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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結(jié)~
南疆有奇花名寧薇,多生于人跡罕至之溪水之畔,其莖葉頗類躑躅,花開似牡丹,大如小兒拳,赤色,有異香,香氣可傳至一里開外,驚蟄后始開花,花中偶有蕊旁帶白點者,謂之淚寧薇,苗人言其乃沾染離人淚所致,帶淚之寧薇可研磨入藥,服之有奇效,有商賈欲將之種植于庭院以求帶淚之花,終不得。
。ê妫
淡青色長衫,月白色紗衣,銅鏡之中的人兒,素雅端莊,一顰一笑,溫婉動人,不沾一絲風(fēng)塵,與這繁華喧囂的邀月樓格格不入,只是,這樣的打扮,卻是極好。梳妝罷,我長嘆一口氣,將侍女若燕遣走,我取出首飾盒底的瓶子,打開,倒出一枚藥丸服下,溫?zé)岬母杏X蔓延開來,最終卻在指尖化作了一片涼意。
若燕輕聲叩門,在門外畢恭畢敬的說:“寒真姑娘,林尚書來了!
“哦,他來了啊。”我收起瓶子,抱起琵琶,打開門,對門外的若燕說:“走罷!
吏部尚書林念秋,是我,邀月樓的歌姬寒真,唯一的客人。
或許應(yīng)該感謝上蒼,淪落至此的我,還可以擁有挑選服侍的客人的權(quán)利。
高大而清瘦的男子背對著門,立于窗前,我走上前,行禮,輕聲說道:“林大人,妾身來晚了,請大人見諒!
他回頭,英氣的臉上頗有疲倦之色,不用說明,我便知道原因。他并未言語,我也不再多說,退到席上,問道:“大人想聽那首曲子”
他將整個身子轉(zhuǎn)過來,說道:“隨便吧,撿你拿手的!
我低頭笑笑:“妾身可不是自吹,要說這拿手的,可是曲曲都拿手,這幾天又學(xué)會了新曲,名為《思凰》,講的是那男子,一直不能娶心上的女子,男子終日憂思,女子亦……”
聽到這,他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沖過來,將我放在琵琶上的手握住,低聲說道:“寒真,不是這樣……”
不是這般那又是怎樣?我心里這般想著,暗暗苦笑了一下,將他的手移開,說:“看來今日大人也無心聽曲,還是請回吧!
林念秋似乎是僵在那里了,也不管我抱著琵琶推門離去。
他今天走后,就又得等許多天后才能見到了吧,麗娘那么弱的身子骨,不得他在旁邊打點著,吏部尚書在家認真照顧體弱多病的糟糠之妻,一直是民間的佳話呢。
而我,又算什么呢?
難道我真的注定會失。扛惺苤讣鉄岫鹊幕厣,我咬著牙,緊緊地撰住琵琶,幾聲悶響,竟是弦被我握斷了幾根。順手把毀壞的琵琶扔到一旁,我走到窗前,看著他騎馬消失在街道轉(zhuǎn)角處。
背后傳來了推門聲,卻是邀月樓里的姐妹紫晴走了進來,她有些擔(dān)心的看了一下角落里的琵琶,又看著我,說道:“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為他,不值!
“我自然知道不值,終究還是不甘心罷了。”風(fēng)微冷,我將窗掩上,淡淡地應(yīng)著。
“唉,妹妹,姐姐也算閱人無數(shù),只是,姐姐依舊不懂你!彼鋈蛔吡诉^來,挽著我的手,問道:“妹妹,你可否想過,自己如果真的愛上了他,那又該如何?”
我無言,他于我,究竟如何,我竟不知。
。惸铮
今年的秋天竟是分外的冷呢,從躺了好幾天的病榻上下來,換了一身雍容的衣裳,整個人像朵盛開的牡丹花,不習(xí)慣,始終不習(xí)慣——就像比起京城的繁華,我更喜歡苗疆的閑云野鶴那樣。我整了整衣衫,轉(zhuǎn)了一圈,鏡中的自己,雖看著不習(xí)慣,卻也美艷至極,只是,打扮的素雅或是妖嬈又如何呢?反正,他也不看了。
床頭的碗里,是剛剛熬好的藥,藥中的浮渣,他已派人濾去,他也真是細心。拿起盛著棕黑色液體的碗,拿到窗邊,想也不想,就潑到了墻根下。放好了碗,我取出枕頭下盛滿了粉末的小匣子,拿出一小撮,兌到茶水里服下,茶是溫?zé)岬模认逻@杯摻著藥粉的茶的我,卻感覺到了無比的涼意,我咳了幾聲,一陣虛弱感襲來,不由得扶住了床沿,躺下。
前院里傳來了開門聲和侍從的喧鬧聲,是他回來了。
我閉上眼睛,聽著那腳步聲由遠及近,到達我的身邊。
“麗娘!彼谖叶叺吐晢镜。
我睜開眼睛,說道:“念秋……相公,你回來了!
我撐著身體坐起來,抱歉的說:“相公你看,麗娘特意換了這件相公買的衣服,想讓相公看看,但是,剛換上,太累了,就又睡著了!
他很輕的抱住我說:“不舒服就別亂動,好好休息就是!
我嗔怪的擰了他的臉一下,說道:“這怎么行呢,老在這屋子里不見光,臉上沒點血色。念秋你看看,麗娘是不是又變老變丑了?”說這話時,我心里其實寫滿了得意,變丑,那我還叫麗娘嗎?苗寨最美的女子,即使年過三旬,依舊是桃花如面,眼角沒有一點細紋,雖然體弱多病,卻是一日比一日美艷,就是那二八年華的丫鬟,也得嫉妒我呢。
“我的麗娘,怎么可能變丑呢?”他撫著我的臉,笑道:“麗娘永遠是我心里的第一美人!
他笑著,只是笑容里已經(jīng)多了別的東西,或者說,已經(jīng)少了什么。
“你好好養(yǎng)病吧,為夫要去批改公文了,忙完再過來陪你!彼鹕,大步往門外走去。
他走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臉,如釋重負的眉眼。
我忽然感到了悲涼。
縱使留得住年華與美貌,留不住的,始終留不住,比方說那個人匆匆的腳步。
從那一天起,便是如此了。
那一天,他從外應(yīng)酬回來,不似往昔的疲倦,眼中滿是光芒。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身邊的小廝支支吾吾的說,他在邀月樓遇到了那個人,那個清麗的歌姬。終于,那一天還是來了,他的心,徹底離去的那一天。
想到這,我長嘆,他的心,可曾真正在過我身邊?
我又連著咳了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
。ê妫
這幾日,邀月樓里里外外熱鬧之極,我,就要出嫁了,嫁給那個位高權(quán)重的吏部尚書,外面的街上也同樣的熱鬧,人們在底下議論著,吏部尚書終于還是按耐不住,不愿再守著家里年老色衰的病妻,納了一房小妾,還是邀月樓里的美嬌娘,他們把我傳的千嬌百媚,堪比狐仙。我只能一笑,門一關(guān),門外的流言,自然就聽不到了。
我也不知為何,他的妻,忽然對他說,讓他把我娶回去。不過無論如何,我想得到的,終究是要得到了。
只是為何鏡里的笑顏,在鮮紅的嫁衣映襯下,依舊如此慘淡?
紫晴細細地為我梳理著長發(fā),她的臉映在鏡子里,半是喜,半是憂。
“妹妹啊……你自己,可要想清楚啊……”
她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著,幽幽的。
我伸出手,握著她拿著木梳的手,說道:“姐姐,寒真知道。”冰冷的,毫無預(yù)兆的,兩行淚悄然落下。
她抱緊了我,我感覺到了,她在陪我一起落淚。
這不是宿命,只是我的任性罷了,任性至此,也是萬劫不復(fù);蛟S,現(xiàn)在的寒真,依舊還只是那個叫做韓若燕的嬌氣刁蠻的娃娃。
紫晴姐姐,你是在為我感到悲哀吧,不要擔(dān)心我,我就要踏入林府中,為一切做一個終結(jié)。
納妾不比正式娶妻,沒有親友的祝福,熱鬧的酒宴,我,就簡簡單單這么進了他的門,成了他的妾。我的嫁妝,只有一把鑲著玉的琵琶。我的心里泛起了悲傷,我本不應(yīng)該這樣子出嫁的,或者說我本不應(yīng)該成為他的偏房的……
但是,我忘不了,掀開蓋頭時,他臉上的微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
或許,幾生幾世都忘不了。
我最愛的人的微笑。
夜深人靜,我知道,走廊的盡頭,有一盞燈整夜都沒熄滅,是她,他的正房妻子,跟著入朝為官的他,從南疆來到中土的苗家女子,曾是南疆有名的大夫的她,卻在一次采藥時被一種劇毒的蛇咬中,從此便時常染病,妄她是頗有名氣的大夫,竟連自己的病,都不能看好。從此,他的相公,或者說,我們的相公,便悉心地照料著她。
我的心口忽然被什么牽動了一下,疼痛感襲來,我咬了咬牙,將無數(shù)涌上來的記憶硬壓了下去。
現(xiàn)在的我,只應(yīng)該好好做個新娘。
他的新娘。
(麗娘)
居然有些后悔,當(dāng)初沒有學(xué)習(xí)巫蠱之術(shù)。苗疆有一些女子,怕自己的男人變心,便在結(jié)下烏盟之時,逼迫自己的男人喝下了帶著蠱的藥水,從此,他便只能一心一意,再無變心的可能。
想到這,無奈一笑,自己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這么狠毒了。從未想過傷害他,至多,只是在傷害自己……
我忽然想要起舞,在這個他們大喜的夜晚。于是,我撥亮了燈,開始跳我們苗疆祭神的舞蹈,墻上燈影重重,我不停地舞著,舞著。忽然間,淚流滿面。
終于累了,仰躺在寬大的床榻上。
“阿爹,我要嫁給他!
腦海之中闖入的這句話,讓我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當(dāng)年的自己,那么直接的在他面前說出了這句話,把剛剛因為逃避戰(zhàn)亂,來苗疆居住的他嚇了一跳。那時的自己,咯咯地笑著,把苗家自己釀的酒遞給了一臉羞澀的他。我呀,是最看不得那些漢家女子扭扭捏捏的樣子,既然戀上了,何不把心里的話兒直接告訴他。
最終他是娶了我,他必須娶我,因為,他必須在這苗疆立足,因為,我是族長的女兒。而且,我也不會配不上他,因為我的美麗,我的靈氣。
我真的以為,成為夫妻,就可以廝守一生了?墒菑暮螘r開始,他發(fā)現(xiàn)了呢——他心里并沒有我,即使我擁有讓一切男人依戀的資本,終究,不愛就是不愛。
偶然的機會,我從寨子的老人那里,知道了一種叫做“寧薇”的花,以此花入藥,有奇效。身為寨中醫(yī)者的我,本就經(jīng)常上深山采藥,我從此開始注意每條溪流,希望找到那株傳說中的淚寧薇,寧薇花樹倒是見了幾株,但一直沒有見到花中的淚點。
直到那一天,在經(jīng)歷了那件我記憶猶新的事情后,我的夫君,開始飛黃騰達的那一天。
那一天,朝廷圣旨來臨的那一天,是驚蟄,我一如既往的在山上采藥,忽然,一叢生長在流水邊的花樹吸引了我。如牡丹般的紅花朵朵綴于枝上,花蕊便隱隱可見白色的點兒,我狂喜的摘下花,塞到背簍里,眼見樹上的花快要被摘盡。忽然,我的手上一陣鉆心的疼痛,我忍痛抬起頭,只見一個血紅色的影子一閃而逝!俺嘌君垺蔽夷X海中閃過兩個字,便昏了過去。
后來是進山放羊的伊卡阿嬤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救回了她家,我醒來之后,馬上開始尋找我的背簍!盎,我的花……”我呻吟著尋覓著,阿嬤心疼地拍著我的頭說:“傻孩子啊,人都差點沒有了,還惦記著這草藥!彼呎f邊把背簍遞給我,我緊緊的抱著背簍,還好,花還在,身體也沒什么大礙。
阿嬤站起來去拿熬好的粥,邊喃喃自語:“你是被蛇咬中的,我讓我孫子去找蛇藥了,想不到,藥沒找來你就自己醒了,也是神明保佑!
怎會呢,赤血毒龍可是苗寨附近最毒的蛇,我怎么這么容易就好了呢?
一束亮光透過紗窗照在我身上,我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居然做了一晚上的夢,夢到了那些往事。搖搖頭自嘲了一下,理了理頭發(fā)和衣服,我推門走了出去。
哪知一出門,就碰到了他們,我的相公,以及他新納的妾,他陪著她,走在繁花似錦的花園里。
我端詳著他身邊的人,那張臉,充其量只能用“清秀”來形容,但她的眉眼,確實寫滿了溫婉。
看著他輕聲對她說了些什么,她低下了頭,開始打量我種下的那株花。
“啊!”我忍不住喊了一聲,沖了過去。
(寒真)
新婚的第二天,念秋便帶著我熟悉林府,一路上,有他一直挽著,雖然我依舊擺不脫落寞,卻帶了更多的欣喜。
無意間瞥見了荷塘邊的一株花,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時,他微笑著湊過來說:“真兒你喜歡啊,這是麗娘從苗疆帶來的躑躅花,又叫杜鵑,就是“望帝春心托杜鵑”里的杜鵑,麗娘一直當(dāng)寶貝照看著!
我漫不經(jīng)心的問:“聽說南疆杜鵑滿山皆是,這些想必是比較難得一見的品種吧,要不,姐姐怎會如此喜歡,甚至不惜千里迢迢帶來中土!
他撫掌大笑,說:“真兒你算是猜對了,這種杜鵑與眾不同,開多重花瓣,像極了牡丹,驚蟄之后就會開花了,到時我們再一起來賞花!
花開似牡丹,我的心里忽然間緊了一下,我走上前,仔細看這株花,雖絕類杜鵑,但花枝異常纖細蒼白,沒錯,正是……
這時一聲驚叫,一個少婦從廊下沖出,我抬頭,一愣。
眉如青黛,眼似秋水,面若桃花,雖稱不上絕色,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與邀月樓的花魁葉菲兒相比,不遑多時。更讓我驚訝的是,現(xiàn)在的她,比起當(dāng)年,竟是愈發(fā)艷麗。當(dāng)年……想到這,我暗暗握緊了拳。
“不要碰我的花!”她跑到我面前,擋在了我與花之間。
“麗娘,寒真只是想看看,你可不要太小心眼了!绷帜钋镌谝贿叴驁A場。
“我若小心眼”,麗娘瞪著眼睛,又說:“她還會嫁入林府嗎”
念秋的頭,不由得低下,他低聲說道:“算了寒真,這是麗娘最寶貴的東西之一,還是不要動了!
我頷首,輕聲說道:“麗娘姐姐,寒真不懂規(guī)矩,還請姐姐見諒!
麗娘長嘆一口氣,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說道:“不是姐姐要為難你,只是……”
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她眼里的失落,或許,我懂。
離開后花園,我問身邊的念秋:“聽說柴房后面養(yǎng)了蛇是嗎?好端端的為什么要養(yǎng)這東西?”
他蹙眉,說:“那是苗疆的赤血毒龍,是麗娘要養(yǎng)的,她說這是治病的偏方,每年驚蟄之后殺一條,只是她每殺一條蛇做藥引,病又要重幾分,我在想,還不如不養(yǎng),但麗娘不準,我也只有隨她!
聽到這,我忍不住頓足,林念秋啊林念秋,你以為花是麗娘最寶貴的東西嗎?她最寶貴的,是你啊。
(麗娘)
今日是三月初十,我?guī)Я搜诀叽鋬,去郊外的寺廟燒香。
在路上,翠兒蹦蹦跳跳,她欣喜的抓著我的手,說:“近日夫人氣色好了不少,翠兒也很高興啊!
我微笑著看著她,我知道,這個小丫頭,時常求菩薩保佑我的病早日好,她喜歡我,因為我曾在她的老父病重時,拿銀子接濟過他們家,算是他們家的恩人。不過,有時看到她虔誠祈愿的樣子,我總是忍不住暗自嘆息,她是不知道啊,我這不是病,可是卻害得身邊的人擔(dān)心,自己想想,真的有些愧疚。
經(jīng)過一條河時,在渡口處,我叫住了翠兒,從籃子里拿出一碗桂花糕,倒進了水里,湍急的河水很快就淹沒了糕點。
翠兒不解,問道:“夫人,你在祭河神么?”
我搖頭,輕聲吐出了兩個字:“若燕……”
翠兒更糊涂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流水,滿臉疑惑。
來廟里燒香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時有男子往我這邊張望,對此,我是早已習(xí)以為常的。
放下貢品,我雙手合十,閉上眼開始低聲地祈愿,正當(dāng)我祈求菩薩保佑那一家人安息時,一聲輕薄的笑聲打斷了我。我抬頭,卻看見了一張年輕卻無恥的嘴臉,這不知是哪家的少爺,他身后還跟了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丁。
“本少爺還以為今個兒是沒什么消遣了,沒想到收獲頗豐啊!彼哪槣惲诉^來。我厭惡地閃開,把嚇傻的翠兒護在身后。
他撲了個空,不甘心地對家丁說:“來,把這不識抬舉的娘們拉回去!”
我不言語,暗中握緊了袖中的蝎毒粉,這是我自己配置來防身的藥粉,撒到人眼里,輕則能讓人眼睛半個月內(nèi)看不見東西,重則永遠瞎掉。
就在兩個家丁獰笑著上前的時候,虛空中飛來幾樣?xùn)|西,打在他們身上,他們頓時委頓在地,痛苦不堪,見此,那個惡少面如土色,轉(zhuǎn)身欲逃,又有一個東西,把他打趴在地。
我暗暗吃驚,轉(zhuǎn)身望向那東西飛來的方向,只見青衣一閃,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消失在屋檐處。
“夫人。”翠兒拉緊了我的衣袖,依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
“翠兒,你看清那是誰了嗎?”我依舊望著那已經(jīng)空著的屋檐。
翠兒低下頭,良久才輕聲說:“翠兒剛才看見,那個人……那個人,有點像……像二夫人!
那個人……是寒真?
怎么會呢,寒真怎會有這樣的身手呢,前些日子,她偶染風(fēng)寒,我給她把脈,那不像是曾經(jīng)習(xí)武之人的脈象啊,可是,那個影子,又是如此熟悉,寒真怎可能成功在我這個醫(yī)者面前隱藏自己曾經(jīng)習(xí)武的事情,除非……
想起她看那株花的神情,我的心一緊。
我恍然大悟,她和我一樣,服了淚寧薇!
可是又是為何……
。ê妫
三月十八,距離我嫁入林家之后,整整三個月了,也是時候了。
早聽說麗娘每年今日都會去拜佛,剛才因為好奇尾隨她,看見她把籃子里的桂花糕倒進了城郊的河里,嘴里念著那兩個字——若燕,我的心中一顫。
她,在愧疚嗎?還是在贖罪?
順手在寺廟里幫她收拾了那幾個小流氓,我飛身敢回了林府,他,就要上朝回來了。
我換上一身白衣,開始細心的打扮。
首飾盒里面裝藥的瓶子,已經(jīng)空了,昨天,我服下了最后的藥丸,從今往后,我不需要再服它了。我轉(zhuǎn)著這個小小的瓶子,凝視著瓶子一側(cè)用金線勾出的那兩個小字——安康。
那時的我,是御史韓越洲的千金,叫韓若燕,因為偶然得了嚴重的病,娘便讓我?guī)е@個放了藥丸的小藥瓶,母親憐惜我,特地叫人在瓶上用金線勾了著兩個字。
她說:“若燕啊,你很快就會安康了!蔽尹c了點頭,睡去了,那時我不知道,這個藥瓶,注定代替娘陪伴我一生一世……
記憶的片段又是一閃,我十一歲那一年,朝廷誅殺叛黨大將軍蕭黎,爹被牽連,我和娘倉皇逃出京城。追兵緊隨,我們顛沛流離,最終逃到了那個南疆的苗寨,熱情的苗人收留了我們,我以為,我和娘終于可以免去流離之苦了。
記得那時娘說,這輩子我們就在那里,她與我一起,種地養(yǎng)蠶,平平靜靜度過一生。
那日,我縮在垂下的竹簾后,吃著那名美麗的女主人做的桂花糕,聽著娘和寨中唯一的漢人男子的談話,那名男子有很好聽的聲音,我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那時的他,有年輕英俊的眉眼,讓我怦然心動,一眼一生便是這個意思吧,我在心里暗暗立誓,一定要嫁給他,可是,他有那么美的妻子,而且,與我不同,他的妻,那么活潑可人,不像我,因為嚴格的家教,變得死氣沉沉。
嫉妒,頭一次,我感覺到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嫉妒。
可誰想,那個讓我情竇初開的男子,毀了我們來之不易的平靜。一個多月后,他上告官府,說叛黨余孽藏于苗寨,我和娘被官兵拖走時,我回頭看了看他,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冷笑,本以為自己就要在這個世上消失,沒料到卻在被押送回京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山洪,衙役們都死得死,傷的傷,官府也沒找到我。我偷偷地逃到了京城附近的小郡,在那里打聽到,爹娘已經(jīng)被問斬。
我那時,已經(jīng)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幸好,我遇到了韓府以前的丫鬟紫晴姐姐,她撫養(yǎng)我長大,還出資讓我習(xí)武。為了防止被發(fā)現(xiàn),我給自己改了名,叫寒真,而若燕,則成了我侍女的名字,因為,我不想忘記。
我也到了該出閣的年齡,她問我,想嫁進什么樣的人家。我說,我要嫁給他,林念秋。
那一刻,她的眼神寫滿了驚訝。
嫁給仇家,這是多么瘋狂的決定?墒,她是不知道,我的心,早在被拖出苗寨時,就已經(jīng)死了,在我死去的心里,只剩下情竇初開時愛過的他了,一如我當(dāng)初立下的誓——我,要嫁給他。
然后,再殺了他。
情與仇,一同償還。
雖然瘋狂,但紫晴姐姐還是答應(yīng)了我,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是吏部尚書了。紫晴把我?guī)У剿?jīng)常與同僚一起宴飲的邀月樓,然后,制造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看見了牡丹叢中彈琵琶的我。后來,我又利用他喜歡琵琶與溫婉的女子這一特點,輕易讓他愛上了我。
猶記得再見他的場景,他說,他要聽十面埋伏,我偷眼看他,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官場上十面埋伏的歷練,他的臉上已經(jīng)呈現(xiàn)了滄桑。一陣恍惚,自己的記憶中愛著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他。
只是,在對著他笑,看著他也對自己笑時,我居然漸漸忘了,他是我的仇人。
只有在喚著侍女若燕的時候,我才會想起那時的自己。
為了壓制我的武功,以防被人發(fā)覺,紫晴給我服了淚寧薇,一種奇異的花做成的藥丸,這種藥丸能讓人四肢無力,這樣便能讓習(xí)武之人隱藏武功,而且,這種花還能使女子青春常駐。我知道麗娘也服這種花,恐怕就是害怕自己年老色衰,失去他的愛吧。
想到麗娘,我描眉的動作慢了下來,終究,我是不如她愛他。苦笑,站了起來,拿起墻角的琵琶,稍一用力,琵琶斷開,露出了里面的短劍。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忍受著淚寧薇給我的身體帶來的痛苦,終于,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寒真……”他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br>
我拿起短劍,迎了出去。
寒真寒真,仇恨是寒冷的,情,卻是真的。
。惸铮
不知為何,我的腦海里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那個影子,確實是寒真。
那她為什么要服用淚寧薇,隱藏武功嫁入林家呢?她不知道這種藥對身體傷害極大嗎?
想到這,我忽然忍不住苦笑,那我,又是何苦一直服用淚寧薇呢?
那一年的驚蟄,那條傷了我的赤血毒龍,讓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淚寧薇的秘密。每年驚蟄,赤血毒龍從洞中爬出,常找到灌木叢棲身,若是恰好爬到寧薇花樹上,會因為被葉子的味道刺激不住地釋放出毒液,毒液滲入土中,被花樹吸收,新開出的花朵就會帶著白點,一如淚滴,而那日咬我的赤血毒龍,則因為損失了毒液毒性減弱,才沒有要了我的命。
我把寧薇帶到了京城,并圈養(yǎng)赤血毒龍,每年開花前,我殺一條蛇,用它的血和毒澆灌寧薇花樹,使其開出帶淚的寧薇。
念秋不喜歡蛇,他說,養(yǎng)著毒物做什么。
我總是微笑著騙他說,蛇是我治病的藥引。他不知道,這不是藥,是毒,我必須用它來以毒攻毒,而我本來中的毒,叫做情。
淚寧薇花做的藥粉,男子服用則亡,而女子服用后,身體會像染病般垮下來,但是姿色不會因為年月的增長而衰減,甚至容顏會隨著藥量的增加而愈加光鮮。
就這樣,我病了,美麗地病著,因為我怕他會離開我,只要我病著,出于夫妻的道義,他就不會舍棄我,舍棄他不愛的我。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聰明,還是愚蠢。
可是被赤血毒龍的毒所沾染而開出的花,依然是帶毒的,這種毒慢慢的在體內(nèi)生長,侵蝕著我的生命,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先他而去,這樣也好,這樣,就永遠不會失去他了。
但我還是讓他愛著的女子,嫁入了林家,自己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直到今日,還是讓我很吃驚。
可能,是不想再折磨他了吧,可能,實在答謝他一直在陪自己吧——可是,一直在折磨自己的自己,為什么要答謝他?
我的思緒不由得又轉(zhuǎn)回了寒真的身上,不知為何,她讓我思緒如麻。
翠兒的聲音傳來:“夫人,要過河了!
我應(yīng)了一聲,向渡船走去,忽然,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人,是她,難道是她!
今天,正是三月十八,那一家人的忌日,難道,她化作冤魂回來了。我冷靜下來,想著寒真的眉,寒真的眼。不,不是冤魂,她,沒有死,她,回來了。
我忘不了那個喜歡穿青衣,叫做若燕的孩子吃桂花糕時的笑容,以及,她被拖出門,回眸時的冰冷的眼神。
那一對逃到苗寨的母女,是叛黨同謀韓越洲的家眷,雖明知如此,我和身為族長的爹,還是決定收留她們,直到數(shù)天后,念秋偶然發(fā)現(xiàn)韓夫人偷偷收拾包裹,似乎是要遠行,爹派人暗中查看,方知是蕭黎和韓越洲不死心,讓韓夫人秘密帶信給鎮(zhèn)守南疆的南王,勸其發(fā)兵,攻入京城,與京中殘余叛黨里應(yīng)外合。
“若是南王發(fā)兵,必定生靈涂炭,麗娘,我不能讓他們得逞!蹦钋镎f。
“可是若燕是無辜的……”我說著,聲音卻低了下去,我知道,這次,我救不了她,我也不想讓南疆起戰(zhàn)亂。
終究,念秋還是報了官。她們母女被帶走時,她回頭看了念秋一眼,用我不懂的眼神。
因為有功,念秋被封為了縣令,之后,平步青云。只是,我一直心里有愧,所以,每年今日我都來寺廟為他們誦經(jīng),而且,每年,我都往河里倒一盤桂花糕——因為,我不知道,那個女孩,葬在哪里。
難道,她當(dāng)年沒有被處決,而是回來報仇了?
那么,念秋他……不詳?shù)母杏X涌上心頭,我不住地催著船家,快一點,再快一點。
推開門,一切已晚,花園里,寧薇花下,是血泊中的念秋,和一身白衣,執(zhí)劍而立的寒真,不,是韓若燕。
“麗娘姐姐,你回來了。”她看著我,眼里滿是茫然。
“你或許,應(yīng)該連我也殺!蔽衣白咧蚁,此時我的眼里應(yīng)該也全是茫然。
她的唇動了一下,還是轉(zhuǎn)過身,一躍,如云朵一般,消失在了天際。
“念秋……”我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個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跪下來,緊緊抱住了他。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我。
他說:“麗娘,我好冷。”
我抓住了他的手,真的,他的手好冷。
血從我紅色的外衣上流下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沒救了,我的手抓得更緊了,我要抓住,這最后的溫暖……
后來,江湖上出了一個冷漠清麗的青衣女劍客。
再后來,南疆的一個苗寨里,來了一個叫做美麗的女藥師,她醫(yī)術(shù)極好,治療了不少疑難雜癥,更為難得的是,她居然種出了從未有人種出過的淚寧薇。但是,每當(dāng)有想買下淚寧薇的商人來問價的時候,她總是拒絕,每年驚蟄后,她時常靜靜地坐在花樹下,看著那些美麗的花燦爛綻放,又悄悄凋零。有人看見,一次,她自顧自地看花時,有一個青衣人立在遠處,凝視片刻,轉(zhuǎn)身離去。
后來的后來,老人都說,那個女醫(yī)者是寧薇花仙,每年她的姐妹會來看她。因此,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人,都叫她花仙娘娘。
這樣最好,被痛苦的毒侵蝕著的花,在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之后,終于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活著。
寧薇花又開了,已是一年春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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