她深深體會，即使歲月帶走了一切，可那淚水的味道，依舊是咸的。
　　這一夜，她沒有合上眼。
　　隔天清晨，她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一點點地挖掘著那塊土地，挖了三天三夜，她把他安頓好了，連同他的白色草紋，一同深入地底。
　　于是，綠野邊上的小木屋，恢復(fù)了一開始的孤獨。
　　她深深懂得，人生本來就是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

　　肴肴，你猜猜，故事的結(jié)局是什么？婆婆終于把目光從夜空移回了她的身上。
　　我猜，她就把寶寶拉扯大了！她很大聲地回答，顯然對自己的回答充滿了信心。
　　然而婆婆搖搖頭。
　　那就是……她和寶寶一同回了城市？
　　婆婆還是搖頭。
　　那……是什么呢？
　　婆婆沒說話了，也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的眼睛。很久很久之后，婆婆才說了一句：肴肴，明天我們?nèi)フ咨牟菁y吧。
　　她剛想問為什么，婆婆卻已經(jīng)躺下熟睡了，于是她扁扁嘴，也躺了下來。
　　這一夜，很安靜。

　　她只記得第二天，婆婆一大早叫醒她，真的帶著她，出了小木屋，進入了那滿滿的綠。綠野她走過很多次，然而這一次，對她來說卻是一條完全陌生的路。
　　婆婆，我們要去……哪里？她跟在后面，終究是問了出來。
　　去找結(jié)局。婆婆說。
　　結(jié)……局？
　　婆婆沒再答話，婆婆走的越來越快，她只得用小跑跟上婆婆。然后，走了很久，婆婆終于停下來了。
　　婆婆……？她望著前方，呆呆地愣住。
　　她在小木屋生活了這么久，從來不知道，有一塊這樣的地方：眼前不再是滿滿的綠，而是被白色的草紋覆滿的世界。
　　肴肴，知道么，這個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
　　她看到婆婆蹲了下去，摘下一朵白色的草紋。她發(fā)現(xiàn)，婆婆向來不帶首飾的腕上，整戴著一個乳白色的手鐲。她仔細一看，那正是白色的草紋。
　　白色的……草紋？
　　肴肴，婆婆要葬在這里，好不好？

　　她只記得，婆婆這樣問她。
　　她只記得，那個清晨，有條陌生的小路，通往著結(jié)局。
　　她只記得，她永遠都沒再去過那里。
　　她只記得，白色的草紋，帶來的永遠是幸福。
　　能夠愛自己所愛的人，便是幸福。

　　肴肴，婆婆要葬在這里，好不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