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找到明誠的時候，他的青年正坐在體育館后山坡上發(fā)呆。
　　夜空遼闊，月色溫柔。
　　月下那個清瘦的人影卻和稀疏的星子一樣寂寥。體育館里人聲匯聚成浪潮，然而所有的歡呼尖叫仿佛都被無形的墻阻隔在青年三步之外，墻里墻外，儼然兩個世界。
　　明樓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凝視他半晌，伸手替他拍掉衣服上沾到的零碎草屑。
　　明誠低低喚了一聲：“大哥�！�
　　“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只是不習(xí)慣�！泵髡\笑了笑。
　　明樓不說話，只是看他，神容平靜，鏡片后的眼睛里有著如何也擋不住的洞徹與溫柔。
　　被注視的明誠慢慢收了笑意，唇角繃成一條直線，片刻后遙遙往體育館中心場地一望，聲音復(fù)又低下去：“……也不喜歡�！�
　　明樓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道：“不喜歡就不要勉強(qiáng)。這回出來是想帶你散心，不是想讓你的情緒更低落。”
　　“我很好�！�
　　明樓口吻嚴(yán)厲了一點(diǎn)：“你這次出任務(wù)的狀態(tài)好不好，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想重蹈漏斗的覆轍嗎？”
　　反駁的話已至舌尖，然而對著明樓那雙眼，明誠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最終只能狼狽地別開頭，艱難道：“……我會好的。很快。”
　　他重復(fù)了一遍：“會好的。”
　　青年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十指修長，骨肉停勻，指腹和掌心因?yàn)殚L年用槍而布滿薄繭，手背上傷疤交錯，是力量與勇氣的勛章。
　　只有他知道，自己始終是軟弱的——當(dāng)半個月前，他舉著槍扣著扳機(jī)，將槍口對準(zhǔn)一個緬甸娃娃兵的時候。
　　他的手指在顫抖，但他開槍時毫不猶豫。
　　點(diǎn)射。一槍致命。最快最沒有痛苦的死法。
　　六歲的男孩軟軟地倒下去，猶自半睜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余狠戾。孩子的手里，也握著一把開了保險上了膛的槍，槍口指向明誠的隊(duì)友。
　　任務(wù)很順利，人質(zhì)被解救，毒品被緝獲，毒販或者落網(wǎng)、或被擊斃，敵人被死死阻攔在國境線外，不得越過一步。
　　明誠的表現(xiàn)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完美，擊斃娃娃兵后，他除了更多的沉默，也沒有露出更多的異樣來。但是回到局里之后，他開始失眠，長久的失眠。由于他身體素質(zhì)過硬，人前又能笑能鬧，隊(duì)友們竟沒能立刻看出不妥來。
　　還是述職回來的明樓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勁，逼著他去做了心理疏導(dǎo)，又向局里打了報告和假條，趁著任務(wù)的間隙，帶著他出來散心。
　　明誠一直強(qiáng)調(diào)自己沒事，但是明樓仍是一點(diǎn)心思都不敢放松。
　　干他們這行的，見過太多，經(jīng)歷太多。然而人心始終是血肉，再冷再硬，也無法與鋼鐵比擬。所以局里人員更新?lián)Q代的速度很快，一部分是犧牲的，一部分是心理問題嚴(yán)重，不得不轉(zhuǎn)到后方供職。
　　他們先前提到的漏斗，兩者兼具。那個曾經(jīng)笑得燦爛的年輕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lián)魯懒撕脦讉�娃娃兵，最終心軟地放過最小的那個孩子。沒有想到，那個被收繳了武器捆綁了手腳、年歲不過五六的孩童，還能從嘴里吐出刀片，在漏斗蹲下身喂他喝水的時候，一刀封喉。
　　隊(duì)友們都說，是漏斗心腸太軟，又對孩子失去了防備心，這才令那孩子得了手。
　　明樓卻拿到了隊(duì)里心理醫(yī)生交上去的報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漏斗早有求死之心。他在搜身的時候，有意無意放過了孩子唇齒里的刀片，甚至在喂水的時候，刻意將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危險面前。
　　他進(jìn)入緝毒隊(duì)不過三年，但這三年足以將一個人折磨成另一個樣子。
　　只有真正經(jīng)歷的人，才知道這份工作有多么艱難�；蛘咭呀�(jīng)不是工作，這是求生，求更多人的生。哪怕代價是自己的死。
　　所以明樓在察覺了明誠的心理狀況之后，幾乎無法壓抑那一瞬間涌上來的巨大恐慌。即便他知道，明誠跟漏斗不一樣，他手把手養(yǎng)出來的孩子，遠(yuǎn)比旁人要堅(jiān)強(qiáng)。風(fēng)雨能摧折一棵樹，卻不能夷平一座山。
　　明樓什么也沒說，給了難得脆弱的弟弟一個擁抱。
　　青年把頭埋進(jìn)他的頸窩，半晌忽然說：“大哥你知道嗎，我前些時候一直在想，當(dāng)年要不是你截下了那輛卡車，也許那群娃娃兵里也會有一個我�！�
　　明樓收緊了手臂，不悅道：“不許胡說！”
　　明誠聽話地住了口。
　　但他們都知道這句話很有可能成真。
　　明誠的養(yǎng)母毒癮很重，起初還只是吸食之后沉在幻覺里，拼了命地毒打他。后來需求的量越來越大，她吸不起，就拿明誠給毒販子抵債，換取幾日的用度。在金三角，在中國與東南亞的交界處，這樣的孩子太多太多了。
　　毒販們把孩子聚到一起，打算用卡車運(yùn)著悄悄越過國境線，帶回他們的大本營，像他們之前每一次做的那樣——這些孩子如果聽話，就會成長為他們的免費(fèi)戰(zhàn)士和勞力，如果不聽話，就會成為罌粟花田的養(yǎng)料，用血肉滋養(yǎng)這些艷麗的花朵。
　　運(yùn)著明誠的那一輛車，險之又險地被明樓截獲了。從此孩子的人生有了轉(zhuǎn)折，明誠走上了一條完全沒有想象過的路，而十余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這里。
　　回到這片熔鑄了善與惡、生與死、希望與絕望的土地。這是他生命的最初，也是他為自己劃定的最后歸宿。
　　明誠開槍殺死那些娃娃兵的時候，總有時光倒錯的恍惚感。如果沒有遇到明樓，如果沒有被明樓所救，他是不是也會像這些孩子一樣，狂熱的守護(hù)著這樣的罪惡，如同虔誠的信徒為自己的主慷慨獻(xiàn)身？
　　這樣的設(shè)想令他不寒而栗。
　　明誠緩緩?fù)鲁鲆豢跉�，抬眼，用余光去看明樓�?br>　　他的兄長顯然心情不佳。因?yàn)樗惹暗囊幌挕?br>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他愧疚，然而那愧疚之中有微乎其微的釋然——他不后悔說了這樣的話，如果這些話連在明樓面前都不能說，他又能向誰傾訴呢？有明樓在身邊一天，他就永遠(yuǎn)不會走上和漏斗一樣的路。
　　不凍港與烏托邦，最溫柔最博大的天堂。只屬于他。
　　明誠微微笑起來，用毛茸茸地發(fā)頂小小地蹭了一下明樓的下顎，剛想說一些其他話題，卻聽見明樓的手機(jī)響了。
　　明樓一手把青年攬進(jìn)懷里，一手接通電話，意態(tài)輕松地將手機(jī)遞到耳邊：“什么事？”
　　下一刻，他的臉色驟然沉凝：“我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對上明誠詢問的雙眼，明樓一字一頓：“茶杯家里出事了！”

　　“是自殺式襲擊，兇手身上綁著炸彈，一進(jìn)門直接引爆。”局長聲音沙啞，“茶杯的父母妻兒，全都……”一個大男人，眼眶發(fā)紅，哽咽了一下，再也說不下去。
　　明誠默然。
　　明樓沉默了一下，輕輕問：“知道是誰干的嗎？”
　　局長把桌上的一卷錄像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上回茶杯不是帶隊(duì)在云南那邊搗毀了一個點(diǎn)嗎？這個就是漏網(wǎng)之魚。”
　　“這是……”
　　“兇手自己錄的，講明了身份，闡述了報復(fù)計(jì)劃，直接寄到局里來。茶杯一看就瘋了一般沖出去，但是太晚了�！本珠L道，“他去的時候，尸體……都被燒毀得差不多了�！�
　　明誠想起幾個月前，茶杯還在任務(wù)前夜炫耀似的給他看過自己小女兒的照片，白白凈凈，扎著兩個丸子頭，一笑起來暖得像太陽。
　　茶杯說，這是我的小太陽。然后把照片小心翼翼地鎖進(jìn)柜子里。
　　他們都非常清楚，出任務(wù)的時候不能給敵人留下任何自己家人的線索。猖獗的毒販做出何等殘忍的事情都不奇怪。
　　言猶在耳，落日西沉，從此長夜光臨人間。
　　明誠閉上眼睛。
　　他轉(zhuǎn)身出門，去找了茶杯。
　　憔悴的男人待在后山上，腳邊落了一地?zé)燁^，眼神孤獨(dú)得像一匹失去族群的狼。
　　明誠站在遠(yuǎn)處，看了他很久，久到明樓談完了事情，從他身后走過。
　　“走吧。讓他一個人待著�！�
　　明誠輕聲道：“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先前那場演唱會嗎？”
　　明樓平靜地說：“我知道�！�
　　舞臺中央，聚光燈下，萬眾矚目的身影。那么耀眼，仿佛是光明的化身，用歌聲給人們帶來熱情和希望。
　　但是這樣一個人，他有吸毒史。
　　年輕而張揚(yáng)，只把那吞云吐霧的迷幻當(dāng)成玩樂之中縱情一場。他，和許許多多同他一樣的人，知道，或者不知道，在這漫長的國境線上，有人為了阻攔這一切，與死亡擦肩，與親人永訣。
　　明誠喃喃，似是自語，似是問詢：“為什么？”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只有風(fēng)輕輕吹過。

　　第二日的訓(xùn)練場上，茶杯依然出現(xiàn)在隊(duì)列里。
　　眼神淬火，脊如刀鋒。
　　沒有人問詢，沒有人憐憫，也沒有人退縮。
　　這一條荊棘長路，太苦，太痛。他們走得鮮血淋漓，卻始終無怨無悔。
　　不為什么，因?yàn)檫@樣的工作，總要有人去做。
　　唯有家國，雖九死不可辜負(f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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