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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芙蓉淀
又是二更天,干涸得惹人窒息。如血漬的燭淚糾纏住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燭臺?辞酂熑饺嚼p繞,看紅燭兀自佇立,看黑暗緩慢凝結(jié)。
葬音一襲黑衣,空洞的雙眸,如此盲目的憂歡。那三年的流光,恍然如隔世。她只覺浮生若夢。喧嘩著鋪天蓋地而來的那日初見,只讓她頓覺撕心裂肺。
手中的長劍被她握緊,水樣的晶瑩,淚般的溫暖。在燭影綽綽下,散發(fā)寒冷凌厲。她仿若窺見肆虐的鮮血,隨劍綴的紅綢汩汩而下。
只一句圣旨,便將他的功名放逐,將他的溫暖放逐,將他的性命放逐。便什么都忘記,什么都絕跡,什么都退卻,至最初的那日相見。葬音明了,婁瀾的那片接天蓮葉,映日荷花。
天雷轟鳴而下,閃閃的那樣耀眼,黑沉沉的一片,遮蔽了整個天地,他微微皺眉,一身白衣素縞。婁瀾手拿上等狼毫筆,潔白的宣紙上是高傲干凈的一池蓮。那蓮不卑不亢地立著,但冷得陰郁無比。
他對葬音的微微一笑,便使她什么都不顧,什么都不要。自此,他,成為她全部信仰。
然而此刻,她捧著自己所有的信仰,擁住他淋漓鮮血的頭顱。長發(fā)蓋住了三年來的溫婉,彌散了痛苦。三年的美好,在生命的盡頭,緩慢而來。
初初相見,一如昨日,在她眼前不安晃動。
“是否來取我性命?”婁瀾背對葬音,決然而立,聲音輕輕緩緩卻清清楚楚地落入耳際。
她抓緊了手中的長劍,眩目的透明,面龐毫無生氣!笆堑,婁大人。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請讓我畫完這最后的一支蓮”,他轉(zhuǎn)頭,眼底的溫暖自她的頭頂滲入身體,將她的生冷陰郁瞬間瓦解。“可以嗎?”
葬音面無表情,“有何不可,我當(dāng)容你畫完。只可惜,這蓮,卻甚是叫人苦,苦進了心里!
他輕輕地笑著,“那是自然。蓮,它的根有多骯臟,它的花就有多美麗;它的根有多污穢,它的花就有多純凈。它叫人看自己最華麗的外衣,只是它的根、它的心,已是沾滿了黑暗與頹敗,已是苦入了全身,叫人看了心疼,也疼進了心肺!
他抬起頭,窺見了她眼中那不合宜年齡的觸目驚心。
“你,與我一般大呢。”
“那又如何?”
“不。我只是想,你我一般大,既是如此美好的光景,卻為何淪落到要做這等見不得光亮之事?”
“你錯了。婁大人。殺手并非是什么見不得光亮之事。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生存方式。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并非事事都如你所愿。若這天下都如每一個人所想的一樣美好,就不會有如此的悲傷與苦痛。但這世上,正是有太多的不公,才會叫人的心,空空如也!
黑色的身影,初初見面的驚鴻一瞥,眉睫處的盈盈爍爍,迷離凄楚的哀怨。婁瀾將眼望入葬音那雙純凈得如同一汪水的眸子里,她仿佛一支蓮般兀立在他的面前,盛放。
他對她破顏一笑,手中的筆滴下一滴墨去,在被吹皺了的一池春水中渲染開來,無邊蔓延。
“這張蓮最終還是染了污跡,要挽救也是太遲了。姑娘,就請動手吧,將婁瀾的首級獻給秦大人!
“你當(dāng)如何知道是秦大人?”
“這宮廷的紛爭看到的多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人人都處心積慮地去到皇上身旁。他們沿著權(quán)利的香氣,循著腐爛的味道,聞到了能滿足的芬芳,當(dāng)然要斬除攔路人。不是么?”
“是,是嗎?”葬音的手砰然顫抖,劍光嘩然!澳菉浯笕,不是這樣想嗎?”
婁瀾的微笑清冷素白,讓人倍覺孤單!拔,不知道。我并無什么不滿足,也沒有未曾實現(xiàn)的愿望。所以,我便希望國民平定百姓安康。如此,婁瀾已是很滿足。
哼,平定?安康?葬音冷笑。她想著自己整天面對污穢不堪的心靈與鮮血淋漓的場面,早已習(xí)慣了人們的丑陋,于是便任它冰涼任它支離破碎任它百孔千瘡。于是她頓覺婁瀾的溫暖,已將她的堅硬牢不可破瞬間擊垮,讓她潰不成軍。
哐啷一聲,手中的劍跌落。淚,自眼底開始溢出,滑過無表情的臉頰,墜落在長劍的靈魂中,墜落成那盛放的蓮,糾纏出銘心的苦痛。
而后,她跪倒在秦大人面前苦苦哀求!扒竽笕,三年,只三年,葬音定會將婁大人與自己的首級交付于您,也算報了您的恩德。求您,就給葬音三年時間……”
“唉……”秦大人惋惜嘆著,“枉我對你如此看重,葬音,我還一度以為你能夠助我一統(tǒng)江山……”
“承蒙大人錯愛,葬音這一生都無以為報,對不起……”此刻她只是想逃離。宮中的爾虞我詐,宮中的血雨腥風(fēng),居然讓雙手已沾滿了鮮血痕跡的她不寒而栗。
她在婁瀾面前跳起了劍舞。她不顧一切盡情地舞著,舞至天明,舞至消亡。她要把這份愉悅盡情揮灑,淋漓盡致。
至死的那日,婁瀾終于明了。
他忽地記得與葬音初次相見她說過的話!斑@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并非事事都如你所愿……但這世上,正是有太多的不公,才會叫人的心,空空如也。”
是啊。以為自己什么都滿足,什么都不需,什么都拒絕,然而,一切卻正相反。銘心的絕望自身體溢出,向他緩慢襲來。
“真的不能挽回了嗎?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嗎?”葬音小心翼翼,“我要將你留下來,誰也不能將你帶走!彼穆曇綦m平靜但堅決,一如三年前那個殘忍冷酷的殺手。
他仰起頭,擁她入懷,看見她的不安。她顫抖著雙肩,這究竟是為了什么?都是一樣的痛徹心扉,都是一樣的疼入血液。他明白。
“什么都是留不住的,留不住的啊。他是圣上,所以我不能離開。”他為自己即將的死亡在做最后的掙扎與辯解,來乞求她的原諒與寬容。他無法逃脫的借口,他便偽裝。他故作平靜,“這,也許是婁瀾,在有生之年,與你最后的一次相見……”
“你負我,只因他是圣上這個可笑至極的理由?”她打斷他。淚啊,傷心欲絕,揮不去的凄惶!叭魶]有了你,我又當(dāng)如何獨活?”十指蔻丹,交纏在一起,紅燭淚如同鮮血,滴答落下,響起一個沉重的音符。生命若沒有了守侯,若不再延續(xù),那還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我,寧愿與爾同穴,也不要陰陽相隔。
他,沉默。無言以對。
午門的斬首示眾,她只見血紅的一片,那個高傲的頭顱就在她的面前,目光穿越了她的身體,直直落入那傷痕累累瘡痍斑斑的皇城,那徒有其表只充滿悲怨的皇城。他的目光似是嘲諷,又如哀嘆,最終凝固在她月白的衣衫上,炯炯如炬。
烙在心底的傷痕,面對他的頭顱,又開始燃燒。燒成了絕望的火焰。與面前的陰影重疊。終于,她如同三年前一般,跳起了劍舞。
“瀾,你看,我舞得好么……”
如蓮一般的高貴不屈,又如蓮一般的心中苦痛。我們是如此強烈地拉扯著彼此,是那樣強烈的羈絆。那,就允許我,與你緊握雙手,直至天明。決絕,不猶豫。因為,我依然能感覺你的氣息與體溫,你的遺恨如死灰,你的痛苦如流水。因為,這是,我的宿命。所以,我定會追隨著你,我會來看你,請你等著我,一定。
“如今,葬音已心若死灰,只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如果這樣的葬音還能幫助秦大人達成心愿的話,葬音也就死而無憾了。”
“你就不想替婁大人報仇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今晚,就是皇上的死期。從此,天下將歸我掌管。你明白怎樣做了嗎,葬音?”
“葬音明白!
澄澈的水色在劍上浮動,葬音迎風(fēng)而上。她的眼前是春水中的那片荷葉,婁瀾筆下的那支蓮花。一路血紅,開得蓬勃開得絢爛開得如火如荼。
——走吧,逃離吧,遠去吧。葬音,路還那么長,你總歸是要走完的啊。
是,是,是。我聽見了?晌也荒堋錇,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我死了,你要記得我。三年,十三年,三十年,三百年。你會等我嗎?還只是如過眼云煙,不再紀念?
已是我欠別人太多,已然不能回頭。請恕葬音的最后一次固執(zhí)。
“求你,原諒我。瀾,葬音就此別過……”
花園的花靜悄悄地開著。這些花,長得輕佻艷俗,花瓣軟紅,憤怒的紅色汁水染上了手,淺色的紅,甩不脫,叫人心生厭惡。
她一如三年前的那襲黑衣,里面卻是一身白衣素縞。為婁瀾著喪服,天經(jīng)地義,心甘情愿。
就在眼前。將婁瀾一切都奪去的男人就在眼前。他是眉眼單薄的男子,眼神卻鋒利,居高臨下。冷冷地揚著嘴角!爸恍杞幸宦,你就當(dāng)在這里立刻斃命!彼跏球湴。
腳下的紅毯好似血滴。葬音低低地冷笑,眉間縈繞了驅(qū)散不屈的霧氣!霸嵋魹閵浯笕俗鋈魏,都毫無怨言。而圣上,有沒有人甘愿為你,放棄所有?”
微微的顫抖。尊嚴,就這樣被輕易踐踏。他快步向前,這好一副傲骨。他只覺眼前的女子,眼神堅定不容侵犯,氣勢磅礴。他仿若看到被自己殘殺時的弟兄,那眼神,與之如出一轍。猝不及防的后退,他想拼命掩飾的累累傷疤,就被這樣的一個女子,輕易揭露無疑。
“瀾,一心為國,對你忠心耿耿,可你卻負他,卻負他!”燭光晃動,葬音的長發(fā)搖曳著,“他的一生從未想過自己,而你一揚手,卻讓他落得如此下場。這樣的王座,這樣的江山,這樣的皇位,這樣的天下,你要來何用!”
清晰的眼神洞穿皇城內(nèi)的紅光。沖天的光芒,步步的緊逼。葬音一揮手,寒冷的劍鋒直沖向他的咽喉。就因為這個男人,婁瀾已死在了忤逆圣旨的罪名里。
燭光微微躍起,映照男人凌亂長發(fā)遮擋住的臉龐,感覺到不安的跳動。
“這樣,你就滿足了?只是做這些,你就甘心了?”
他的眼。他黑沉沉的眼閃動著燭火。里面的萬千世界,繁復(fù)線條;里面的深刻回憶,悲傷過往;里面的黑暗凄涼,惶惶不可終日。
殺氣。早已彌漫了整個皇城。
“執(zhí)意如此么?”
“是的。那又如何?你是天子,一生都太得意。那你又可否知曉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苦痛?”眼里是深沉沉的苦楚與混沌。
“月湖畔存相思樹,相思樹畦相思鳥,相思淚流因何事,只為同是失心人!蹦腥溯p嘆一聲,忽地轉(zhuǎn)身,邁過書桌,在她驚詫的目光里舉起一疊蓮。那紙上的蓮啊,姣姣怯怯,不勝風(fēng)力;卻又是亭亭如蓋,傲然而立。他的臉,蒼白而堅定,干凈而明朗!半,確是得到了許多,可朕想要的,卻在婁瀾那里。你知道么,在婁瀾那里,你的心……”
這看不破的紅塵癡纏,鏡花水月,都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那些尋覓,追求,相遇,錯過。都是匆匆而去,都是稀松平常。臨到終了,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個錯誤,一切只是個錯誤。
男人看見葬音詫異的眼神,看見火焰的迅速升騰。
“在又怎樣,不在又怎樣。走到這里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是么?”
“難道,這錯了嗎,錯了嗎?”
“圣上。葬音何其有幸,承蒙圣上的錯愛。只是,這些都來得太遲了,太遲了。你負了瀾,瀾負了我,此刻,我又將負你。這是個多么不幸的結(jié)局……你看,這世上的不公啊,卻是公平地分給了所有的人。我現(xiàn)在才懂,這之中也包括你,圣上……”淚,已是散了滿臉。
“終于,還是要結(jié)束了么?”
月兒冷,影翩躚。沖天的火光蔓延過來。已沒有任何后路,已不許有半點退卻。還是舞了起來。她一身白衣,劍在手中,飛天艷舞。“對不起。”只有這一句,不再需要任何言語。只這一句,作為終了。
近了,近了。奪宮的聲音越來越近,都來不及了。如此迅速。時光如此殘忍。她,舞走了流光,舞走了冰涼;劍,舞出了離別,舞出了消逝。眼前這個男人,她望著他,望見了一支燦爛高貴的蓮,是最干凈最美麗的一支蓮,是心中最苦楚最叫人心疼落淚的一支蓮。“翊,請允許我這樣喚你……”
她的眼中再無冷郁絕望,笑容溫婉。她看見浴血而出的蓮,血紅的蓮,開放在指尖,開放在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在劍光揚起時,剎那涅磐。沒有疼痛,沒有苦楚,只有洶涌而來的愛,將她淹沒。
他望著她。她的微笑,如此溫暖。
“素織……錦,艷羅……扇,花前……月下意……纏綿。佛堂前,求……夙愿,!喕兀獮椤嗤,君做……菟絲花……”
——秦大人,葬音還是辜負了您。
——瀾,我來了。你等著我。
——翊,恕我無法回應(yīng)你。若有來生,我一定,等你。對不起。
手,交纏在一起;血,融合在一處。葬音只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于她,是空白。只有現(xiàn)在緊握自己雙手的這個男人,才是最真實的。
他亦知道,她在對他作今生第一也是惟一的約定。
素織錦,艷羅扇,花前月下意纏綿。佛堂前,求夙愿,希輪回,妾為梧桐樹,君做菟絲花。
身體倒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蓮,怎可以如此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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