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偉坐早上的班機離開，留給我一屋子的清冷。他終究還是決定了要走，在藍貝貝與我之間作出一個他認為對的選擇。臨出門的時候，他對我說，葉小倩，找個愛你的人過日子吧，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是用來疼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是在打發(fā)一條狗。過往的恩愛情分像跌碎在他頭頂?shù)年柟�，分崩離析。我無言以對。
　　早知道有今天的。我只是不甘心。下午在CosTA咖啡廳，我這樣對城說。城啜一口藍山，欲言又止，輕嘆了口氣。坐我對面的這個男人，是某雜志的主編，打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知道他喝咖啡只喝藍山。城算是這個城市收入豐厚的人群，對于生活的細節(jié)有很高的品位，一年前和女友分手，之后一直單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女友分的，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或許這個城市都流行無疾而終的感情。況且，我向來不關(guān)心別人的事，只是喜歡傾訴。他是我傾訴的對象，但不是唯一。因為我抗拒對一個人徹頭徹尾地講述自己的事，覺得那跟在他面前脫光衣服差不多難為情。也許還因為我有點自閉。
　　但這個下午不同。大偉走了，這段關(guān)系在他的決絕抽離后變得面目全非。那些一直糾結(jié)在我周圍錯綜復(fù)雜的情事突然變得離我甚遠，是英語語法中的過去完成時。我決定對城講全我的故事，那個被我命名為ABCD的故事。
　　這其實也就是個很俗的多角戀故事吧。A喜歡B，B喜歡C，而C喜歡D。
　　故事里的A是我，葉小倩。與龍大偉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只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我們大學(xué)四年的關(guān)系。那就是，我喜歡龍大偉。我上課時給他帶早點，去圖書館時給他占位置，還把他的臟衣服大堆大堆地抱回宿舍洗。龍大偉卻裝瘋賣傻，樂得消受的同時還讓我?guī)退废道锏囊粋�女生，名字叫藍貝貝。而我真?zhèn)�就跑去找那個藍貝貝。并不是真心撮合，只想從中作梗。但她說她已經(jīng)有自己喜歡的人，謝天謝地那個人不是大偉。
　　回去把消息跟大偉說了，他的臉色很難看。他要我陪他去喝酒。
　　大偉把面前的啤酒一瓶瓶地灌下去以后，眼睛開始爍爍生輝。他拍著桌子叫囂，葉小倩，你給我聽著，我龍大偉發(fā)誓，我一定會追到藍貝貝，一定追到……說完那句話就神志不清地趴在桌子上了。我辛辛苦苦把他拖回男生宿舍，一邊想，誰要你這樣的誓言。我恨不得你一直追不到才好。
　　那天之后龍大偉真的就對藍貝貝展開了攻勢。卻不知道是不是造化弄人，龍大偉這么一追，卻促成了藍貝貝與林世榮。對，藍貝貝喜歡的人叫林世榮。大偉做什么都不管用，眼看著藍貝貝對林世榮投懷送抱，不多久就在學(xué)校外面租了房子�？吹剿{貝貝穿著自己送的裙子跟林世榮招搖過市，龍大偉恨得咬牙切齒。他在我面前大發(fā)了一通酒瘋。說什么女人遇著喜歡的男人就知道昏頭腦，一點不知道太容易得到的男人根本不會珍惜。那個男人有一天一定會把她給甩了的，葉小倩，我們走著瞧。
　　可換了我也會這樣做。我一字一頓地說。龍大偉一怔。
　　葉小倩你真的愛我嗎？
　　恩。
　　有多愛？
　　很愛很愛。
　　那叫你陪老子上床也依？
　　我……我想可以。
　　葉小倩你真傻。
　　我就是傻。
　　我就是傻。我以為龍大偉跟我好了就會一直跟我好下去。
　　畢業(yè)以后我們都留在了讀書的城市工作，同居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繼續(xù)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做飯，洗衣，噓寒問暖。在他需索的時候努力迎合。作為一個女子，我覺得我已經(jīng)得到了人世間大部分的幸福。一直耿耿于懷的是，他有時會在睡覺的時候叫藍貝貝的名字。很含糊的一句，我卻聽得真切。他心里到底是放不下她的。
　　前段時間我就聽說藍貝貝跟林世榮分手了。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找上大偉。她跟大偉說她愿意跟他在一起。問大偉還要不要她。大偉拿這件事跟我商量我就知道沒得商量。大偉言辭之間已經(jīng)透露心目中的答案，他只等著我表態(tài)，他好應(yīng)對。我說你自己選擇。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接受。我說得很平靜，平靜到聽得見心口碎裂的聲響。
　　結(jié)果，他過河拆橋也就算了，還恬不知恥地為自己的離開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說話的時間有點長，面前的咖啡已經(jīng)涼了。我拿起來一飲而盡。城的杯子沒怎么動過，他一直認真地聽我說。不插話，神情專注，時而點頭，是很好的聽眾。不知道這樣有教養(yǎng)的男子怎么會一直單身。
　　那次以后，我和城的見面突然頻密了好多。有他主動的，也有我主動的。有時候談工作的事，因為我一直有給他工作的雜志供稿。有時候卻純粹是為了一起喝杯東西，聊聊家常。城有著他這個階層男人鮮有的樸實和坦然。很會替人著想，心思細膩。和他在一起的感覺是舒服的，說不出的熨貼。大偉離開以后我變得熱愛外出，一刻都想逃離那間裝滿回憶的屋子。但我又舍不得搬走，不肯承認自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嘈慕�(jīng)營五年，比不上別人回頭草吃得香。
　　日子慢慢地也就滑過去幾個月。和城在一起，我被照顧得很好。也許大偉說得對，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是用來疼的。我過去卻像頭牛一樣勤懇，剛強。甚至連分手他都不必擔(dān)心我能做出來傻事。
　　但我到底是用情至深的女子，只是我的疼痛他看不到。
　　一天晚上，我登陸很久不用的□□。□□上加的大多是讀書時候的朋友，畢業(yè)以后就很少聯(lián)系了。想起來，我的帳戶號還是大偉給我申請的。呢稱和頭像都沒更改過，卻已是物是人非的蒼涼。我看到大偉Q博里有他跟藍貝貝的合照。他們臉上的笑刺激了我。我滑著鼠標，一張張點擊進去，幸福如潮水洶涌澎湃，但那是別人的。我的平靜潰不成軍。
　　我打開那瓶擱在架子上已經(jīng)布滿塵埃的紅酒。其實我最瞧不起大偉的一點就是借酒消愁。一個大男人，什么事不好解決，喝到昏天暗地，拖他回住處還要吐我一身。
　　但此時，我只想把自己灌醉。我一杯一杯地喝，不知不覺，整瓶紅酒都下去了。人整個飄了起來，踩哪里都不塌實，我迷迷糊糊就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暈睡過去。下半夜，一陣惡心醒過來，我沖進衛(wèi)生間。翻江倒海的嘔吐，頭幾次過后就基本上是干嘔，我控制不了胃的抽搐，只能把水喝進去再吐出來，又黃又苦。我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醉酒了。我必須要上醫(yī)院。
　　只能打城的電話。
　　電話響了有一陣才接通，聽到城喂的一聲，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我的眼淚啪啪地往下掉，如梗在喉，怎么也說不出來一句話。城在電話那邊的聲音有點急了。
　　小倩——是你嗎？小倩——發(fā)生什么事了？喂——你說話！
　　城……麻煩你……送我……到醫(yī)院，我……
　　我馬上過來！小倩，你等我！
　　在城來到之前我又吐了幾次，整個人已經(jīng)是極度虛脫的狀態(tài)，我坐在大門邊，我怕城來了我開不了門。
　　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我下意識把門打開，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房。睜開眼睛一片白花花的陽光，我蠕動身子，感覺渾身沒力，頭赤赤地痛。手背上扎著針。城坐在床邊。我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你可醒來了。再晚一點我都要去踹醫(yī)生的門了。城很少說調(diào)皮話，看出來，他確實是打心里為我著急過。
　　謝謝你。昨晚真的麻煩你了，偏偏我在這里沒有親人。
　　說什么客氣話。朋友互相幫助是應(yīng)該的。說不準哪一天輪到我有事找你幫忙。
　　有的話我一定盡力。

　　出院以后我有了一個旅行的計劃。我辭掉工作，用銀行里的存款數(shù)獲得了為期一個月的泰國旅游簽證。一直想要去那個炎熱而神秘的國度看看。大偉還在這里的時候我?guī)状窝胨阄胰ザ紱]有成功，而酒精中毒事件讓我突然恍悟生命的脆弱與孤獨。我決定一個人前往。
　　給家里打電話，跟母親大致說行程的時間安排，告訴她到那邊以后我的電話會關(guān)掉，我會照顧好自己，讓她不用擔(dān)心，絮絮叨叨的一堆話。倒是母親坦然。我知道了，有什么事記得打電話回家。母親近幾年信了佛，早晚燒香頌經(jīng)，人越發(fā)活得豁達自在。她常跟我說姻緣的事不要太執(zhí)著，是你的始終是你的，不是你的何苦強求。似乎洞悉一切。
　　這個城市里沒有需要告別的人。想過要給城打電話，最終還是作罷。只在博客留了簡短的出行告示，有心人自然會看到的。
　　坐下午的班機出發(fā)，飛行四小時后抵達曼谷機場。一下飛機，就感受到這個城市熱浪逼人。已經(jīng)是晚上，仍然是三十多度的高溫，與江南五月咋暖還寒的天氣很不一樣。我打車進入市區(qū)，找住的地方先安頓下來。第二天開始帶著地圖四處閑逛。
　　坐市內(nèi)公交經(jīng)過China Town，看到夾雜中文泰文的招牌，很多的金鋪，奢華古舊似昔日的上海。路上游人眾多，金發(fā)碧眼的，皮膚黝黑的，黃皮膚個子小巧的，多數(shù)背著大包，面前掛著相機，或獨自一人安靜走路，或三五成群嬉笑怒罵。我坐在車上，我想這里每個人都有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路過The Grand Palace，在外圍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打算購票進去。那些建筑的恢弘壯麗是遠遠地就可以觀賞到的，至于內(nèi)里的細節(jié)，想必定如國內(nèi)的名勝古跡，作過太多的商業(yè)化修飾，不看也罷。在Seven-eleven買冰凍奶茶，邊喝邊走路到眉南河畔。穿過一個雜貨市場，看中當(dāng)?shù)靥厣膾旒�，自知不會佩帶，只是看著喜歡就買了，價格也還算公道。
　　在泰國的一個月，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逛市集，穿街走巷上。購物的欲望不強，只是喜歡那些人潮密集的氣息。買顏色鮮艷氣味芳香的熱帶水果，喝甜膩冰凍的飲料，偶爾淘到圖案精美絕倫的棉布衣裙。
　　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充滿未知的新奇，我逐漸跳出自己原先窄小狹隘的世界�；仡^看，那個關(guān)于ABCD的故事不過是誰都可能遇上的情感曲折。
　　臨回國之前，走了一趟Ayutthaya，位于泰國中部，距離曼谷八十多公里。那里曾是東南亞的商業(yè)中心，匯集了世界各地前來交易的商人。古剎眾多，我印象深刻的卻是那藍天之下，綠茵之上的斷壁殘垣。紅磚的堆砌精巧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斑駁破損，見證一代皇朝的興衰榮辱。在Wat Mahathat內(nèi)求了幾尊金色小佛，作為帶給家人的禮物。沒有想到更好的。
　　回國的航班是深夜兩點。在機場的Cafe吃晚飯，一直坐到廣播通知檢票。終于是要回去了。心又有點惴惴然的。整整一個月不曾與認識的人聯(lián)系，昨晚在網(wǎng)吧查了郵箱，除了幾封雜志社約稿的郵件，還有城的信。他問我回去的時間，希望能請我吃飯，為我接風(fēng)洗塵。還要介紹我給一個人認識。我回了信，告訴他我班機抵達的時間。但注明白不用接機。我還有點事情處理，好了會給他打電話。沒有問那個人的情況，我想他不至于低俗到要給我介紹男人。想必是個女的。我利用白天的時間在集市里挑了一條絲綢的圍巾，作為見面禮。反正樣式是自己喜歡的，不合用還可以自己戴，不至于浪費。
　　飛機抵達后，什么也不做，先上郵局把給家人的佛像寄了出去。順便掛了電話報平安。回到住處，洗熱水澡，睡了一覺，精神好些，才給城打電話。電話那頭仍舊是我熟悉的溫文爾雅的男音，我的心緒卻有些異樣。城的聲音是孩子式的興奮，葉小倩你可終于回來了！
　　是啊，終于回來了。一回來就找你蹭飯吃。我故意說得輕松調(diào)皮，但確定自己是有些難過了，昨晚在飛機上已經(jīng)是這樣。
　　到達飯館，城已經(jīng)在那里，他旁邊坐著一個人。果然是個女的。不過，有點上年紀了。眉眼跟城的幾分相象。城招呼我過去，介紹道，小倩，這是我母親�？偢艺f要見你。說完轉(zhuǎn)過頭對他母親說，媽，這是我跟你提起的葉小倩。
　　伯母你好。沒想到城要介紹的人是他母親，我意外之余，心里卻輕松許多。
　　真是個漂亮乖巧的女孩。不知道我家的城有沒有這樣的福氣。老夫人慈眉善眼的，她握我的手很溫暖。
　　媽你說哪去了？城有點不好意思。
　　伯母，我有個小禮物送你，是在泰國買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想起來自己買的絲綢圍巾，一直放在包里。我把它拿出來遞過去。就是顏色有點艷了。城沒有跟我說要見的人是伯母您，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是年輕女孩是吧？哈哈哈……伯母一陣爽朗的笑聲。
　　我羞紅了臉，心想，回頭非狠狠地揍城一頓不可。再想，卻又是自己多心，怪不得人。
　　吃罷飯，伯母說她還有點東西要買，等一下自己坐車回去，讓城先開車送我。我說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還麻煩什么。讓城陪陪你更好。孩子你放心，我這老骨頭結(jié)實著，一個人逛多自在，要個小跟班作啥？你們年輕人自己找樂子去。說完就丟下我們自己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說伯母真是開朗。城問我你喜歡她嗎？當(dāng)然。她是難得的。你真幸福。城說母親也喜歡你，剛才你上洗手間，她特意要我告訴你的。
　　小倩，時間挺早的，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想聽你在泰國的趣事。另外，我還有話要說。
　　好的。
　　我們又回到了CosTA。對于地點的選擇，我們不謀而合。
　　我給城講泰國的炎熱，講機場附近大得可以逛上一整天的市集，講包裹在菩提樹根里的佛像的臉，講所有我認為新奇好玩的東西。城耐心地聽，不時點頭。仿佛聞所未聞，但他總能在我說不上名字的地方準確地報出地名。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地方他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去過，也在那里拍了照留念，才會如此熟悉。卻仍然有這么好的耐性。我有點說不清的生氣。
　　城你很無聊嗎？我話鋒一轉(zhuǎn)。
　　沒有，怎么這么說？城毫無防備。
　　你都知道的地方，卻要我講。我覺得自己很好笑。
　　葉小倩，你認真聽著，我方城從來不覺得你好笑。我是真心的想知道這一個月你都做了什么，過得好不好。你走得那么突然，電話也關(guān)了，如果不是看到你博客上的留言，我都要登尋人啟事了。
　　你說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城的意思，只是，我希望他能說更明確的話。
　　我不是在說笑話。葉小倩，你不像會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是在關(guān)心你，我希望知道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因為，我喜歡你。
　　終于說了，他終于說了。我的胸口一陣鹿撞，竟是欣喜的。媽媽說得對，是你的始終是你的。
　　那天城還給我講了一個方城版本的ABCD的故事。情節(jié)大同小異，一年前，城跟他的女友A分手，因為他認識了他的C。她就是我，葉小倩。

《上�！す穆曔t》
寫得很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