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我掀開門簾，大師兄又站在了院子里的樹下，撫著樹身那斑駁的紋路。

　　那是當(dāng)年大師兄親手植的一雙枇杷樹，如今已亭亭如蓋。

　　大師兄收回手，面上拼命抿出一抹笑意：“嗯，怎么了，我在呢�！�，眼中的落寞卻扯痛了我的心。

　　大師兄，你可知你的人是在，你的心卻丟了。

　　開元二十一年春，契丹蠻夷來犯，郭英杰將軍率精騎萬人追擊之，不料全軍覆沒，引發(fā)朝野動蕩。那一年，我和大師兄還只是兩名小小的天策弟子，每日跟隨著楊寧總教頭一同操練羽林槍法，當(dāng)時的楊寧也還不是天策府的總教頭，不過是李統(tǒng)領(lǐng)手下一名得力的助手罷了。

　　大師兄不過比我早來天策一年，卻仿若是浸潤了幾世的天策魂，他總是行色匆匆，接到任務(wù)便騎著他的龍子飛馳而去。他不愛喝酒，也不喜群居，一人獨(dú)來獨(dú)往，若不是那一日我因急事找朱劍秋參軍事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之后又借故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三次，想必大師兄必不會留意到我這個小姑娘的吧。

　　當(dāng)初入天策并非我愿，只不過家中爹娘亡故，新嫂嫂卻不喜我這白吃白喝的小姑子，被趕出家中不過是遲早的事。我沒有多偉大的抱負(fù)，孤身一人不過是混吃等死，可偏偏一遇大師兄，卻有了不該有的綺念，若早知今日，便是孤獨(dú)終老，我也不會去招惹當(dāng)初那個眼神清澈、一絲不茍、那個剛正不阿卻仁慈善良的大師兄。

　　然而，世事并無早知便可避免得了的。

　　再后來，大師兄已晉升為天策府中最年輕的武將，在他人面前還是不茍言笑，背后卻會笑我打架手忙腳亂用完風(fēng)林山虎就疾溜掉。是，我不是天策府的好戰(zhàn)士，我一邊貪戀著大師兄的憐惜，一邊還會小心眼地吃味。

　　若七秀弟子造訪天策府那日，我和大師兄如約去了楓華谷，或許我們?nèi)说娜松鷷䦶氐赘膶懥T？然而冥冥便是上天注定。

　　那是開元二十五年的一個夏日，午后一場急雨阻了我們前往楓華谷的行程，朱參軍事召大師兄和我前往偏殿議事，回來路上便遇著了領(lǐng)著七秀弟子去秦王殿的八師兄，大師兄只是微微頷首便辭了八師兄，我卻偷偷打量了她們好幾眼。

　　望著身上已然灰不溜秋的朱紅騎裝，再瞧瞧七秀弟子們紅粉衣裙、款款腰肢，不由得輕嘆了一聲。

　　“阿蠻�！贝髱熜肿叱鰩撞�，見我沒能跟上，忙喚了一句。

　　“嗯，來了，大師兄�！蔽一厥�，卻在那一剎那見到人群中有一位面容秀麗，身材高挑的七秀弟子回頭看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成了大師兄后來的求不得與放不下。

　　過了幾日，楊教頭見我們操練得十分賣力，便大手一揮放了半日假，新來的小師弟扭扭捏捏地提議叫上秀姐兒們一起去青稚牧場烤肉。若是往常，大師兄聽了定是要說自己不去，我們幾個玩著便好。可那次他偏偏不說，只指使著幾個小師弟去廚房偷幾塊新鮮的牛肉和幾壇子梨花白過來。

　　我頓時心中一沉。

　　若我還是同小時候一般不懂顏色還可省卻幾分憂慮，偏偏我暗戀著大師兄，那么敏感的女兒家心思立即便瞧出了大師兄與靜蕪之間的暗流涌動。

　　是的，靜蕪便是那個與大師兄糾纏了多年的七秀弟子。

　　別人不知道大師兄是不愛湊熱鬧的人，可我知道；別人不知道大師兄不喜喝酒是嫌棄廚子釀的梨花白不帶勁兒，還是在塞北喝過的燒刀子過癮，可我知道；別人不知道大師兄和靜蕪?fù)低翟谙s鳴林幽會過，可我知道。

　　那個夏夜，我瞧著師兄弟們圍著秀姐兒們大獻(xiàn)殷勤，這廂遞過切成小塊的肉片，那廂呈上精致的繡花手帕。和我一同來的師妹悠悠瞧著她暗戀了三年的楊十七師弟和七秀坊的倩兒眉來眼去打得火熱，終于忍不住捂著嘴哭著跑掉了。

　　天策府的女兒家不多，即便是有，也在入府沒幾年便如我這般被磨練成了男人一般。身為女兒家，哪有不愛美的�？煽粗鴰熜謧儨芈暭�(xì)語、精心呵護(hù)，生怕自己的粗魯?shù)÷似咝惴坏慕忝脗儠r，我卻會想起他們光著膀子攬著我的肩膀一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時候，根本會忘了我也是女兒家，我也會有禮義廉恥之心。

　　他們待我如何兄弟情深，待秀姐兒們便有如何溫柔體貼，這可真夠諷刺的！

　　楊十七看了一眼跑掉的悠悠，眼中閃過一絲擔(dān)憂，可隨即又被倩兒扯去月下談心了。我轉(zhuǎn)過身去不想看他們那副嘴臉，卻在不經(jīng)意中瞧見大師兄與靜蕪隔著人□□換了一個眼神。

　　下一刻，我便知道那個眼神的含義了。

　　靜蕪和大師兄不聲不響先后離開眾人往南邊走去，由于今日牧場人多，少了一兩個人倒也壓根沒人留意。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的心也愈發(fā)沉重，直到月上中天、篝火熄滅，大師兄和靜蕪都沒有再出現(xiàn)，我才終于聽到了胸腔里有什么碎掉了的聲音。

　　此后幾天我都避開大師兄，晨練完不等他，吃飯不和他一起。師兄們知道我不是小心眼的人，定是大師兄做錯什么惹我生氣了，一個個都逼著大師兄來給我道歉。看著大師兄小心翼翼滿臉尷尬地為了他不知道的原因道歉，不由得心中一軟。

　　此事便不了了之。

　　當(dāng)然他們都不知道我心情變好只是因?yàn)槠咝愕茏觽円呀?jīng)告辭回了七秀坊，我也天真地以為這便是大師兄和靜蕪的結(jié)局。

　　我安心地呆在天策府當(dāng)鴕鳥，全然不知世界已然天翻地覆。先是朝中李林甫擠掉張九齡推動軍事變革，隨后爆發(fā)了與吐蕃等西域諸國的戰(zhàn)爭，雖然我不懂政治，可我從他們的話語中也可知表面的風(fēng)平浪靜遲早會引發(fā)深層的暗涌。

　　師兄出任務(wù)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偶爾他們還帶我一起去，后來卻因?yàn)榫謩菥o張不敢再讓我去，我便只得日日偷跑去清梵寺求佛祖保佑大師兄平安歸來。

　　終于有一次，大師兄出去了一個月都沒回天策，我只得領(lǐng)著我的小馬日日望著凌煙閣上的晚霞等著他的歸來。他回來的那天我甚至都沒來得及換下軍服便跑去看他，他從衣襟里取出一個淺粉色的瑪瑙手鐲說是去江南給我?guī)Щ貋淼亩Y物，雖然我不太喜淺粉色，不過大師兄送的禮物我定是十分寶貝的。我接過鐲子興奮地往手上套，鐲子有些小，戴不進(jìn)去。

　　大師兄說：“我讓靜蕪試過了啊，怎么戴不進(jìn)去呢？我去拿條胰子過來你再試試�！�

　　“靜蕪？”

　　大師兄大概是說漏嘴了，有些尷尬：“是啊，任務(wù)完成得早，我便去揚(yáng)州住了幾日�！蹦┝搜a(bǔ)充一句：“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

　　“大師兄，你和靜蕪......”

　　往常鎮(zhèn)定自若、巋然不動的大師兄面上居然閃過一絲羞澀：“恩，我與靜蕪私定終生了。那幾天我們在揚(yáng)州城里游街玩樂，在城外策馬踏青。阿蠻，你知道么，那一日，靜蕪在三生樹下舞一曲霓裳，竟引來了成群的彩蝶停駐在她身上。霓為衣兮虹為袖，執(zhí)扇為君舞云端。我從來不知女孩子的手可以那么柔軟，我想一輩子對她好�！�

　　我撫著身上的軍服，涼徹心扉。此時方明白，心若軟弱，縱有鐵甲難護(hù)，大師兄便是我心底那一片軟弱。

　　再后來，江南的任務(wù)大師兄都會帶我一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出任務(wù)的名義和靜蕪多待幾日。我從來都不知道大師兄和靜蕪一直偷偷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想來若不是我太過疏忽大意，我早該發(fā)現(xiàn)那些蛛絲馬跡的，大師兄這么正直的人實(shí)在很不適合撒謊，可惜我竟然被他蒙在鼓里良久。

　　每次在揚(yáng)州，大師兄和靜蕪總是走在前面，寬大的袖袍下是他們一雙交握的手。他們站在小攤販前買糖葫蘆，映著身后的揚(yáng)州街景，像是一對璧人。

　　這美好的情境竟深深刺痛了我的雙眼。

　　“阿蠻，你快過來瞧瞧�！贝髱熜终泻粑�。

　　我心底忽然有些發(fā)酸，喜歡大師兄那么久，久到我都不知道這么執(zhí)著一人究竟是為了什么。起初我不敢開口，以為在他身邊便是最好的陪伴，而現(xiàn)在大師兄身邊卻有了靜蕪，偏偏靜蕪還是那般溫婉秀麗的女子，完全不若其他七秀弟子?jì)尚U霸道。如此一來，我便連嫉妒也無從嫉妒起了。

　　之后不過半年，我便和大師兄再次踏上了揚(yáng)州的土地。記憶中的二十四橋已然蕭風(fēng)瑟瑟，大師兄甫一入城便有些急躁，我知道他是想早些抵達(dá)客棧安頓好幾位將軍去赴那一場煙花之約。瞧著大師兄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莫名有些發(fā)堵，本來捏著手里的住宿記錄指揮師弟們搬行李竟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可是，我的那些小動作終究是自欺欺人。拖沓再久也終有安排妥當(dāng)?shù)哪且豢�，大師兄只來得及說一聲：“大家辛苦了”便使了輕功絕塵而去，殊不知這一去卻成了我們幾人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

　　是夜，神策軍的細(xì)作暗殺大將軍，被剛巧回來的大師兄與靜蕪撞上，二人與幾名細(xì)作激戰(zhàn)良久，只不過一個疏忽，血染的長劍便洞穿了靜蕪的胸口。聽得打斗聲趕至前廳，我只來得及看見靜蕪如同一片秋葉緩緩落到地面。即便眼睜睜看著大師兄抱著靜蕪落下了男兒淚，即便大師兄沒有知會我當(dāng)夜便辭了將軍離開天策，我也依舊自欺欺人地以為靜蕪的離開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可直到三年后，在萬花谷花海尋回大師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終究太過天真。

　　坐在一雙枇杷樹下的大師兄原本的墨染長發(fā)已然銀絲擾擾，眼底的孤寂似乎要凍傷我的眼睛。

　　你說靜蕪醉舞九天一心只為你蠱惑，卻忘了我手中這染血長槍也是一個鐵牢的溫柔。我膽小怕疼，可我看見你受傷我會更心疼，所以我護(hù)在你身前打出一個淵，這便是我能給你的最好最笨拙的溫柔了�？尚Φ氖�，我笨拙的溫柔又如何，終究抵不過靜蕪的如水秋波與霓裳獨(dú)舞。這八年里，我學(xué)會了洗衣做飯，我也開始穿時下女子喜愛的艷麗襦裙，我以為我變美了便能光明正大地牽著大師兄的手，就像靜蕪一樣�？纱髱熜忠姷轿业哪且豢滩贿^說了句：“師妹，你長高了�！�

　　我賴在這萬花谷里住下，拋卻了女子的矜持與自尊，換來的卻依舊是煎熬�？粗髱熜衷诿磕觎o蕪的生日那天，跑去揚(yáng)州買回幾件靜蕪喜愛的粉紅羅裙或是胭脂水粉，其他時刻便日日坐在枇杷樹下，一絲回憶勝卻當(dāng)下光景無數(shù)。

　　“師妹，你走吧。我當(dāng)你是我最重要的親人，可你也老大不小了，終究是要嫁人的�！贝髱熜珠L嘆。

　　“我不走。你便是跪下求我我也不走。”

　　“那好，你不肯走，便只能我離開了。”

　　當(dāng)夜，大師兄便離開了萬花谷。此去經(jīng)年，我也不曾再見過大師兄。

　　后來，我啟程去了揚(yáng)州，留在了七秀坊對面那家首飾鋪里學(xué)做首飾，當(dāng)初來這間鋪頭不過是因?yàn)橐姷搅虽伱胬镆淮煜さ姆凵旇骤C而已。

　　首飾鋪老板比我的年紀(jì)要大一些，人也善良，當(dāng)初便是多虧了老板我才能在這偌大的揚(yáng)州城拾得一席之地求個溫飽。不過兩年，我便成了首飾鋪的老板娘。

　　開元三十四年的那個七夕，七彩燈籠從街頭延綿至巷尾，若不是天色有些灰暗，想必街心的公子哥兒和大家小姐們會更多。

　　我知這是大雨來臨的前兆，便準(zhǔn)備早些收工，不過片刻便下起了細(xì)細(xì)的雨絲。忽見得對面七秀坊門前站著一個滿頭銀絲身材挺拔的男人，我心中一驚，忍不住出聲：“大師兄？”

　　大師兄轉(zhuǎn)過身來，見是我，笑了笑，正待開口說些什么。

　　“阿娘！阿娘！”身后傳來安安軟軟糯糯的呼喚。

　　我忙牽起安安的手，告訴大師兄這是我的孩子，叫做安安。

　　大師兄伸出手來摸摸了孩子的頭，“安安，多好，平平安安。”

　　“阿蠻。”夫君從里屋出來。

　　我應(yīng)著夫君，可再轉(zhuǎn)身的時候，大師兄已經(jīng)消失在煙雨蒙蒙中。

　　夫君拾起我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瓔珞，又從我手中接過安安：“該吃飯了，前頭我來收拾，雨停了我?guī)銈兡飩z去看燈�！�

　　“嗯�！�

　　我回頭再望一眼大師兄離去的方向，明明滅滅的燈火與雨幕里，煙霧繚繞，大概像極了多年前那一曲霓裳罷�？上奚逊埙旖癃q在，佳人魂跡何處尋？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