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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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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忘了帶走我
在我快被歲月抹得跟磨砂玻璃一樣模糊的記憶里,曾經(jīng)清晰地存在著一個叫做時間的男人。
之所以說曾經(jīng),因為現(xiàn)在,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什么叫作清楚和模糊。就像我蒼老的瞳孔里看出來的那片蒼老的天空,模糊,遙遠,卻又似乎是在一個觸手可及的角度。
第一次見到他,他二十歲,我十二歲。
那年,家被一場火給燒了,火卷走了一切,包括我的爹媽。鄉(xiāng)下姥姥收留了我,她是個看不到一切的瞎子。
守著一塊沒人種卻常年瘋長著的玉米地,還有一間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每天昏睡到吃中飯的時候起來,用泡飯攪了幾塊番薯端給我,然后會一個人拄著拐杖在外面走上一下午。我不知道她每天究竟都逛去了哪里,正如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每天拄著拐杖一個人慢慢地在那些路上走著,是究竟是想要轉(zhuǎn)去哪里。
發(fā)現(xiàn)外婆倒斃在田埂上的那天,他出現(xiàn)了。
那時候我正在窗前攪著碗里快要爛掉的番薯,番薯戳爛了,會散發(fā)出一種很香很甜的味道,我對此樂此不疲。然后聞到一種好聞的味道,梔子花香似的,比番薯甜,比番薯香,所以我很快朝著那香抬起頭。
頭剛抬起就看到了他。
他在窗臺上坐著,很單薄的身體靠著很敦厚的窗框,他有一雙閃著暖暖笑意的眼睛。
“你好!彼f。
“你好。”我回應(yīng)。
“累了,在這里坐會,你不要怕!彼僬f。
我戳了戳碗,發(fā)覺已經(jīng)聞不到碗里番薯的甜香,于是點點頭。
那天天氣很暖,所以風(fēng)也很暖,風(fēng)穿過他的身體一波一波朝屋子里吹進來,暖暖軟軟的甜。
吃著終于被我戳爛了的番薯時,他的手朝我伸了過來,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他的手也跟那風(fēng)似的,輕輕柔柔,每掠過一次,散進我鼻子里一絲暖暖軟軟的甜。
“小家伙,陪你玩好么!彼f。
我點點頭,很快樂。
于是他把我抱了起來,放到了他的腿上。坐在他腿上很舒服,可是我有點不安,因為過去哥哥也這么抱過我,被媽媽呵斥了,媽媽說不可以坐在哥哥腿上。我不懂,為什么弟弟可以坐我腿上,我卻不能坐在哥哥腿上,媽媽說,弟弟可以坐你腿上,你就是不可以坐在哥哥的腿上。我不懂這是為什么,可這是媽媽說的,所以我不安。
他看上去和我哥哥差不多大。
可是比起哥哥,我更喜歡他。
第二次見到他,他二十歲,我二十歲。
沒有考進大學(xué),所以職校畢業(yè)就早早開始了工作,但又因為性格的關(guān)系,早早地做了下崗青年,隔三岔五被居委會的大媽盯在屁股后頭,于是為了那遙遠的可又必然的養(yǎng)老保險,我在酒吧找了份夜班的工作。
工作是……站臺。
很累,因為總是睡不醒,睡不醒,開工了又沒個坐的地兒。還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糾纏,那些好看的,丑陋的,年輕的,年老的,男人。在夜場的熒光燈下一照,全都一個樣兒,奇怪的扭曲的面孔,曖昧的笑,曖昧的語言。
他們恭維你,他們接近你,他們卻又無與倫比地鄙視你。所以有時候,我很希望他們?nèi)ニ馈?br> 有一天真的有人死了,那些奇怪的扭曲的面孔里的一個,滿臉扭曲地倒在沙發(fā)上,手還保持著拿酒的姿勢,臉上還帶著酗酒過度的癡笑。
酒吧亂作一團的時候他從外頭走了進來,走到我身邊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很單薄的身體,靠著厚實的沙發(fā)墊子。身上帶著夜風(fēng)的味道,還有梔子花淡淡的甜香,那一瞬間,我好象看到了姥姥家那個老得爬滿了蟲洞的木窗臺。
“你好!彼f。
“你好!蔽覒(yīng)。
“有點無聊,在這里抽支煙,介意么!彼僬f。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因為心跳很快。
那天他在我邊上一直坐到我下班,然后一起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逛了兩個多小時,逛到早市的出來擺攤,然后買了油條一路吃到我家,那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小活動房。
一起玩好么。進屋后他問我。手摸著我的頭發(fā),像我十二歲時那樣。
我點頭。
于是他抱住了我,抱我上了床。
“你叫什么。”之后他問我。
“香梔!蔽一卮稹
“香梔,很甜的名字!
“你叫什么!蔽覇。
“時間!
“時間,很奇怪的名字!
他沒再言語,只是看著我笑。笑得很暖,像十二歲時那陣卷著他身上的香,在我鼻子尖輕輕逗留的風(fēng)。
風(fēng)一陣停留后就吹過了,他也是。
第三次見到他,他二十歲,我三十歲。
身邊的人都嫁的嫁,娶的娶,我和工作談著戀愛,用一種無與倫比的熱誠。熱誠換來了很大的房子,也換來了一輛漂亮的車子。銀藍色的外殼,流線型的身體,我把它叫做時間。
出車禍那天他出現(xiàn)了,我活著被救進了醫(yī)院,那輛和我相撞的機車男孩則是命喪當(dāng)場。
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時間在病房的窗臺上坐著,病房的窗是冰冷的鐵框,所以他的身影看上去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單薄。只是身上的味道依舊,淡淡的梔子花香,甜甜的,暖暖的,正如他眼里的笑。
“你好。”他說。
“你好。”我應(yīng)。
“累了,在你這里坐會兒,好么!
我沒回答,因為發(fā)不了聲,脖子也動不了。只能呆看著床邊的吊針,他朝我走了過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陪我玩好么!彼麊枴
“好的。”他替我回答。
身體恢復(fù)后,時間搬來了我的家。
我工作的時候,他通常喜歡安靜坐在露臺陽光最充足的地方,貓似的瞇著眼,似睡非睡。工作完了,我會陪他玩,有時候在外面,有時候在家里,有時候在床上。
新婚似的感覺,久久卻也短促的一段時間。
我忘了我有輛叫時間的車,因為我擁有了時間。
三十一歲生日時,時間不見了,像過去的兩次一樣。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有時候走在路上會遇到一個同他相似的身影,或者一陣相似的氣息,只是一晃而過,追了過去招呼剎那,卻又失笑。
看錯人了,連相似都談不上。
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
一百歲以后,我開始不再計算自己的年齡,因為知道自己死不掉。
像是被死神給遺忘了,我一天天活著,一天天衰老,老得有時候似乎找不到自己雙腳的感覺,每動一下每一寸關(guān)節(jié)都會對我叫囂般地示威。
可是我卻始終死不掉,始終,擺脫不掉這副沉重而褶皺的身體。
我開始怨恨。
而再后來,我甚至連怨恨亦已經(jīng)找不到它曾有過的尖銳的疼?晌摇是死不掉。
直在那一天,他終于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幾乎記不清他模樣的時候,在我駐著拐杖滿無目的蹣跚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想著什么時候飛來一輛車把我碾死的時候。
他出現(xiàn)了。
二十歲的他,而我,不知道我到底多少歲。
“你好!彼f。
“你好。”我應(yīng)。
“為什么還在這里!彼俚。望著我的眼神里溫暖中帶著一絲驚訝。
“因為,我被遺忘了!蔽业馈]牙的嘴吞吐這些復(fù)雜的字讓我倍感吃力。
“被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他手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掩蓋了我身上行將入木的腐臭。
“被……一個叫做時間的男人!蔽一卮稹
手指在我稀疏的頭發(fā)上頓了頓,他又問:“你,真的要跟時間走么!
我點頭,迫不及待的用力。
“那好,走吧!笔种冈俅温舆^我的頭發(fā),他貼近我耳邊輕輕說了這句話。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只有蹦跳的身影和長發(fā)在我眼前晃動的那段日子,他躺在我身邊,對我說著那些和風(fēng)般溫柔的話的時候。
然后,我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我的那些疼痛,我的那些褶皺,我的那些沉重,我的那些……記憶……
那道爬滿了蟲洞的窗臺,那道單薄的身影,那絲揉在微風(fēng)里暖暖柔柔的梔子花香……
時間帶走了我,我被時間卷走了一切。
幸福嗎。
一無所有,或許確實是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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