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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斷從畫廊打來的電話,楊智深深嘆了口氣。
他的作品由于販售率低,在畫廊已經積壓了好一陣子,那邊似乎有意讓其取回作品,取消彼此之間并不緊密的合作。
與剛畢業(yè)時躊躇滿志的倔強不同,這些年他已經逐漸認識到自身的問題,雖然畫工扎實卻缺乏那么點靈氣,他沒有短時間能夠奪人眼球的能力,也因此喪失了依此生存的可能性。
楊智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他起身拿過錢包和購物袋,往菜市場方向走去。
他的畫稿基本賣不出去,一家人靠著妻子的工資維持生活,雖然他曾想多次改行,卻被一再被妻子阻止。妻子總是用那雙亮堂堂的雙眼注視著他,積極地,樂觀地,信心滿載地。
她覺得他一定能行。
而他卻一再辜負她的期待。
楊智肩膀微塌,手中那并不厚實的錢包顯得有些沉重。
路過小區(qū)門口時,他無意間看到常去的那家美術用品店正張貼著拋售的字樣,不過即便如此,里面的客人也是寥寥無幾。
楊智走過去,正巧老板從店里出來,兩個人熱乎地打了聲招呼,楊智詢問拋售的緣由,老板嘆息著搖搖頭,店面地理位置不理想,年年虧損,他已經不打算再做這行,索性回老家?guī)椭疹檶O子。
楊智是老板為數(shù)不多的穩(wěn)定客源之一,私下關系也不錯,彼此之前都有一定了解,老板雖然搖頭嘆氣,面上卻沒什么陰郁之色,想必也是看開了。
兩個人閑聊幾句,期間楊智透露自己放棄畫畫的意圖,老板沒說什么,轉身從店里的柜子里翻出一塌紙張,看厚度約莫十來張,四邊有些泛黃,似乎有了些年頭。老板將紙張遞到楊智面前,后者先是推辭,見對方執(zhí)意,便收下了。
老板笑呵呵的表示,放棄太可惜了,作為興趣愛好也是好的。
掐著時間點做好飯,楊智聽到妻子開門的聲響,他從廚房出來,果真看見妻子一臉疲憊的模樣,頓時心疼不已,內疚的情緒陣陣涌上心頭。
妻子笑笑,眼角的魚尾紋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她將包放在一邊,上來摟了摟楊智!靶那椴缓?“說完還用額頭蹭了蹭他的下額。從戀愛時她就喜歡這么做,他也喜歡。
楊智定了定神,將思考了整整一天的想法告知妻子,果真遇到了妻子的反對聲。他嘆息一聲,重新?lián)н^妻子,仔細分析了眼前的情況,并再三表示不會放棄畫畫,只是暫時將其從主業(yè)的位置上挪下來而已。
妻子聽完默不作聲,像是無聲的反抗。
楊智伸手撫過妻子的眼袋,并在上面親一口,見妻子不自覺地磕上眼皮,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頓時覺得十分滿足。
他這一生最自豪的事,便是娶了這么好的妻子。
妻子睜開眼,淚光閃爍,“我太沒用了,沒辦法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說反了,沒用的是我,一直讓你這么辛苦。”
“我心甘情愿。”妻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和倔強,一如既往可愛得要命。
楊智笑笑,拉著妻子的手入了飯桌,今天他特意做了好幾道妻子喜歡的菜色。
次日,楊智將自己的畫從畫廊取回,中途順道找了份工作——在畫室教孩子畫畫,工資不高,卻讓他有種前進的愉悅和滿足感。
至少沒有離開畫畫。
白天他在畫室工作,飯后便在家中練習,偶爾也會將之前取回的畫作拿到大街上販賣,價格不高,偶爾也會有些生意。
楊智很高興。
妻子見他開心,便不再反對,但是工作的時長依舊沒減,這一點令楊智頗有怨言,每每抱怨都會被妻子笑嘻嘻地摟著安慰,最后都會不了了之。
他們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平日里都寄宿在學校,只有節(jié)假日回來。
這天正是女兒回家的日子,楊智一大早便去菜市場買了女兒喜歡的食物,忙活了半天,看看時間,便騎車去車站接人。
女兒長得像妻子,小小的很可愛,遠遠便能瞧見。
楊智不自覺傻笑開了,不自覺加快了蹬車的速度。
除了行李,女兒還抱了一只小奶貓,小心翼翼地說它被人遺棄,能不能帶回家。
女兒從小就很懂事,僅僅是這種不算任性的要求,他又怎能拒絕,只說帶回家之前先去寵物店檢查一下。
兩人一貓回了家,小奶貓一點兒都不怕生,從女兒懷中跳下來后一直東竄西跑地熟悉地形,女兒只顧著跟在后面伺候著。楊智無奈地笑了笑,將女兒的行李搬回房間。
飯后,妻子和女兒在房間里說笑,楊智收拾好飯桌后便回房間做練習,只是打開柜門才想起稿紙已經不多,本想今天回來的時候順道捎些,卻因小奶貓的事兒徹底忘記了。
柜子的角落里躺著老板送的那疊微微泛黃的紙,材質和他平日用的不同,不過作為練習倒是沒什么妨礙。他拿出紙架好,將用具鋪開,思考著今天畫什么。
正巧這時小奶貓竄進房間,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坐下,小腦袋微微一歪,好奇地注視著他。
楊智笑笑,提筆便將小貓勾勒在紙上。他畫得很快,很逼真。
當他最后一筆落下后,紙上留下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奶貓,歪著腦袋蹲坐在地上,可愛得一塌糊涂。
楊智很滿意,他放下手中的筆,去看面前的貓,只是面前空空如也,那只小奶貓不知又跑去哪里了。他搖搖頭,將畫稿從架子上拆下,放入柜中。
女兒和妻子聊完后便想起自己的小奶貓,嘴里一邊學著貓叫一邊趴在地上四處找找著,樣子十分滑稽,可惜不知躲藏到何處的小奶貓始終不見蹤影。妻子哄說興許是躲在哪個角落睡著了,明天再瞧瞧。女兒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房間。
次日一早,楊智尚未睡醒,便被妻子和女兒翻箱倒柜的聲音給驚醒。
兩個人在找小奶貓,可惜仍舊沒找到。
不多時,妻子到了上班時間,女兒約了好友聚餐,兩個人只能收起心情出了門。楊智見此,便接了二人的活兒,翻箱倒柜地找起了小奶貓。
沒有。
沒有。
還是沒有。
楊智不期待地打開存放他畫稿的柜子,里面果然沒有小奶貓的身影,正當準備關上時,有什么東西閃動了一下,被他的余光成功捕捉。
是昨日的畫稿。
他將畫稿取出,紙上的小奶貓已經不復昨日的動作,此時正趴在紙上撓著什么,小嘴一張一合,看上去有些急躁。
楊智微微一楞。
下一秒,小奶貓似乎看見了他,放下爪子,討好地叫喚著,似乎想走上前蹭蹭,卻又被一道無形的墻壁阻擋住。
……
紙上的貓在動。
宛如活了似的。
楊智顫巍巍地伸手在紙上點了點,小貓好奇地歪著腦袋看了一下,接著走上來,低著腦袋親昵的蹭蹭,嘴巴喵嗚地動作著,只是他聽不見。
他揉了揉眼睛,紙上的小貓仍舊好奇地觀望著,耳朵時不時抖動兩下。
……不是幻覺。
楊智做了幾次深呼吸,重新將紙張架好,拿著畫筆的手指輕顫,落下的筆尖似乎激起了小奶貓的興趣,一路追逐飛撲,可惜彼此之前像是隔了一層玻璃,明明很近,彼此卻無法觸及。
他嘗試著在紙上畫了毛線球,畫了逗貓棒,畫了貓糧,所形成的圖案總是在他最后一筆落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窗外偶爾有麻雀飛過,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有一只落在窗邊,小腦袋左右轉悠著,蹦蹦跳跳地走了一段。
楊智捏著畫筆的手心已經冒出細微的汗珠,他咬了咬牙,在紙上畫出小鳥的模樣。接著就在那么一瞬間,紙上的小鳥蒲扇著翅膀四下飛狀,小奶貓饒有興致地撲來撲去,而原本停留在床邊的小鳥已沒了蹤跡。
手中的畫筆不自覺落下,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紙上的一貓一鳥你追我趕,玩的不亦樂乎,而楊智卻冒著細汗,脊背陣陣發(fā)涼。
小奶貓的消失讓女兒心情低落了一整天,直到妻子承諾等她下次回來一起去領養(yǎng)一只小貓時才稍稍緩解,拖著行李箱回了學校。
這些天楊智一直心神不寧,他作畫這么些年,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紙。他曾經嘗試著聯(lián)系老板,卻一直失敗。他想丟掉它們,當看到存在于紙上的貓和小鳥,又萬分不舍,畢竟是因為他的原因才害得這一貓一鳥的生命與紙相接。
妻子看出了他的情緒,卻不知緣由,只當他工作不順心,輕聲低語地安慰著。
摟著小小軟軟的妻子,楊智這才定定心神。
算了,暫時先放在家里罷。
楊智又買了一些稿紙回來,并收起了那些奇特的紙,僅有畫有小奶貓和麻雀的那張,被他放在最上層,經常拿出來透透氣,偶爾逗弄一陣,也算是另類的寵物了。
日子似乎逐漸走向上坡,由于畫功扎實,他的學生越來越多,工資也跟著水漲船高,他強硬地要求妻子減少工作時間,卻總是被妻子笑著糊弄過去,這讓他受挫不已。
可惜這種越發(fā)幸福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太久,某天妻子在加班途中暈倒,送至醫(yī)院后被查出患有肝癌晚期。
得到消息時楊智懵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眼前破碎,扎著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并深入骨肉。
醒來后的妻子執(zhí)意不肯接受治療,楊智看著這么倔強的妻子,第一次強硬起來,他要她活著,他不能沒有她。
他跟畫室的老板協(xié)商,只上半天的班,其余時間呆在醫(yī)院,他將畫畫的工具一同搬來,照顧妻子的同時沒了命的畫畫,等到女兒回來換班,便將畫全部拉出去販賣,價格一壓再壓,卻不見起色。
他頭一次這么痛恨只會畫畫的自己,無能又可悲。
楊智將周圍的親戚鄰居借了個遍,又將房子抵押出去,但是對于高昂的醫(yī)療費,這些只能算是杯水車薪,它們終究沒能留住妻子。
彌留之際,妻子淚光閃爍,長期的化療已經讓她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她仍舊是他的寶,無可替代。
這半年也讓他消瘦不少,霧黑的眼袋和血紅的眼白證明他已經許久未睡,他捏著妻子的手,不住地顫著。
“對不起。”他說。
妻子似乎想說什么,楊智湊上去,在妻子臉上親了親,“我一直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原諒我!闭f罷,他松開手,從畫夾中拿出一張紙,四周泛黃,看上去有些年頭。
他固定好紙,拿過畫筆,怔怔看了眼妻子后,右手飛快地起稿。
他們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妻子的模樣早已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里,他畫得很快,幾乎沒有一點兒停頓。
最后一筆結束,病床上的各項插管仿佛失了力道似的落在床上,原本躺在床上的妻子也沒了蹤跡。
紙上,妻子茫然地起身,眼睛微瞪,好奇地四下看著。
楊智伸過手,在妻子臉上蹭了蹭,紙上的妻子似乎也看見了,上前跑了幾步,嘴里似乎詢問著什么,雖然他聽不見,卻依舊默契地明白她的疑惑。
他將一切托盤而出,他說的很慢,方便妻子識別他的口型,妻子只是好奇,并沒有恐慌。
說完,他將臉貼在紙上,眼淚順勢滴在紙上,轉眼消失不見,“陪著我好嗎……”
妻子伸出手,抵在他臉頰的位置,含笑著點點頭。
五十年后,早已成為知名畫家的楊智失蹤已經整整兩年,法律上已經被宣告死亡。
女兒在收拾其遺物時,房間里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畫稿,唯獨有一個畫架上,靜靜地架在房間的床邊。
上面夾著一張畫。
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紙,看上去有了些年月,上面畫著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影,就好像別離百年的重逢,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對方融入自己的骨髓似的。
畫架前的地面上,被摔成兩截的畫筆此刻正安靜地躺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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