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銘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見到那個小女孩的。

　　那天葉嘉銘跟著爸爸從外面回來，半路上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花兒被風(fēng)吹成團(tuán)，簌簌的落在他們臉上，不一會兒大地就披上了一層銀霜。

　　那是葉嘉銘第一次見到雪，那也是近十年來S市下的最大的一場雪。

　　天氣驟然冷了下來，葉嘉銘和父親裹緊了衣服，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雪地里。

　　“姐姐！雪！”

　　一個脆甜的聲音傳來，葉嘉銘猛地抬起頭。

　　那家門口亮著燈，在不甚光明的小巷里，那盞如豆燈火格外顯眼。小女孩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披風(fēng)，帶著帽子，臉龐在暖黃的燈光下干凈透明，笑容像是最純凈的清風(fēng)，最和煦的暖陽。
　　“錦欣，快回來，穿件衣服。”

　　她身后跟著另外一個女孩，聲音清清淡淡。

　　雪夜安靜，葉嘉銘聽得清楚，她叫錦欣。

　　錦欣沒見過這么大的雪，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絲毫沒注意到有兩個人影剛好從巷子那邊拐過來。

　　聽到腳步聲猛地回頭，眼前是一雙比天上的星子還要明亮的眼睛。

　　葉嘉銘十歲來到這個弄堂，五年了，他卻從未見過這個小女孩。

　　她似乎十三四歲的樣子，比葉嘉銘高一點(diǎn)，葉嘉銘總是習(xí)慣叫她小女孩。

　　大概是因?yàn)樗男θ萏^干凈無邪，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半點(diǎn)瑕疵都沒有。

　　葉嘉銘見過琥珀，張大爺在夜市里面擺攤賣的就是琥珀，五塊錢一只，自然是假的，張大爺熱心，在來客不多的時候，就會給旁邊的葉嘉銘講故事，琥珀的故事。

　　聽完那個故事，葉嘉銘的第一反應(yīng)就想到了雪夜見過的那個小女孩。

　　那時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相隔半月之久，但是葉嘉銘總是能清清楚楚的回想起她的眼睛。
　　她到底是什么來頭？

　　再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午后，父親在家里睡午覺，葉嘉銘溜到外面玩，他來到那天晚上遇到她的那個巷口。

　　這已經(jīng)是他第無數(shù)次走到這個巷口了。

　　也許剛開始是為了遇到她，到后來慢慢變成了一種習(xí)慣。

　　那天他竟然真的遇到了她。

　　她穿著粉色的小襖，蹲在家門口看著什么。

　　葉嘉銘激動地心臟都快要蹦出來，在遠(yuǎn)處躊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隔著柵欄看著她。

　　“嘿，我叫葉嘉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聽到聲音明顯一驚，立馬跑回屋里，過了會兒，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葉嘉銘的頭發(fā)很好，又黑又亮，稍微有些長了，他的父親沒有時間帶他去剪，陽光跳躍在他的頭發(fā)上，形成一個明亮的光暈。

　　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漂亮。

　　走近了才知道錦欣剛才是在看盆里的魚，黑色的大鯉魚在水盆里游來游去，水盆不夠大，鯉魚的尾巴只能委屈的蜷著。

　　“我不是壞人，”那個時候的葉嘉銘剛剛變聲，聲音低沉又沙啞，“我是你的鄰居�！�

　　小女孩半天都沒有出來，葉嘉銘也不急，落拓的站在陽光底下任她打量。

　　牽牛花順著柵欄一路延伸，細(xì)細(xì)的藤葉彎彎曲曲，細(xì)小的花朵開在葉嘉銘的面前，在風(fēng)中脆弱的微微搖晃。

　　陽光把時間映成暖黃，整個世界像是一塊巨大的琥珀，少男少女的美好身影就此定格。

　　“姐姐……不說、話……”

　　她怯怯的看著葉嘉銘，弱弱的說出這句話，葉嘉銘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葉嘉銘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想聽她自己告訴他。

　　“錦欣�！�

　　葉嘉銘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突然福至心靈，他明白過來錦欣那句話的意思，“你姐姐不讓你和陌生人說話是嗎？”

　　錦欣警惕的看著葉嘉銘，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我就不是陌生人了，知道嗎？”

　　這句話說得太長，錦欣聽不懂了，嗒嗒嗒跑回屋里，回手關(guān)上了門。
　　明明她跑了，葉嘉銘卻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傻笑了半天才離開。

　　葉傳德是弄堂里最出名的老光棍。

　　年輕的時候因?yàn)橛问趾瞄e不務(wù)正業(yè)，自己媳婦兒跟一個富商跑了，一直也沒有孩子，接近四十歲的時候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現(xiàn)在勉強(qiáng)靠著去夜市里擺地?cái)傎u衣服糊口。

　　雖然葉傳德是這副德行，但是他家那個兒子是真的能干，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但是葉嘉銘那樣十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的父親去擺地?cái)偟倪�是少見。

　　葉傳德在弄堂里不討人喜歡，但是葉嘉銘確是人見人愛的。

　　那孩子生的干凈又貴氣，弄堂里的大人們都說他比外面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還要漂亮，甚至有很多人還琢磨著想把讓女兒先跟葉嘉銘訂婚。

　　這么能干又帥氣的小伙子，哪里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陳姨，巷口的那家人你認(rèn)識嗎？”

　　陳云搓衣服的手停了停，“是老何家嗎？”

　　葉嘉銘點(diǎn)了點(diǎn)頭。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陳云力氣大，細(xì)小的泡沫從她粗糲的手中飛濺。

　　“沒有啊，”葉嘉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著遠(yuǎn)處的夕陽，“隨便問問�！�

　　“她家好像是前幾年搬過來的，家里就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具體是做什么的不清楚，但是啊，”陳云停了停，“那一家人性格都有些古怪�！�

　　“哦？古怪？怎么說？”

　　“我住的離她家近，他們剛搬來那會兒，我合計(jì)著去認(rèn)識一下，我去的時候只有兩個女孩子在，其中一個看上去有點(diǎn)呆，我走過去和她說話，本來是好意，誒喲給她嚇得喲，然后她的姐姐吧，就走出來了，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著賊一樣，特別……怎么說呢，警惕吧�！标愒茡u了搖頭，“誰知道呢，可能經(jīng)歷過什么吧，兩個孩子都不大正常，”陳云隨即又笑了，“但長得倒是極漂亮。后來我才知道，好像那個妹妹，叫什么欣的，小時候傷到腦子了，一直癡癡傻傻的，所以她姐姐才會特別防備，就怕有人傷害她�！�

　　“哦……”葉嘉銘笑了笑，“陳姨我要出攤啦，”葉嘉銘拍拍屁股站起來，“再見啦�！�
　　陳云看著葉嘉銘的背影，笑了笑，“這小子。”

　　“錦欣�！�
　　天氣越來越暖和，何翩翩開學(xué)了，她的媽媽在上班，把錦欣一個人鎖在屋里，葉嘉銘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之后就經(jīng)常去何家找錦欣。
　　剛開始錦欣很害怕，但是葉嘉銘從來都只是站在柵欄外面，溫和的和她說話，漸漸地，錦欣也放松了警惕。

　　“錦欣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比~嘉銘搖了搖手里的東西。

　　錦欣家的窗子開著，她出不去房門，就在窗子里面看著柵欄外的葉嘉銘。
　　葉嘉銘手里拿的是一條紅色的長裙，風(fēng)吹過來，巨大的裙擺在空中飛舞，火焰一般。

　　“上午去進(jìn)貨的時候看到的，好不好看？”

　　錦欣笑起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

　　葉嘉銘把裙子舉起來，對著錦欣，調(diào)整好角度，就好像錦欣真的穿上了一樣。
　　“錦欣真漂亮�！�

　　葉嘉銘經(jīng)常給錦欣帶東西，都不是什么貴重的，也不是他特意去看的，就只是他生活中遇到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

　　他想要和她分享。

　　又是一年過去了，錦欣和葉嘉銘越來越熟悉，但是兩個人永遠(yuǎn)是隔著一條院子，一個在窗里，一個在門外。

　　就好像牛郎和織女之間的那道銀河，甚至連見面的機(jī)會都沒有。

　　除夕那晚，平時靜如死水的弄堂也熱鬧起來。
　　何翩翩也買了一些鞭炮，她十五歲了，已經(jīng)開始打工賺錢，偶爾還會在貼補(bǔ)家用的同時，買一件新衣服給錦欣穿。
　　錦欣在門口看姐姐放鞭炮，姐姐點(diǎn)完火趕緊跑回來捂住錦欣的耳朵，錦欣看著四處亂竄的火花咯咯的笑。

　　“錦欣！”

　　錦欣猛地回頭。

　　何翩翩有所感應(yīng)，大聲問，“錦欣怎么了？”

　　錦欣沒說話，睜著眼睛四處尋找。

　　果然，看見了站在柵欄外面的葉嘉銘。

　　葉嘉銘穿的很厚，手里拿著兩個煙花，高高的朝錦欣招手。

　　煙花映出葉嘉銘的笑容，他舉起手，用煙花在夜色中劃動。

　　“姐姐！”錦欣笑著搖著何翩翩的手臂，指了指遠(yuǎn)處的葉嘉銘。

　　“那是誰�。俊�

　　錦欣笑著把何翩翩拉到柵欄邊，錦欣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葉嘉銘的名字，伸手指了指，“他，好人……”
　　那時葉嘉銘和何錦欣離的很近，只有一道柵欄的距離。

　　新年了，我十六歲了。
　　距離迎娶何錦欣又近了一年。

　　只是葉嘉銘沒有想到的是，除夕之后，錦欣他們就搬走了，在搬走之前他們家似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具體內(nèi)容葉嘉銘也不太清楚，問陳姨她也不說，只說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

　　葉嘉銘也沒有辦法調(diào)查了，因?yàn)樗≡毫恕?br>　　葉嘉銘早就知道自己有病。

　　葉嘉銘剛出生不久就被送去了孤兒院，按理說這樣的小孩子是最容易被領(lǐng)養(yǎng)的，因?yàn)闆]有記憶，但是葉嘉銘卻一直長到十歲才被人領(lǐng)走。

　　就是因?yàn)樗邢忍煨孕呐K病。

　　沒有人愿意領(lǐng)養(yǎng)一個生了病的小孩。

　　葉嘉銘是孤兒院里面最漂亮的孩子，而且非常聰明，別人學(xué)了一個星期才學(xué)會的東西，他基本一天就能搞定。

　　但是后來身邊的小朋友一個一個都被領(lǐng)走了，他們那一批孩子就只剩下葉嘉銘一個。
　　他變得孤獨(dú)，不愛說話。

　　院長于心不忍，終于在葉傳德來問的時候，隱瞞了葉嘉銘的病，葉傳德也沒多問，二話不說就把孩子領(lǐng)走了。

　　葉嘉銘的病很嚴(yán)重，醫(yī)生曾說他最多活到二十歲，那也是福大命大的前提下。

　　但是葉嘉銘沒有那么大的福氣，這些年跟著父親擺攤早出晚歸早就把身體累垮了，后來病已經(jīng)很重了，發(fā)作的也越來越頻繁，葉傳德沒有錢帶他去醫(yī)院，就這么一直拖著。

　　除夕夜回到家之后葉嘉銘就暈倒了，吃了速效救心丸也沒有醒過來，葉傳德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就趕緊把葉嘉銘送到醫(yī)院。

　　葉嘉銘總是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做事，所有人都夸他聰明懂事，但是只有葉嘉銘自己知道，其實(shí)不是這樣的。

　　他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享受童年，他強(qiáng)迫自己快速成長，用比別人短得多的生命，做完他力所能及體驗(yàn)到的事。

　　感謝上蒼，十五歲那年，他遇到了何錦欣。

　　原本只是覺得她是那樣美麗，像是一個純凈無暇的天使，后來聽陳姨說，她小的時候傷了腦子的時候，憐憫伴隨著愛慕瘋狂地席卷了葉嘉銘的心。

　　他們都是上帝塑造出的不完整的孩子。
　　他們是同樣的人。

　　葉嘉銘寂寞了十五年，終于找到了同伴，他迫不及待的把他的生活分享給她看。

　　何錦欣一直也不知道，除夕夜那天晚上，葉嘉銘拿著煙花在夜色中寫下的字。

　　葉嘉銘躺在醫(yī)院里，面白如紙。

　　夕陽的光芒順著窗欞寫下來，天邊火紅的晚霞映在葉嘉銘的眼睛里。

　　很累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看見錦欣穿著他送她的紅裙。
　　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美麗。

　　出租車上，錦欣突然一怔。
　　“怎么了？”一旁的何翩翩問。
　　“葉嘉銘……”錦欣喃喃的說。
　　她終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MARRY ME”葉嘉銘拿著煙花，在夜色中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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