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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從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接近神祇,即便閱盡奡央古往今來的所有書卷,明宣合冰都是那樣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花開花落一千年,光輝的往事隨著時光的更迭落盡。那時的種種都以傳說的形式凝定在藏書閣古舊的紙卷上,白駒過隙,那些故事同書卷在晦暗里蒙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塵埃。
偶爾會有人翻開那些書,一點點輕輕拂落上面鋪滿的灰塵。明亮的目光一行行逡巡過字里行間,將那個千百年前風起云涌的時代里發(fā)生的事印進腦海,隔著遙遠的時空感受著那個時代的興衰起伏。
一書閱盡,閉眼緩緩合上卷藉,神情一陣恍惚,胸臆間長舒出一口氣,心境卻驀地開闊明朗起來。一睜開眼,視線正撞向窗外。
那時或許屋外陽光正當明媚,天宇純澈碧藍,清風一起,郁蔥碧綠的竹海波蕩起伏,屋檐下風鈴飄轉(zhuǎn)叮當,墻腳花盆里幾株纖長潔白的飛燕草也隨風搖曳起舞。
攬襟臨風,遠望群山深林。天遠地闊,闃然無聲,唯有東嶺菊花一簇簇凌風怒放,燦若金池,白勝霜雪,叢叢漫遍山野。
散開頭頂束起的發(fā)髻,披一件輕衣大氅,坐在析木秀麗的林蔭下,香爐青煙一絲絲逸散升空。
那是一個適合把酒問盞,將前塵往事一點點低低訴來的暮秋時天。
內(nèi)容標簽: 魔幻 因緣邂逅 正劇
 
主角 視角
合冰
凝煌
配角
朝和皇后
合旸
燕蘆

其它:奡央

一句話簡介:故事的源頭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354   總書評數(shù):0 當前被收藏數(shù):1 文章積分:123,35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奇幻
  • 作品視角: 不明
  • 所屬系列:
    之 遠話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26369字
  • 版權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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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啟明

作者:俞冬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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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啟明

      俞冬淮

      從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接近神祇,即便閱盡奡央古往今來的所有書卷,明宣合冰都是那樣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花開花落一千年,光輝的往事隨著時光的更迭落盡。那時的種種都以傳說的形式凝定在藏書閣古舊的紙卷上,白駒過隙,那些故事同書卷在晦暗里蒙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塵埃。
      偶爾會有人翻開那些書,一點點輕輕拂落上面鋪滿的灰塵。明亮的目光一行行逡巡過字里行間,將那個千百年前風起云涌的時代里發(fā)生的事印進腦海,隔著遙遠的時空感受著那個時代的興衰起伏。
      一書閱盡,閉眼緩緩合上卷藉,神情一陣恍惚,胸臆間長舒出一口氣,心境卻驀地開闊明朗起來。一睜開眼,視線正撞向窗外。
      那時或許屋外陽光正當明媚,天宇純澈碧藍,清風一起,郁蔥碧綠的竹海波蕩起伏,屋檐下風鈴飄轉(zhuǎn)叮當,墻腳花盆里幾株纖長潔白的飛燕草也隨風搖曳起舞。
      攬襟臨風,遠望群山深林。天遠地闊,闃然無聲,唯有東嶺菊花一簇簇凌風怒放,燦若金池,白勝霜雪,叢叢漫遍山野。
      散開頭頂束起的發(fā)髻,披一件輕衣大氅,坐在析木秀麗的林蔭下,香爐青煙一絲絲逸散升空。
      那是一個適合把酒問盞,將前塵往事一點點低低訴來的暮秋時天。

      合冰是奡央十國中明族亙照國的儲君。自從十國聯(lián)合翼巫鮫三族大敗釋族于沉寒隅原后,四神擊破洛殊的血脈,魔血在奡央上就消失無蹤了。天下承平,乾坤太和,經(jīng)過動亂的大陸漸漸開始平息戰(zhàn)火里的重傷,欣欣向榮起來。
      亙照國位于奡央南部,北近女族懷夢國,西鄰墨族望帝國,東連子族北孟國,原族東穆國及靳族峕國、令族中傲國。其中民風多為奡央主流,皇室姓氏常見為復姓明宣,與西北的晏族越京國,及其以西的寧族姜寧國、石族無國大相徑庭。除去令族中傲國,相較于其余八國,亙照國無論經(jīng)濟還是軍事上都超出其一大截,所以在當時十國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國。四周鄰國無不對其敬畏有加。
      大戰(zhàn)過后,明王明宣靖突發(fā)惡疾,朝野上下一時之間竟束手無策。民間傳言,由于先前明靖帝帶兵圍剿釋族時,曾在墨陵雪森被魔洛殊重傷,當場吐血,后來雖然沒有什么異樣,但現(xiàn)在看來定與那晚的事脫不了干系。
      病發(fā)纏綿,明靖帝一朝形銷骨立,身體每況愈下,最后終難主持國事。由于先年戰(zhàn)況連連,明靖帝身前竟無一子出,最后只有將地位傳給了他的侄子明宣政。
      與明靖帝相比,明政帝的確不及解救國民于戰(zhàn)亂之中的卓卓功勛。但就因為明政帝的平和,勵精圖治,亙照國生息迅速恢復,國民安居樂業(yè),長治久安。
      明政帝繼位三十載后,一日在朝堂上,他突然對滿朝文武宣告已有儲君人選。在百官震驚嘩然的目光中,端坐于金殿王座上的帝王決然拂袖而起,視線冷冷地掃過大殿——
      “寡人思慮,當王儲之重者,唯公子合冰一人而矣!

      公子合冰,原是明政帝早年所出的長子,后來明政帝繼位明靖帝成為亙照國一國之君,娶了明靖帝外甥女朝和公主為皇后,原來甚得帝王寵愛的羅涓夫人也一朝冷落。
      朝和皇后先后為明政帝誕下一子一女,明政帝大喜過望,親自為皇子公主提筆封號,一為合旸一為常霖。自此以后,朝野皆以為公子合旸日后登位儲君。
      明政帝一生子女眾多,民間常興慨明靖帝一無所出,愈感嘆明政帝福澤深厚。在所有的子嗣中,公子合冰與公子合旸最為出類拔萃。不過后來由于羅涓夫人早逝,公子合冰也還未成年,朝和皇后獨承盛寵,公子合旸的風勢一時無兩。
      自那以后,公子合冰漸漸變得不那么受明政帝喜愛。成年以后,他與父親之間的關系也日益疏遠。一個人常年在外游山歷水,每每回宮一次也是待兩天又出去了,似乎全不在意朝野與后宮中為儲君之位掀起的風雨。原本百官以為他能與公子合旸一爭天下,結(jié)果卻沒想到會這樣,這實在不能不令眾臣扼腕嘆息。
      就在看起來公子合旸必得王儲的一線之際時,誰也沒想到,明政帝居然會頒下那樣一份旨意。

      在王都即將面臨風雨突變的時刻,合冰還全然不知,一個人悠然行在峕國青夢郡的高山滄水之間。
      青夢郡地處奡央東南,屬于靳族峕國領土,其間風氣大多隨奡央主流。細數(shù)來,奡央上大部分傳說都起源于峕國,建在風里的異涯城,據(jù)說花妖聚集的魅眠林原,與西邊蕞極郡、正南連冬淵郡三郡交匯形成的極歸荒。
      他很早就想要到峕國,尤其是那個傳說陰陽混沌匯聚鬼魂的極歸荒。他打算過了青夢郡以后就直接南下,到奡央最南的連冬淵郡去看看,那里的諸夢迷灘聽說極其兇險,據(jù)傳連四神之一的白黎都曾在那里迷失路途。
      四周風景不能不算很好,走了半個多月,他才堪堪走過魅眠林原。他從異涯城經(jīng)齊云一路,本想接著去諸夢迷灘,卻沒想到接到王都的飛息傳信。信里只是讓他迅速返回亙照,其他的只字未提。
      他站在水湖旁的青樺樹蔭里,手里握著信紙,面色疑惑。他不明白父王有什么事情,但他的印象里在他游歷在外時父王似乎從沒有這樣召見過他,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得回去。
      他立即牽過在不遠處林蔭里的白馬,受驚的鳥雀紛紛展翅沖天。他翻身而上,拉韁揮鞭,座下那匹雪里飛燕箭一樣飛奔起來,四周的綠水青山也迅速倒卷后退。
      好馬識途,他放心地坐在馬上,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思緒如潮。
      兩側(cè)山高奇峻,蓊郁的山林間偶爾會刺出顯眼的一樹紅云,耳邊的鳥啼也床幃中斷過。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錦簇,只要一低頭就能看到,一簇簇熱烈盛放。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恬然淡泊,青池疊嶂,山煙孤村,似乎從沒有被人間權欲熏染的俗氣。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燦爛,他有時駕馬穿過一片杏林,杏云波瀾壯闊竟似將那一片燃燒的紅霞直直鋪伸到天際,他穿行其間,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抬頭望去,目之所及盡是如煙杏雨,紛紛亂亂飄散零落,火燒一樣絢爛,鼻尖上那一點繚繞余香更是令人沉醉。有時甚至于離開十幾里后,在他停下來休息取水時,還能驚奇地發(fā)現(xiàn)飄落進包裹內(nèi)的胭紅花瓣,令那一竹筒清水似乎都染上了杏花的香氣。
      自從母親去世十幾載來,他常常一個人游走在外,起初父王還擔心不許他一個人外出,后來朝和皇后好言勸說父王才準許的。
      他記得十四歲剛出來的時候,離京前夕,朝和皇后給他踐行。在云園角落的一株海棠樹下,朝和皇后蹲下去替他系緊腰間的衽帶,又輕輕地把皺起的錦袍整平,看著他說合冰,你不要怨你父王,自從你母親病逝以后他整天郁郁寡歡,連覺也睡不安穩(wěn),我知道你也不好受才想出去走走,不過一個人得注意安全,記得多來些信。
      她說話的語氣極其溫柔細膩,身上有一種和煦的燕青蘭的味道,那一剎令他幾乎誤以為是母親回來了。
      看到他望著自己淚水漣漣,朝和皇后也不由得怔了一怔,接著寬慰一笑,輕輕用衣袖拭去他臉上的淚痕,俯身摟住了他。
      望著抱著自己的女人,男孩睜大了眼睛,抬頭海棠花落如雨,他那時就暗暗想,朝和皇后一定不是害得母親離開自己的壞人。
      之后,朝和皇后派了兩個禁衛(wèi)高手來保護他,擔心他一個人在外會出什么事。他那時候想,父王竟然都沒有想過自己一個人會有多危險,他甚至及不上了朝和皇后給予自己的關心。
      他曾經(jīng)想把朝和皇后當成自己的母后看待,但后來慢慢的,隨著年齡和心智的增長,以及合旸的鋒芒初露,他漸漸有些明白了自己和合旸之間的不同。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簡單,他和合旸之間是兄弟,也是對手,不能共存。
      他有時一個人在外邊的世界游歷時,也會想,那個溫柔謙和的皇后,是不是并不像她對自己表現(xiàn)的那么大度善良呢?或許她也只是想將她的親生兒子推上帝座,而自己,是不是絆腳石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吧?
      不過還好,他本不想和合旸爭那個位子,就給他們好了,他只要能繼續(xù)平平靜靜就行。至于合旸繼位以后,會不會像古書里說的那樣如何對付自己,他還沒有想過,他也不想去想。
      快馬加鞭,走走停停,他就這樣不急不緩地慢慢趕著。一路上風景如畫,他也不曾真的細思什么。
      只是突然記起幾天前在梅山上遇見的那個跳舞的女子,那個女子竟是如此的特別驚艷,只是一見卻讓他至今都難忘。

      這是關于明宣合冰的故事。

      摩珂凝煌。
      當初春的景風吹過梅山,被撞回低掠過魅眠林原的時候,這片大地下深眠的花妖就緩緩蘇醒了。
      一點點,一串串,一片片……根須從大地上某一處扎下,迅速蔓延,遍布整個魅眠林原。萌芽,生長,吐芽,發(fā)葉,含苞,吐蕊,綻放……黎青的枝條頂端,花蕾層疊旋繞著綻開,白雪般的花瓣簇擁成冰雪一樣的花朵,花蕊卻冰藍宛若透明。
      一朵花盛開了,其余的花也如風拂過般次第綻放。此時的魅眠林原如同冰雪覆蓋一樣冷白皚皚,雪白的花朵開放成汪洋大海,奇異的花香隨著微風流轉(zhuǎn)過高山平原,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動人心弦。
      她在這一片漫無邊涯的花海間立起身,長日當空,四周闃然寂靜。她微微一笑,長袖凌空一揮,花瓣四濺飛揚開來。
      滔天的白光里,她一個人翩然起舞,為這難得的好風光,更為這不易得來的人生。她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欣然的笑,天地間似乎有為她一人而奏的歌吟,她口中咿咿呀呀輕輕應和著,步子也在歌吟的起承轉(zhuǎn)合里起起落落。僅憑一起一舞,她一個人就壓過了整片空山花海的風光。
      青衣,烏發(fā),朱顏,月貌。
      顧眸,折手,低吟,淺唱。
      “東嶺有木,蔽鄰八方。
      四謝零英,孟冬飛揚。
      君我所思,何故不往?
      落雪同花,月替暉陽!
      那樣一支歌詠,凄婉悱惻,宛如暮秋天徘徊在江面的孤雁如泣如訴的悲吭,寒霧颯颯。其實她不知道歌里講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只是單純的模仿印象里似乎聽到過的曲調(diào),隨著節(jié)拍翩躚而舞,那種像與大地仍渾然一體的感覺她覺得很舒服。

      那是連她都記不清楚的很久很久前了,彼時她還如同這蕓蕓花海間的任何一支摩珂迦華一樣,生長,開放,然后又等著自然的凋零敗落。早晨朝陽初升的時候,她在輝煌的陽光里不情愿地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四周緩緩醒來的同類,伸伸懶腰,然后啜飲一口夜晚冷凝在青碧葉片上的晶瑩的露珠。
      那時候沒有意識,只記得周圍無數(shù)姐妹們開放成的泱泱花海,看著她們陽光下璀璨生輝的美麗樣子,她有時候也會想自己也是那個樣子嗎?然而她從沒有詢問過,因為她們都是不愿說話的,她們喜歡清風雨露,朗月靜夜,如果每一朵花說一句話,開口問一聲,那么這里數(shù)不清的花朵得引發(fā)多么大的混亂嘈雜!所以只有安靜,安靜,夜晚靜靜地聽從遠方歸來的細風低聲講訴他出去的見聞,星光如水遍披花海,每一朵花都沉睡,月色落在她們潔白的花瓣上越發(fā)顯得皎潔明亮。
      她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閉上眼睛,耳朵卻細微地感覺著四周的一切動靜,風在夜空盤旋低訴,輕柔地撫摸過月亮,于是月光更溫柔繾綣。他的聲音沙啞而令人沉醉,絲絲涼涼,她喜歡那種聲音透進心底像是連靈魂都怦然顫動的感覺,她知道所有的花朵都在聆聽細風的講訴,盡管她們表面上昏睡不動聲色,但每當風聲一緊張時她們的身體就會隨之發(fā)顫然后齊齊搖曳起來。
      有時候狂風暴雨來臨的時候,太陽被烏云籠罩,天地一片昏暗。所有的花朵都開始怯懼地收卷花瓣,于是原本茫茫壯麗的花海迅速變得蕭瑟可憐起來。大雨迅速滂沱而下,世界一下子晦暗悲慘起來,偶爾雷電交加,電光每一次閃過巨大的天空時,腳下的大地連同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都會顫栗一次。
      她鼓起勇氣抬頭,雷電將烏云深處照亮,天空像是巨大的溝壑,大得令她恐懼,電光照亮她被淋漓雨水濕透的蒼白的小臉,看著四周在暴雨里抱著身子瑟瑟發(fā)抖的姐妹們,她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恐懼,這讓她變得勇敢而敏銳,仿佛那道閃電擊中了她,于是她就有了心魄,她突然覺得雨水里這個世界顯得很蒼涼,并不像陽光磅礴時的那么恢宏壯觀。
      時間走走停停,卻瞬息千里。她在大地上生長了幾百年,日月輪轉(zhuǎn),周圍的姐妹變一撥又一撥,年年歲歲都不相同,而她卻始終在原地沒有變化。就在這樣的四季流轉(zhuǎn)中,她隱隱察覺到了生命的更替,她明白了枯榮。
      她有了心魄,有了洞察天地的力量,進一步便窺破生死的奧秘,超脫六道輪回的控制。她再不是任歲月主宰生死的凡塵俗物了。
      那場雷電以后,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意識,不同于以前的混混沌沌日子過得千篇一律,她漸漸會欣賞這個世界了。
      有一日,她從暗夜里驚醒,模糊中聽見了窸窸窣窣的響聲,雖然細微,可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借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了一個穿著灰白裙裳的女子的背影。她半跪在花間,揮著柄寒光凜凜的銀刀,正將一株散發(fā)著瑩瑩碧光的姐妹挖起來。那株花蕾雖然看起來纖細柔弱,可那柄鋒刃接連揮了十幾刀都沒能將她斬斷。
      看著月色下死寂一片的花海,那個頭也不抬的奇怪女子和她手里起起落落的寒光,她的心一瞬間揪緊。
      那是華士,專門對付她們這些還未修煉成形的花妖的人。他們的身份卑微,白天在人間普通貧賤,做著三教九流的瑣事。而一到晚上,他們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逡巡于荒野四地,捉鬼,殺妖,那些普通凡人害怕恐懼的事在他們眼里似乎根本不屑一顧。他們做這些不是為了地方安寧,因為他們殺的妖物往往掀不起大風大浪,根本不需要趕盡殺絕。
      他們只是為了自己。華士和奡央上的除妖人不同,大部分除妖人云游四方,逍遙隨性,收取錢財為人驅(qū)逐妖物,在百姓間也頗受尊重;而華士,在某些意義上講,除妖降魔不僅不是為了安寧,反而是為了蓄養(yǎng)妖魔。華士一生下來就能看見妖物,如果力量使用不當,自身也往往因此而厄運纏身,長大以后就更加偏向于那些妖魔,厭惡他們,或者利用他們?yōu)榧核。于是在人世,他們一生更難以有所成事,淪與妖物為伍,終生浸淫妖魔道。
      而眼前,那個在月下取奪花妖元靈的女子,顯然不會是正派的除妖人。她緊張地看著,心里希望那個姐妹能逃生,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差點出手。然而那個女子似乎力量不夠,經(jīng)過那么長時間,那個姐妹在她的銀刀下也毫發(fā)無損,而那個女子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顧沉默地不斷揮刀劈砍斬截。
      她舒了一口氣,望著月下靜謐遼闊的花海,心境漸漸開闊。那個姐妹似乎也明白自己不會蒙受厄運,突然挺身一振,那個女子像是麻木般地不斷揮刀,直到斬下的刀刃被一道清光猛地彈開數(shù)丈,落在遠處的花間,濺起幾處花瓣飛舞。
      似乎在這之前,她一直都陷于某種昏睡中,到方才才醒過來。她閃電般抬起頭來,眼神清冷如冰河,她定定盯著突然發(fā)力的花妖,卻并沒有絲毫憤怒。那個姐妹沒有意識到什么,對她的舉動也毫不在意,但在不遠處的她卻隱隱覺得不對。
      在月光黯淡的一瞬,她震驚地看見一道白光從那個女子身前騰空越出,那個女子手上做了幾個奇特的手勢,光芒旋轉(zhuǎn)變化,她和那個姐妹一樣茫然無措,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
      那道光在半空迸開,瀑布般傾灑而下,光芒如珠玉溫潤清寂,盈盈照人,令人不可逼視。光芒落到地面上的一瞬間,仿佛刀劍錚然作響,濺起的耀眼的白光擋住了所有視線,光芒里似乎有紅芒上下飛舞。
      緊接著她聽見那株姐妹的一聲慘呼,她努力想要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可眼睛被強烈的光逼得怎么也睜不開。她暗自調(diào)轉(zhuǎn)靈力,四周晃眼的光芒和呼號的聲音突地戛然而止,黑暗死寂迅速落了下來。
      等到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時,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光芒消失了,那個女子也立起身來,手里緊緊握著那個姐妹的身體。
      根系被人強行拔離地面,那個姐妹已然死去。她感覺眼眶里淚水滾動,強忍著不讓它流出來。她們都低估了那個女子,她們都不是她的對手,于是她只有忍氣吞聲以免自己也罹難于此。
      那個女子似乎如獲至寶,欣喜得渾身戰(zhàn)栗,在月色下轉(zhuǎn)過身來,她看清楚她的面孔了,蒼白而冷漠,帶著瘋狂的笑意。
      她不敢出聲,只有在月光下默默注視著她緩緩離去,心里憤恨卻束手無策。
      在那之后,那個女子每隔三五天晚上便會來這里,在晚上偷偷挖走一兩株已具靈魄的花妖。她為此擔心受怕,夜不能寐,常?吹侥莻女子殘害同類但并不能出手阻止。
      剛開始她怕自己引來殺身之禍,后來道法日益精進,而她也漸漸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女子那天折騰了許久也不曾傷到那株姐妹而最后卻一招將她降服——她不惜自損靈元也要發(fā)動凌震術。如果華士摒棄自身命數(shù),只為以精血破除妖魅功力,那幾乎沒有普通花妖可以抵抗。再者,堪破生死輪回,這些不過大千世界里的渺渺小事她不便插手干涉。
      后來,那個女子還是知曉了她的存在,幾次三番也曾想染指她的靈元。不過也許她也深知自己非尋常花妖,忌憚她的力量,而她也不曾阻攔她要做的事,時隔一久,彼此也相安無事。她來盜取花妖,她就在一旁安靜地看,仿佛她真的不過是來采摘一兩朵花的閑人,而她也不過是守護這座巨大的花圃的花農(nóng)。
      她們漸漸對彼此松懈下來,她甚至有時會在休息閑暇時,停下來輕輕哼一支曲調(diào)清平悠遠的古謠。那首歌謠極其悅耳,連她這樣一點兒意思都不明白卻聽了一次就深深刻在了心間。
      那首歌像是落滿白雪的荒野梅花,薄染清霜的蒹葭河水,時而燦若明光,飽含希望,時而又如深海冰河,浸透蒼涼。那個人在月下花間一唱三嘆,來回吟詠,比晚上的清風帶來的外面的故事更悠長動人。而她在一旁也聽得心醉神迷,只覺得靈魂都碎了,幾至于幾次長淚濕襟。
      但日子一長,花妖的數(shù)量驟減,魅眠林原上的其它妖物似乎也漸漸意識到了什么,紛紛警惕起來。她曾經(jīng)在她取花時提醒過她,可在月光下的她仍是頭也不抬,只是呵呵地笑,這你不用擔心,我能解決自己的事。
      她說她盜取花妖靈元是為了救他丈夫,聽說魅眠林原上的摩珂迦華乃是上古靈物,藥效甚尋常藥草何止百倍,于是她來到這里。
      她當時坐在花海間,對著月光,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她很愛她的丈夫,有一年他外出時被妖物所傷終年不醒,她追尋摩珂迦華來到魅眠林原,結(jié)果才發(fā)現(xiàn)縱然有這么多摩珂迦華,卻難找出一株真正的摩珂迦華。
      說到這里,她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如炬,我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是真正的摩珂迦華。
      她心里一驚,繼而又釋然地笑了起來。
      月下花間萬籟俱寂,她飛身一躍,白色的花瓣紛紛四散開來,撲簌簌落滿天空,她就在其中露出身形來——那是她第一次化成人形。
      我聽聞極歸荒附近靈藥眾多,大體是女瀧神的遺物,可是后來我又不想去了,那里靈氣匯聚,想取藥定不如我想的那般容易,還是在這里好了,即便不能讓他醒過來,卻也不至于令他魂斷。
      當時她坐在地上娓娓而道,她落到她身旁,抱著膝蓋,安靜地聽她說。有時她也會發(fā)問,用她尚未熟稔的細嫩的聲音,既然你的丈夫難以救活,便是天命難違,為什么你不肯放手,讓他解脫,而是將他困在一具死去的軀體里呢?
      她側(cè)頭望著她,眼神疑惑不解,額頭上的珠子也叮當搖晃。
      這……她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過了半晌,她才像醒悟過來一般,你還不懂,你是天地自然的靈物,自然不會懂人類的感情……不過你說的對,或許是我執(zhí)念太深了。
      說到這里,她仰起頭望著夜幕,目光停在月亮上,語氣喃喃,十五年了,他離開我十五年了,可我還始終放不開手,將他束縛在輪回里,甚至不惜為了續(xù)他一命而殘害了這么多靈物……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也不想我這樣做吧……
      她在一旁聽得出神,不明白她語氣里的悲涼從何而來。
      她緩過來,低頭看向她,手撫上她的額頭,她起初下意識地避讓了些,后面還是順從了。她注視著她,聲音忽然拔高了些,你真漂亮,漂亮得就像一團光……你有名字嗎?她問。
      她搖搖頭。
      要不我以后就叫你凝煌吧,凝煌,就跟你人一樣光芒明亮,她說。
      凝煌…凝聚了光明,煌煌奪目。多么美麗的名字,她心里想,高興地點了點頭。
      看到她點頭,她也露出一絲微笑,凝煌,你今天化成了人形,就說明你修為已有大成了,以后想必也難以在這里呆下去了。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美,有朝一日你肯定會親自領略到。
      她摸著她的頭頂,笑意盈盈,不過他也很危險,你目前的修為還難招架,如果以后你一個人出去了得小心啊。
      她睜大眼睛,點了點頭。她覺得有些怪異,今天的她說了很多話,比以往所有的加起來還要多。這令她困惑。
      真是多謝你了,不是你我還不知道自己還要錯多久。她拍拍衣服,站起來,衣襟上的花瓣簌簌下落。
      她在一旁也急忙站起來,可腿還沒站直,一股劇烈的暈眩感涌進腦海。她腳下一繞,橫膝跪在地面上。斂氣屏息,耳邊傳來她急切的關心。她穩(wěn)住心神,靜下來,慢悠悠睜開眼睛。剛想開口說話,一時間卻又虛弱得心神難寧。
      那一瞬間她腦海突然出現(xiàn)一個念頭,她會不會趁機奪走自己靈元,令她貶回原形?
      她余光戒備地盯著她,背后的手心里緩緩聚起一團靈力。然而卻出乎意料,她反而蹲下來,運用自身的法力幫她恢復。
      她漸漸喘息過來,一回頭就看見她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水。
      你剛化為人形,不熟悉人類的軀體,一切都慢慢來。她睜開眼,站起來,臉上有些疲憊,天要亮了,你快回去吧,日月更替的時候?qū)δ愕男扌凶钣幸嫣,我也要回去了?br>  她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心里突地一動?匆娝D(zhuǎn)過身去離開,她猛然想起來什么,于是驀地出聲,等一等。
      看到她停下來緩緩轉(zhuǎn)過身的影子,她匆忙站起來,卻遲疑著沒有邁出一步,只是立在原地迎著她疑惑的目光,有些急切地脫口而出,你今天還沒帶藥回去?
      原本以為是什么事,聽到她的話,她回過來的眸子宛如彎月,仿佛有光芒聚集,不需要了,我不需要了,他也不需要了。
      凝煌不知道她為什么改變了主意,只是又向前踮起腳,似乎怕她聽不見,問了一句,那你丈夫怎么辦?
      他說他不想我再這樣了,我想換一種方法。她回答,臉上的笑在初曉的日光里明晃晃的,稀薄而脆弱。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張口結(jié)舌僵在原地。
      凝煌,你不要擔心我了,你好好修行吧,你一定不會在這里一輩子,外面天高海闊,如果你可以,便能自由馳騁。她邊說著,身影一邊消失在蒼茫的地平線下,只是響亮的聲音穿云度風傳進她的耳朵。
      她望著她消失的背影,一直怔怔地呆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丟掉了什么東西一樣。她一直沒有打擾她取藥,除了所謂的天命,還有就是她對人類的好奇。她在觀察她,模仿她,她渴望像她一樣行走于大地山川,學她走路,學她說話,學她的行為舉止,學她的喜怒哀樂,學她唱的那首歌謠。一直都是她在問自己,而自己卻沒有問她什么,其實她有很多話,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她還沒問她的名字了,她還沒問她常常哼的那首歌叫什么了,她還沒問以后她還會不會再來了,她還沒問……
      她就這樣怔著,直到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穿破云層射出來,噴薄整個天地,蒼茫的曉光消失在莽莽原野之上。她恍覺如夢,大地深處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傳來,漩渦一般,她知道時間到了,揮了揮長袖,于是整個人翩然掠出,劃過空氣,沿途化為一串飛散的花瓣隱沒不見。

      之后,她就在魅眠林原潛心修行,摒除一切雜念,但有些修行中途,她常常會想起來她而心神大亂。
      修行不得已停下來,她從地蔭里站起來,一邊向外走出去腦海里一邊想著,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是帶著她丈夫四處求藥,還是丈夫早已死去了,她一個人獨守終生?她想有一天會不會再遇見她,可是自那以后就再沒有了。
      她走出去,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明亮的日光溫暖清澈,原野間繁花錦綴,靜謐壯美。她心中頓時開朗起來,像一下子全被陽光填滿了。
      光陰荏苒,時間就在她不急不緩的修行中飄忽逝去,她的修為也逐年累月飛速增長。
      一切的轉(zhuǎn)折始于之后的一百年,那時候她已修為大成。她離開魅眠林原,越過環(huán)繞的萬重雪山,真正踏入了人間。那個時候,她才驚覺眼前的眾生浮華與自己想象的清疏通明的差異,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涌動,她細心地嗅出了血與火的氣息。但憑著自己的修為,她毫不退怯地留了下來,于是不久后便遇上了宿命中的另一個人。

      合冰在回到帝都之后,意料中的各種勢力糾葛纏身而來。然而更令他吃驚的卻在于朝野之上風傳的父皇的那一道旨意,在他剛剛進城還未回到府上的時候就耳聞。他起初有些不信,但心底還是有些猶疑,便急忙趕回府,直到府中的管事拜倒在他馬下向他恭賀,將事情一字一句細細道來,他才不得不相信。
      回府梳洗換了身衣服,他又立即進宮去覲見父皇。
      在臨近宮城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他拂開轎簾,望著外面。原野上荒草零星,孤單的鳥雀在余暉里撲扇飛翔,轉(zhuǎn)眼變成一個黑點。不遠處的皇城一如他小的時候那般巍峨堂皇,即便是映著外面孤寂蕭索的暮色仍還是氣勢磅礴。他長大了,可它好像沒有一點兒變化的痕跡。
      馬車走了不一會兒便到了宮門,他整斂了下衣物便躬身出了轎子。轎前有躬身的侍奴匍匐著,他擺手示意起身,自己探出腳落到地面上。
      進宮的一路上,無論是來往如云的婢女還是當值的禁軍,看到他都還是一如往常的在兩側(cè)跪下。許久不見這樣的場面,他一時有些不自在,不過一想到還要面見父皇,他腳下步履不自覺的加快。
      父皇的安居殿在朝宮東側(cè),他甚少進宮,路并不算很熟,多得有前面的公公領路。他一路上無心他物,想得大多是父皇那一道圣令,卻怎么也揣測不出用意何在。當眼前映入一片亮色,他不自覺回過神抬起頭,前面的公公也剛向他轉(zhuǎn)回頭,嘴角帶笑,公子,安居殿到了。
      兩旁的海棠花紛紛揚揚,從樹上飄落,像是一場空雨。若有似無的花香伴著翩翩零落的花瓣,連那些深淺不一的紅仿佛都有了香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海里隱約想起的是那個在花樹下一人裙裾翩躚的女子,她的母親,可是已然不太清楚了。他躬身,算是一謝,然后抬首向內(nèi)宮走去。領路的公公深深一拜,向兩側(cè)退去,陛下與公子的交談,他們不許打擾。不過一想到陛下一同召見的另外幾個人,他臉上隱隱有些擔憂。不過,那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合冰走進去,父皇正端坐在桌前飲茶。高檀木特有的香氣混合著茶葉清香,竟令自認熟識各類茶物的他一時也分不出來。他跪在地上請安,父皇這才看見他示意他起身,坐到他對面。他正要拜謝,卻驀然瞥見被簾子遮擋了的,坐在檀桌兩側(cè)的皇后和合旸,不覺怔了一下。仿佛聽出來他語氣一頓,那兩人也同時放下茶盞,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一夜的攀談直至凌晨,其中父皇敘述的諸多變故,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卻也讓他明白了許多東西。第二天清晨,立他為儲君的御旨就下達到各宮各府,原本支持公子合旸的竟無一人提出異議,而更令朝野吃驚的卻在于親手發(fā)放圣旨的居然還是公子合旸。
      文武百官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原本都以為因公子合冰歸來而會天翻地覆的帝都,洶涌的奪嫡暗潮像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合冰成了真正的皇長子,朝和皇后與公子合旸也并沒有什么不滿,隨著時間過去,一切都平靜下來。
      三個月,瞬息即逝。合冰自己也覺得像是做夢,承襲了儲君之位,他竟也像滿足于此。如果是以往,在帝都待不了一個月,他的心就開始狂熱地渴望著外面的世界,而現(xiàn)在,那個帝位,高高在上的位子,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鎖鏈抓住了他。想到這里,他一瞬間驚醒,似乎,是他自己變了……不是那個位置抓住了他,而是他死死抓住了那個位置,不是帝位誘惑著他,而是他開始渴望帝位了;蛟S他根本就沒有他想的那么無欲無求,對于帝位,對于權力。而是原來因為朝和皇后和合旸,讓他以為距離那個權力巔峰遙不可及,所以也不曾有所想法。但現(xiàn)在父皇親手把權柄交給了他,這對于他像是一個考驗,考驗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名利,而結(jié)果是他輸了,他內(nèi)心里實際還是想擁有那個巨大的權力,他渴望成為生殺予奪的霸王,以前的淡泊清疏不過是他潛伏的狼子野心的偽裝……那么,看到他最近借著風頭施露出的手腕,那些面上阿諛奉承的帝都官員在背后一定對他竊竊私語吧,嫌惡不屑地指指點點,又深深地忌憚著他的心機。
      他站在院子里,握著的書卷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盡管春光大好,但他的心卻越來越寒,他突然有些害怕了,被權力侵蝕,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嗎?
      只是這樣出神想了一會兒,侍女壓的低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殿下,兵部侍郎在府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明習?他有些意外,這個極少交集的兵部侍郎居然會來找他,莫不是這個古板的元老也是為父皇的封賞而來?他苦笑了一聲。一旁的侍女好像沒見過他這樣,愣了一下。他手一揮,示意那個發(fā)呆的侍女退下,請他進來吧,在外堂好好服侍,本宮稍后就到。
      是。侍女醒過來,看著主子無奈的臉,隱隱覺得異樣,強忍下問候的意圖,屈膝行禮倒退到簾子,才轉(zhuǎn)身去了。

      就寢時,服侍合冰休息的燕蘆放下內(nèi)室的簾子,去取息寧草點燃。放在燭臺邊的香盒頂端沒找到,她翻來找去才在底下取出來那個青盒子,打開卻發(fā)現(xiàn)是空空的。她心中一怒,向窗外低低喝了一聲,今天是誰當值的?息寧草用光了也不知道補上嗎!
      窗外人影動了一大片,過了片刻一個侍女出現(xiàn)在門口,沉默地跪下。
      原來是你,好個栗心。燕蘆走出去,看上去像是要懲罰這個粗枝大葉的丫頭。
      不打緊的一件事,免了吧。冷不丁側(cè)室看文書的合冰被聲音引出來了,他靠著墻,看到跪在門口的侍女,明白了過來。
      燕蘆明白主子的脾氣,也不說什么,只是看著合冰無奈一笑,殿下心軟,看不得婢子們受罰,倒是顯得燕蘆心腸硬了。然后她轉(zhuǎn)身,板起臉向著門口一言不發(fā)的栗心訓斥,還不快多謝殿下。
      跪著的侍女似乎也習慣了,起身又向合冰跪下,謝謝殿下。
      合冰也沒再說什么,只是示意她退出去了。
      看到栗心退下,燕蘆故意嘆了口氣,低頭,殿下讓栗心退下了,是要讓燕蘆一個人去奉室取藥草嗎?說完她瞥了眼合冰,看起來極其委屈的樣子。
      燕蘆是他自小身邊跟著的人,后來他在府里待的少,全靠她和管家打理王府。有時候他也會帶她出去,不過也只是在京都附近的極少數(shù)時候。他往往出遠門,不方便帶著她,雖然她曾說不怕,又以各種擔心他一人照顧不好自己一類的理由要求同行,但還是被他強留在府里了。所以他也知道燕蘆的秉性,表面嚴苛責備,暗地里和那些丫頭的關系不知道有多好。
      他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一路微笑著走到內(nèi)室,仰天一躺,落到床上的巨大聲響讓外面的燕蘆也一時無語。她吹滅了蠟燭,只留下外面的燭火,緩緩退出去。
      沒有息寧草,合冰的一覺怕睡不好。
      把那些文書帶出去吧,我今天不看了。就在她正要打開房門出去的時候,合冰的頭突然從床帷間探出來。
      她應了一聲,把木盒放進袖包里,到內(nèi)室的桌案上拿起那幾本書來,順勢俯身吹熄燈火。她懷抱著書卷走出去,突然問,這些書放在哪里?你明天還要看嗎?
      本來一個極簡單的問題,他卻想了很久。燕蘆站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回答,以為他睡著了,于是也沒等了,卻也沒有說話,徑直向屋外走去。
      就,放在…還是放在這里吧。床帷里傳來合冰低低的聲音,遲疑不決,似乎是很用力才決定了。
      燕蘆聽到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忽然變得沉重。這樣的情況似乎沒有見過…幾日前見過明習大人以后,沒幾天明習大人突然壽終,殿下就變得這樣深沉,整日唉聲嘆氣。她突然懷念起來以前那個自在灑脫的公子,將世事看得輕泊的公子,盡管在府里的少,不過每一次回來都是開心的樣子。不過想起來明習大人,她心里也覺得怪怪的。他那天來府里來的匆忙,雖然只是瞥了一眼,但她卻覺得那個穩(wěn)健睿智的老人不像是這么快的樣子。不過誰又說的準呢,聽說是一覺午休就沒醒過來,沒有病痛,算是壽終正寢,也是喜事。
      她就抱著書立在那里,合冰在里面看了半天也不見她動,拍了拍手,燕蘆?睡著了嗎你?
      她這才驚醒過來,一邊往側(cè)室去,一邊勉強露出笑意,是啊,奴婢竟覺得有些累了,可見是夜深了,公子倒也是早些休憩才是。奴婢稍后便將息寧草送過來。
      聽到這句話,合冰身子一震,沒有預料中的拌嘴,反而是像妥協(xié),但他旋即又釋然一笑?粗嗵J快要消失的背影,他忙出聲阻止,不用放里面了,給我拿來吧。他看著燕蘆愣住的背影,不要發(fā)呆了,給我拿來。
      燕蘆雖然侍奉他很久了,卻從沒有在他就寢時進去過內(nèi)室。她唯唯諾諾著,緊緊埋著頭,兩側(cè)的簾子在她經(jīng)過時飄轉(zhuǎn)散開,燭火跳動著,光影像云霧繚繞綽約。靠近床帷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肩膀劇烈的發(fā)抖,一將書卷遞交給帷帳里伸出的手,她就連忙向后退出去。
      直至退出那道錦簾,她的心才穩(wěn)住,放松下來。她望著里面模糊的人影,似是終于明白了那道溝壑的巨大,別過頭離開了。

      夜晚夢魘滋生,和前幾天一模一樣,像是瘋狂的藤蔓遮天蔽日纏繞而來。前日里明習大人對他說的話此刻放大了無數(shù)倍,來回重復著,仿佛僧人口里源源不斷的咒詞。極其熟悉了的情景更讓他心驚恐懼,日日夜夜縈繞枕畔。
      “殿下難道不知道,如今我亙照的處境嗎”,“我派出去的細影回報說,釋族人又蠢蠢欲動”,“桃花血紅,神君必喪”,“這次釋族來犯,雖然十國聯(lián)和起來必然大捷,但我覺得沒有這么簡單”,“殿下不信,老臣便證明給殿下看”
      緊接著便是迎面潑灑而來的鮮血,他一個激靈,卻還是被潑了一身。黏腥的血遮住了他的眼睛,溫熱得讓他渾身顫抖。他感覺到了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地,周圍仿佛變換了。有隱約的馨香傳來,眼前也越來越亮,直到眼皮上的猩紅突然消失了,鼻子嗅到了青草的味道,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晚的夢了,以前到了這里便是沉淪。即便清楚了是夢也無法脫離,只能等著自己醒過來,那樣深刻而真實,無休無止令人絕望,但這一次卻不一樣。
      當爛漫的日光投進他的眼睛,溫暖的氣息遍涌全身。他緩緩站起來,適應過來周圍的光線,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上,日光明亮清澈,清風習習,溫柔得像是珠色的錦緞綾面。
      這里是哪里?他暗想。盡管知道是夢,不過卻異常真實,比那串灑在臉上的淋漓鮮血更甚。
      他往前走了兩步,青草柔軟新嫩,透著清純的光華,像是一只小手撓著他赤著的腳底。他回身眺望,然而不及他視線抬高,一個莊嚴的女子的聲音就在他頭頂響起,風一樣貼著蕩漾的草尖四處遞開。天空一瞬間彤紅,突然增添了無數(shù)云霞,空氣也涌現(xiàn)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突然憑空涌現(xiàn)的威壓竟如此強大,甚至令他不敢抬頭仰望,他似乎只有匍匐下來才能抵消那個聲音里的力量,不抬頭他也清楚那是神靈才有的威儀。
      弟子明宣合冰,拜見大神。他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跪在草上,汗水濕淋淋掛滿了脖子。
      不必如此大禮,起來吧,明宣合冰,亙照國未來的人君,你我本無尊卑之殊。女神的聲音縹緲得像是若即若離的霧,卻又無處不在。
      他額頭貼著地面,草葉刮著臉龐拂動,隱隱有刀的鋒利。他一句話也不敢說,屏息等待著神諭的降臨。
      時間越來越急迫了,現(xiàn)在連我們也抓不住那條線。他聽見女神的嘆息。我來找你,就像你終將來找我一樣。啊,我們的力量被分散了,即便現(xiàn)在到了你的夢里,我也不能做什么。
      隨著女神的手指抬起,漫天云朵般的裙裾紛紛卷舞。滄浪海浮月丘,你來這里吧,只有這里,我的力量才不會因為她而削弱。來得越來越好,我擔心時間快不夠了。
      他認真聆聽著,卻不明白女神的話。只是當聽到滄浪海浮月丘的時候,他驟然驚覺,那是四神之一娜惜主神的圣地。不過,那是傳說中的地方,滄浪海茫茫無涯,飛鳥難渡,其間根本沒有島嶼,浮月丘又在哪里?
      仿佛洞悉了他的疑惑,立于云際的娜惜神憫然一笑,再次抬手的時候滿天云彩像被狂風卷動著滾滾涌向南方,她指向飛逝的云層,那里,你順著它走,當你遇見第一個拿著偏零花的人,他就是能帶你來到我面前的人。
      南方?他順著風云滾動的方向看去,急速掀涌的云層晦暗烏沉,但隨著女神手指點過,那一瞬間,他眼里有一點璀璨奪目的金光在云層深處乍然逬現(xiàn)。
      他揉了揉眼睛,等再看去時卻什么也沒有。
      是自己看錯了嗎?他一陣恍惚,疑惑地回過頭,向娜惜女神望去?稍瓉礓仢M天空的云霞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散盡,那個立在云端的神也一同消失不見了。
      來得越快越好,我擔心時間快不夠了。女神的話在空曠的天空回蕩,余音裊裊。
      他猛地回頭,光線一瞬間消失了,天地盡頭的暗處似乎掀起一股劇烈的狂風,冷碧的長草嘩啦啦在風里翻飛起伏。
      風勢兇猛澎湃,像是要吞噬天地,他覺得自己像那些草一樣快被撕碎。他拉緊了衣襟,袍子被風鼓起。他努力順著風來的方向看去,但洶涌的氣流逼得他睜不開眼。
      風暴越來越大,大地也隨之搖晃。他只覺得一瞬間天昏地暗,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猛地摔落下去。
      他霍然睜開眼睛,呼吸粗重,身下被汗水濕透了。息寧草清雅的氣息縈繞在賬內(nèi),他緩緩恢復神志。
      他坐起來,隔著重重簾子望去,案上蠟燭靜靜燃燒著,光芒綽約朦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離開了,留了一封信讓燕蘆轉(zhuǎn)交給父皇。
      臨行前他遲疑了一剎,才對著那個自幼侍奉自己的女子說,燕蘆,你早些離開這里吧,亙照國不安全了。
      一旁替他收拾行李的紅裙女子驚訝地抬頭,他一言不發(fā),從她手里拿過包裹,翻身躍上了馬背。
      他深深一望階前的人,陡然揮鞭喝了一聲,座下的雪里飛燕吃痛,嗖地躥出去,俄頃不見。
      宿命于那一剎開始流轉(zhuǎn),無數(shù)發(fā)光的靈魂碎片間雜其中,成為轉(zhuǎn)輪越來越快的動力,直至邁向毀滅。

      十天后,他到達蕞極郡的白嶷城。當他騎馬靠近這座城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那個人就在這里的感覺。
      一路南行,居然又到了青夢郡附近。他穿過了數(shù)不清的城池荒野。到了這里,那股感覺更加強烈。于是他緩下腳步,在城里慢慢走著,一邊尋找著那個人。
      時近暮春,地處奡央南方的白嶷城百花也幾近凋零,而且是極難保存的偏零花,離根即枯。繁復雪白的花朵在萬花叢中也極易辨識出來,更不須說是在喧囂單調(diào)的大街上了。所以他相信,只要那個人在這里,他就一定可以找出來。
      他踏遍整座城最后卻一無所獲,他終于決定放棄了。再往前走,便是奡央至南的連東淵郡,九海之一的神夢海,前路漫漫,說不定那個人就在哪里等著他。
      離開白嶷城的時候,長街空無一人,盡頭的櫻花紛落如雨,逐瓣飄零,每一點都凋逝在風里。他在馬上回望簌簌跌落的花瓣,眼眸里的光一寸寸低了下去,他回身拉直了韁繩,雙腿用力一夾。白馬揚蹄咴嘶了一聲。
      就在那一瞬間,風里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細細卻急促的聲音,“馬上的那位公子請等一等!
      他下意識地回頭,側(cè)身向地上望去,眼簾里忽然撞進來一個穿著柔白長裙的女子,踮著腳,正極力將她的左手遞到他眼前。
      “這塊石頭,是你的嗎?”他怔了一剎,回過神來的時候正撞上那個女子仰起的雙眸,干凈美好,有輕輕的喘氣聲。
      他忙翻身下馬,接過女子遞過來的玉石,連連道謝,“是,是,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真是多謝了,要是弄丟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辦了!
      對面的女子只是嫣然一笑,拂手振袖,轉(zhuǎn)身便離去,“不用了,你以后保管好就行啦!”
      那個女子將東西交給他就走了,他本想追上去,不過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望著那個女子離開的背影,走走逛逛,孑然穿行在櫻花雨里,翩然如一只經(jīng)天的蝶。
      他看了一眼便轉(zhuǎn)過視線,但在余光的驀然一瞥里他僵住了,粉紅櫻花里綻放出一團絢白的光,飄轉(zhuǎn)飛掀。
      那是,偏零花?
      他震驚不已,腦?樟艘幌拢至⒓椿剡^神來。來不及上馬,他心念一動,足尖運力一點,腳下櫻花激開,他整個人閃電般射出,在空中盈然掠過,所過之處漫天花瓣也紛紛避讓。
      櫻花激舞,他一把抓住了那個柔軟的手臂。
      “你做什么?”凝煌回頭,愕然望著那個突然追上來的男子,努力掙脫他的力量。
      “這是偏零花?”那個男子激動地漲紅了臉,她原本的不悅一時也不好發(fā)作,不明白剛剛那么文雅斯文的一個人怎么突然變得如此無禮魯莽。
      她分身化影,極快地從他手里掙開了右手。一氣呵成,她迅速旋身退遠,青絲在繁櫻間飛舞,腰間垂著的雪白的花朵光彩奪目。
      離得遠了,她穩(wěn)下來,露出防備的神色,“是與不是,又與你何干?”
      似乎沒想到她居然有那么不可思議的身手,毫無知覺就掙脫了他的控制。但合冰反應極快,手一空身子便追勢向前一傾,想要抓住竄開的人,但這次居然又撲了一個空。
      他吃了一驚,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但繼而恍然大悟,娜惜大神指示的人,怎么會是泛泛之輩?
      想到自己的失禮,他臉一瞬間漲紅,合手一躬,斂襟致歉,“是我冒失了,不過我沒有惡意,還望姑娘釋懷!
      眨眼又換了一副內(nèi)斂涵養(yǎng)的模樣,語氣還很溫和謙順,看著他通紅的臉,凝煌說不出話來,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他接下來還要說些什么。
      看到她沒有說話,合冰頓了一剎,壓住滾燙的臉,再次行禮一拜,復又開口,這次他沒有繞路,而是直奔重點,“滄浪海,浮月丘,不知道姑娘可有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耳邊落花帶起的風聲仿佛一瞬間放大了無數(shù)倍,沙沙沙地填滿了她身邊的所有空隙。凝煌霍然抬頭,目光雪亮,正好撞上對面那個男子神采爍爍的視線。
      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元神一瞬間脫體離竅。一抬頭,只見深邃的天幕上星星閃閃發(fā)亮,漫天星空像是壓頂而來,其中三顆星辰亮得可怖,仿佛天地的所有光輝都被它吸取了。
      許久不見的星象指引的方向她已經(jīng)看見了,它給出了一個選擇。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向她吶喊,“天命吾愛,自向黎河生,縱往不回,概憐沐明蒼!”
      凝煌一顫,心間有電流躥過,她忽然明白了。
      這是諸神召選的大能者,他們肩負的宿命影響到奡央的將來,她需要帶眼前這個人去豳合。只是…她在幻境里猶疑地望了一眼那個俊朗消瘦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三顆明星。他的命星,好像不久便會墜落了……她用力搖頭,將煩擾的思緒推開。那不關她的事,他的宿命到底如何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她領他去完成那件事就好了。拯救天下,沒想到她如今也可以做這件事。
      她高興得心花怒放,眼前的異像一下子煙消云散,她猛地向西北踏出一步,出聲大喝,“風動北嶷滄,愿覓穹閬!”
      合冰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突然氣勢洶洶起來的女子,她身周爆炸般的氣流將櫻花攪滿天空,宛如凌霄踏空而來的仙子。
      “明宣合冰,來吧,我?guī)闳ド窈!别┰掳忝髁恋呐訌娘w舞的花瓣雨里走出來,對他說,原本謹慎戒備的姿態(tài)蕩然無存。
      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合冰吃驚地張大了嘴,對她前后巨大的變化反應不過來。
      清醒過來,合冰搖頭微微一笑,昂頭看見萬里晴空,一朵云都沒有。暮春初夏,天地都高遠了。找到了偏零花,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繼續(xù)往前吧。
      他匆匆跟上了她離開的腳步,連雪里飛燕都忘了牽。遠處的那匹馬看見主人越來越遠,忽地打了個響鼻,揚蹄追了起來。
      剛剛走了幾步,他就加快步子,向前面的女子追了上去,“我都忘了問,敢姑娘的名字是…”
      “凝煌”,他話音剛落,前面的女子毫無征兆地停下來。他來不及放緩,險些撞了上去。
      頓了頓,似乎沉思了片刻,她忽然回過頭,興高采烈地說,“摩珂凝煌…我叫摩珂凝煌,你叫我凝煌就好。”
      “好,好!笨粗徒阱氤郀N爛的笑,他有些訥訥,嘴里應著,腳下暗暗退了幾步。
      女子忽然回身,衣帶卷起幾縷細風,長長的裙裾飛到他臉上,又倏忽遠去。風里有不知名的花的味道,像夏天雨后清新的山崗。

      那是一場漫長到遙不可及的遠行,神夢海到西北滄浪海,幾乎橫跨了整個奡央。
      幾個月以后,他們終于過了閿樂郡的冬吾山,過了幾天又到了境辰崇郡。
      春去秋來,山河都換了顏色。境辰崇郡再向前,便是滄浪海了。
      一路長途,跋涉秋山霜河。當合冰已經(jīng)記不清眼前這座山頭是他們翻過的第幾座了,幾近精疲力竭的時候,身邊的凝煌突然抬手指著山頂說,不遠了,翻過去,就到滄浪海了。
      他喘息未定,雙手勉力撐著腰望去,層疊的山巒在黛青的暮色里顯得巨大而蒼茫,確實也不遠了。
      他嗯了一聲,提起一口氣,向著不遠處同樣也彎腰喘氣的凝煌走去。
      他拉著凝煌,兩個人互相扶著向山路進發(fā)。殘霞染紅半空,連山林都披瀝上一層凄艷的紅色。合冰眼尖,注意到前邊一株從松枝間探出來的紅色的樹梢,他放開凝煌,不顧身后凝煌的叫喊,連奔帶跑地沖過去。
      樹葉霜紅,卻有零星的飽滿的果實。他拽住那根枝條,向外面一拉,才發(fā)現(xiàn)那里原來是一道陡崖,那棵樹正斜生在坡上的石塊間。
      他后退了兩步。
      松樹顯高,遮住了那些果子,被他一拉,窸窸窣窣一陣響,葉子唰唰落下去,也有幾聲沉重的悶響。他再加力,一棵挺拔枝條繁多的樹被斜著拖了出來。
      合冰定睛看去,樹梢上掛著許多紅彤彤的梨形果實,看上去水靈靈的,極其誘人。他回頭一笑,展示給凝煌看,凝煌也笑出了聲。
      合冰又拽著枝條,走近了幾步,左手攀著樹,右手將一個個果實摘了過來。有些樹枝離得遠了,他就只有踮著腳,極力靠近。
      突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在地上,果實滾落一地,后面凝煌失聲驚呼,沖了過來。他半邊身子都伸出了崖口,幸虧他抓著樹枝,才沒有摔了下去。
      他驚魂甫定,刷地一下站起來,拍拍胸口,回頭向凝煌訕訕一笑。凝煌確定他沒事了才松了口氣,指著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轉(zhuǎn)過身噓出幾口氣,心有余悸。
      這次加倍小心,拽過枝葉,摘的差不多了,他才緩緩放開枝條彈回去。凝煌在一邊撿著滾落的果實,卻有些出神,他幫忙撿起來,兩個人捧著野果找了一塊平地坐了下來。
      合冰盤膝坐在凝煌旁邊,拿起一個在衣襟上細細蹭了蹭,便遞給了凝煌。凝煌有些神不守舍,他也沒在意,自己拿起來一個用手草草擦拭了,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
      甘涼清甜的蜜汁流過喉嚨,神奇地平息了干渴焦?jié)纳ぷ樱硪材爻錆M了力氣。合冰一邊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吞咽聲。幾口下肚,合冰抹去了嘴角的殘漬,連連贊嘆靠近神靈的地方連野果都如此神奇。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凝煌,凝煌才吃了幾小口。他又擦干凈一個,塞到了凝煌懷里。
      凝煌側(cè)頭納悶地望向他,無語。
      他突然覺得凝煌剛剛的樣子呆呆的,有些滑稽,他忍俊不禁,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凝煌臉色一變。他急中生智,掩飾住偷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站起來,對望了一眼,故作嚴肅地說,邊走邊吃吧,這樣快些。

      翻過那座山頭,天空中的紅霞一瞬間消失了,夜幕降臨,四野寂靜無聲,唯有頭頂上的寥曠星光點點閃爍著。
      山的盡頭還是山,一望無際,一點兒水波都沒有。涼風水流一樣漫過,合冰抓住凝煌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下。你冷不冷,要不要先停下來?
      合冰朝手掌呵了口氣,來回搓搓,暖和了些將凝煌的手放在手心里,頭也不抬地問。凝煌卻沒有絲毫反應,他不禁望向凝煌。
      凝煌目光渙散,對著茫茫虛空,似乎全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吃了一驚,你不舒服嗎,凝煌,怎么了啊你。
      凝煌還是沒有反應,他這才慌張起來,突然想到剛剛的事,急切地俯身,看著她失神的眼睛,語氣急促,是剛剛吃的果子的緣故嗎?…你不要不說話,你怎么了?
      他探了一下凝煌的鼻息,沒有什么異常。在他懸著的心放下來的時候,凝煌突然長舒了口氣,睜開眼,像是憋壞了。他驚喜地抱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凝煌卻一把推開他,奇怪地掃視來他一眼,你怎么了,干嘛突然貼這么近。
      合冰悶了口氣,你不知道嗎你剛剛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你怎么了……
      凝煌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便搖頭發(fā)笑,呆子,我沒事兒。她面色突然一沉,眼睛又微微闔起,嘆了口氣,阿冰,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里就是滄浪海。
      合冰嚇了一跳,看著閉上眼氣息飄渺的凝煌,又看了看眼前的莽莽山林,橫亙千里。
      這里是滄浪海?他訝然道,不迭大笑,你睜開眼睛看看,要騙人也不是這樣,你當我看不見嗎?
      他抓住凝煌的身體,扳過來。
      你看見了什么,樹林嗎?凝煌忽地冷笑,似譏似諷。
      這次輪到合冰一愣。結(jié)界術法,極盡玄妙,一路上他也見識了不少,而且凝煌也是個中好手。他自小長于皇室,有師父教授,后來一個人在外游歷,廣交朋友,他的功夫也算得上是一流,尤其是對于幻術一類更是敏銳,一般的障眼法幾乎沒用,眼前的即便再厲害,他也不可能毫無察覺啊。更何況——
      他再次環(huán)望了一周,這樣大范圍的術法,大海到深林,不啻于翻天覆地了。如果這樣都一無所知,那他… 他咳了一聲,眼神不住變化,凝煌淡漠地站在一邊,他終于沒忍住,脫口而出,你真的沒有騙我嗎…這里是滄浪海?
      凝煌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白裙,一振衣袖,望著合冰的眼睛,認真地說,我騙你做什么,好不容易到了這里。
      合冰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凝煌仿佛沒看到,接著接了下去,娜惜神的術法,這次我算是見識了。她一頓,你知道從山陽原開始,一過了那片沼澤,我們就已經(jīng)步入了這個空間了嗎?
      她轉(zhuǎn)過來,定定盯著合冰的眼睛。
      合冰悚然一驚,山陽原,他們過了已經(jīng)有四五天了…意思是他們已經(jīng)在滄浪海里走了四五天了嗎?合冰瞳孔緊縮,開什么玩笑?就算是幻術,他們也不可能平步海水。
      凝煌不置可否,靜靜說,從那里開始我便覺得異樣了,我沒來過這里,只是依憑感覺而已。既然你不相信,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理會合冰震驚的目光,凝煌慢慢蹲了下來,頭卻仰望著星空,雙手緩緩在地面摸索著,仿佛在枯枝落葉間找什么事物。突然,凝煌的手一頓,像是握住了什么,她臉上掠過一抹狠色,雙手用力一拔,站了起來。
      那個剎那,合冰眼前一亮,有一線凜冽的云光隨著凝煌的手從地上騰起,一閃而逝。
      眼睛茫然了一剎,清晰過來以后,地上忽然漫起朦朧的清光,仿佛初冬拂曉藏在霧里的黎明,模糊不清。耳邊隨之而起的是細碎的隆隆聲,聲音不大卻又重疊著響徹天地,宛如簌簌砸落的水珠。
      合冰伸手向身旁一探,卻空無一人,他立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霧氣蒙蒙涌起,越來越濃,他凝目極力找著凝煌,可原本就在身側(cè)的人此刻卻無影無蹤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放松四肢,猛地一頓,十指拂動,看不見的力道從他指尖四散逸開,透進霧氣。那股氣勁一漫進四周,頃刻逼開霧氣,似乎連地面都被封住了,如同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絕外界。十指加快,隔開的域界也越來越大。
      合冰一心兩用,邊急切地注意到空出來的地方里仍不見凝煌。他同時也發(fā)現(xiàn),四周不知不覺悄然變了,山林漸漸不見了,夜幕也被隱約的光映亮。
      他側(cè)耳傾聽,夾雜在隆隆的噼啪聲里依稀有波蕩的水聲遞開,他恍惚還看見了水邊叢生的蘆葦,蘆花在蕭瑟的水風里飄散。
      但隨著胸中那一口氣的耗盡,合冰十指拂動的速度越來越慢,激開的力量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霧氣緩緩反壓回來。終于,他氣息一頓,撥動的十指停了下來,氣勁一消失,霧氣再度滾滾漫起,卷來。
      合冰坐在地上,喘氣想,肯定是凝煌她自己不出來,不然怎么會找不到。他這樣想著,氣息緩緩平復。
      眼前濃密的霧氣不知何時已經(jīng)遮蔽了一切,他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了。但隆隆的雨聲此時卻漸漸安靜下來,愈顯得水波聲響亮,意象也越來越清晰。
      原來這里真的是滄浪海啊,多么強大的力量,唯有神跡。合冰抬頭望著天空,明亮的星空此時水霧浩淼,水面上涼風刺骨。
      他蹲下去,手指觸到一片堅實冰涼的泥土,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水波盈盈。他輕輕嘆了口氣,整個人卻驀然一驚,突然想起娜惜神的囑托。
      該動身了。他一個人落寞地直起身。
      突然,頭頂應到一股涼風,他抬起頭,看見一抹白色的裙裾凌然飛舞,一個人影翩然落在他身后,手指搭在他肩上。
      他心里一跳,緩緩回頭,流動的水風中,濃重的霧氣一點點散開,合冰一震,正看見慢慢收回手的凝煌,面無表情,白色的裙裾被水風吹得凌散,在空中飄舞。

      這里就是滄浪海了,浮月丘就得你自己去找了。凝煌背過身,逆著風將幾縷吹散的頭發(fā)拂回耳后。
      凝煌話已至此,合冰知道她不會騙自己,只是側(cè)頭沉默。

      可是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最近他睡夢中總是見到皇都,鋪天蓋地的腥紅。父皇,朝和皇后,合旸,燕蘆,以及所有他認識的人,都籠罩在戰(zhàn)爭將至的陰影下。出戰(zhàn)的軍隊一去不回,音信全無,敵人卻越來越近,亙照國上上下下都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慌亂。他必須要回去,娜惜神的力量也一定要得到。
      那么,凝煌呢?她掌握著極大的術法奧秘,力量絕不可小覷。他眉頭一皺,輾轉(zhuǎn)思慮。那帶著她一起回國,借她龐大的力量,為亙照而戰(zhàn)嗎?形勢衰敗的話,就讓她隨自己一起埋葬在和她毫無關系的戰(zhàn)場?
      他頹然搖頭,笑容苦澀。
      不行,當然不行。她不屬于亙照國,更不屬于他,沒必要為誰犧牲。她更適合青夢郡的碧水長天,盡管她現(xiàn)在不甘隱靜,看起來很喜歡熱鬧冒險的奡央,可是他相信她最后還是會回去。幸好一開始他沒有展露心跡,否則這遲來的分別就會艱難得多了。
      那末,他還是放她自由吧,盡管他也不甘就這樣分離,可是他別無選擇。

      他看著鉛灰色的風云,茫茫水汽里周身攀上一股寒意。他看著凝煌,目光迷茫,仿佛有千百年那樣漫長。
      他明白終究要有一個抉擇,不能再躊躇不決了。咬牙向凝煌踏了一步,他終于還是開了口,他都感覺自己的聲音干枯發(fā)澀,既然如此,您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找就好了。
      凝煌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僵,回頭看著他,難以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合冰垂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她的神色幾度變換,然后愈來愈微弱,仿佛泄光了力氣一樣,她終于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我不過是領你到這里而已,到了當然該走了,我都差點忘了。
      合冰神色一震,面上還是努力擠出笑容,這些日子,多虧了您的幫助,要不是您,恐怕我還到不了這里。
      你這樣說,真是抬舉我了,能為亙照國儲君獻力,多少人求還求不來,該是凝煌的榮幸才是。她掩口淺笑吟吟,可是只有她自己才感覺得到心里不住的顫抖。

      她多么想沖他大吼,沖他大罵,你就一定要找到娜惜神?非要說什么挽救奡央嗎?這世上有那么多有能力的人,十國君王,四族異靈,還有九天四神,就算真有大難也不該你先上,而是他們啊。就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死?
      娜惜神,娜惜神,什么狗屁四神,以荒出世自己不去還在人間找什么墊背!他們力量不夠你就行了嗎?合冰,合冰…你就不能和我一起離開,遠避這些世事糾葛?…你知道嗎,合冰,找到了娜惜神,你也會死…你會死啊,那個女人在騙你,她怎么會白白幫你…天下奡央又怎樣,那關我們什么事?平庸愚鈍的世人那么多,又憑什么是你犧牲?
      可是她說不出口,合冰是怎樣一個人她很清楚,要他放棄亙照國,放棄他的國人,他的父親和繼母弟弟,他做不到,也不會去做的。那樣艱難的抉擇,她又怎么能逼他,更何況在他心里,自己的位置又在哪里?或許不過是萍水相逢,然后有幸相識的朋友罷了。所以她只有唯一一個選擇。
      她終于可以袒露了,在那不長不短的一百多天里,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那個在長街盡頭抓住她的手,卻又羞得面紅耳赤的人;那個一路同行,細心教會了她許多東西的人,那個溫文爾雅;喜歡穿一身白色長袍的人。
      她想起來過去的幾個月,和他朝夕相處的日子。有一天晚上,他和她談起他的家人。
      燭燈明火畔,他淺啜了一口清茶,目光極其平靜,“我自幼母親就去世了,后來父親娶了繼母,添了一個弟弟!彼麖澠鹧劬Γ畔虏璞K,指節(jié)一下下輕敲桌面,“雖然我刻意疏遠繼母和弟弟,不過他們卻對我很好。起初我不懂,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善良的人!
      她趴在一旁的桌上,聽得入神,看著他眼瞳里跳動著燭火閃閃發(fā)光。那種舒服和暢的感覺似曾相識,似乎她以前在哪里也有過。
      或許是太困了,他說著說著便伏在桌上睡著了,她也沒有叫醒他,只是在火盆里多添了幾塊木柴。
      他說到家人時微笑的溫和模樣,令她有一種溫肯踏實的感覺,莫名地覺得堅實可靠。
      那天晚上,她突然想起來百年前的那個女人和她的故事,幾乎遙遠得快遺忘了,連那首歌謠也從回憶里漸漸浮出清晰起來。
      她睡不著,看了一整宿星象,終于稍稍看出來自己的命數(shù)?赡菚r困意突襲,一覺醒來,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參破星空了。修行千百年的力量一夕失去,她如夢驚醒。是因為合冰,知覺被蒙蔽,她才陷入困局。
      她欣喜之余居然忘了那件極其重要的事,直到那座山上,合冰摘野果時險些摔下去的一瞬間她才想起來,卻太遲了。她一直擔心的最后還是來了,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現(xiàn)在,一切終究還是朝著她看不透的方向發(fā)展了。

      她立在冷風里,木木地望著合冰,心涼如死。
      合冰不答話,漫長的沉默,過了片刻她回身離開。在轉(zhuǎn)過身的一剎,她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咬緊嘴唇,強壓下哭腔,兩行淚水長滑過仰起的兩頰,在風里冰涼。
      她沒有回頭,也看不到身后緩緩跪下去的合冰,抬頭看著她的眼眶通紅。
      對了,祝你早日找到浮月丘,找到娜惜神,拯救整個天下。走了幾步,她突然頓住,背對著他道。成為后世傳頌的英雄,解救蒼生的大英雄。
      這次她沒有等他說話,短暫一停就大步離開了他的視線。水面淼茫,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模糊成遠點,轉(zhuǎn)瞬消失在水天之間。

      他那一跪,跪了整整十天。為了表示他的誠心,他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在所有關于神靈的故事里,每一個向他們祈求的人都會那樣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長跪不起。那個辦法雖然很笨,很愚蠢,不過卻最有用,或許神靈就喜歡這種被人膜拜的感覺。
      娜惜神指引他來這里,就一定會現(xiàn)身,那個夢他至今深信不疑。他只是不明白這個考驗有多久,有什么用,可是不明白也得做。
      浮月丘,浮月丘,浮動月亮的丘島,滄浪海就是浮月丘啊。
      茫茫無垠,幾十眼幾百眼都望不到頭的水面上,安靜得只剩孤寂穿行的風聲。海水廣闊,卻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他跪在那座孤島上,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
      偶爾有啼破蒼穹的鳴聲,寂寞的飛鳥低掠盤旋在茫茫海面上。風不分晝夜的吹動,帶來濃密的水汽,卻并沒有海水的咸腥。
      于是他的嘴唇就在這樣的風里從干燥,裂開,再到被水汽打濕,浸潤,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他望著那道遼闊深藍的海面,耳邊有時會突然響起來一句歌謠,然后一個伶仃的人影無法遏制地隨之浮現(xiàn)。
      “君我所思,何故不往?”
      他嘴角微微一咧,眼眶忽地酸漲。從前和凝煌在一起的時候,她嘴里時常哼著這首歌謠,他曾問過她名字,但她說不知道。他覺得又奇怪又好笑,卻也沒有再問過。只是心里默默記住了歌詞。
      那是一首情歌,一個女子寫給她的愛郎的情歌。
      他其實聽過這首歌,以前在懷夢國游歷時,曾在閿樂郡一個叫做舞雩的地方聽到那里的女族人唱過。不過那些女子唱腔悲戚,如哭如訴,咬字就模糊了些,當時他聽得并不真切,印象也只有凄婉悲傷的曲調(diào)了。
      后來聽到凝煌唱的時候,她口齒清晰,他也將詞聽得明明白白。不過不知道是她領會不了歌謠的意思,還是其它怎么回事,她蹦蹦跳跳地唱著那支歌,語意活潑愉悅,竟完全變了一種感覺,要不是調(diào)子還有些痕跡,險些沒聽出來。第一次他還沒往心里去,后來她唱的次數(shù)多了,由不得他不在意,他這才記起來,當時聽得一愣一愣,哭笑不得。
      翩翩落花,茂茂青森。有月如鉤,有溪若鏡。我念之郎,何以未往。
      花落之舊,森青常留。弦月漸盈,平溪始漲。我念之郎,天各一方。
      他的腦海里生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念頭,思念開始不受控制地生長泛濫。月亮和星星,河水和清風,自由自在馳騁天地,它們看得到凝煌嗎。
      她是怎樣離開的呢?是用了術法吧,不然怎么會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她現(xiàn)在到了哪里了?沒有他在身邊又怎么樣,會不會偶爾想念他?
      他曾經(jīng)那么向往的故事,世家公子與溫柔的女子相逢于江湖,彼此一見傾心,共結(jié)一段良緣佳話。那樣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終于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了,但不及他珍而重之,就得了這般一個結(jié)局。但他也很高興,這樣就結(jié)束了。
      他唇邊僵硬地勾起一個笑,腦海又因困倦而一分分遲鈍麻木下去。
      江上日升月落,風吹雨淋,他也由最初還可以胡思亂想自得其樂而變得腦海終日空白昏沉,到了最后甚至都感受不到饑渴困累。他覺得就算現(xiàn)在有一份由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廚師做出來的最好最好的食物擺到面前,他也聞不到它的香味,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到了第十天,他的眼睛都張不開,手腳也沒有知覺了,奇奇怪怪的東西在他腦海里旋繞轉(zhuǎn)圈,弄得他更昏沉沉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堅持多久,他反復告訴自己只要自己再多堅持一秒,娜惜神就出現(xiàn)了。
      于是日頭從東邊海域升起,懸掛高空,一回神再落向西方。蒼藍的海水在那一剎被染成磅礴浩瀚的赤金靛紫,波蕩壯闊,瑰麗得令人心驚。
      他的衣服也被映上濃烈的赤紅,連原本的臟污都看不出來了。他勉力瞇起眼,紫紅的晚霞在他眼里像一片絢爛燃燒的大火,照得他蒼白無力的面孔都紅潤起來。
      那一瞬間合冰想起許多許多的往事,關于母親,關于少年,關于皇城,關于凝煌,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極限了,意識漸漸模糊。
      亙照,我回不去了,父皇,合旸,對不起。他嘴唇囁喏,僵硬地露出一個微笑,算是釋然,緩緩閉闔的眼眶滲出一顆淚,順著眼角滑下,干涸。
      紅霞火光倒影在那滴淚水里,不住地跳躍,仿佛整個世界都燃燒了。
      合冰的身體倒向一邊,砸在地上的時候有一聲悶響。有海水涌動,遠遠地濺到他身上。在他意志完全崩潰的剎那,眼皮上跳動不止的腥紅好像被遮住了,他努力想睜開一線,卻怎么也做不到。
      夜幕純澈,星空燦爛,一彎皎月光芒傾瀉流淌。從不間歇的海風穿過他的身體頭發(fā),污濁的衣襟迎風招展。他最后覺得仿佛有一雙手托起他,那個懷抱異常溫暖,像小時候母親抱他在懷里的感覺。

      “明宣合冰,摩珂凝煌,將你們的心神凝聚,細聽我的旨諭。我守候這片天地,驅(qū)逐陰暗,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足夠多的力量幫你們了。我的力量被洛殊牽制,人間的戰(zhàn)爭我無法直接插手干涉,但這場戰(zhàn)爭不單單關系你們?nèi)俗,事態(tài)緊急,F(xiàn)在,我愿竭盡我最后一份力量,贈予你們能夠平定這場禍亂的雙兵。
      “以我娜惜之名,謹向萬物宣誡:
      “水,風,光,借你們的力量鑄造器刃;木,火,冰,憑你們的形體凝合雙手。以我賜你之‘度’,掃除一切障礙!
      “不過,謹記:握命運之刃蕩滌惡患,須以神識新鋒。一分二,二戰(zhàn)蒼生!不可回聚!
      “吾賜汝,合兵結(jié)肆,凝皇結(jié)肆。集意則至極。且以汝之名為名,刻記!
      合冰睜開眼,看見自己身上潔白柔軟的袍子,一側(cè)頭,發(fā)現(xiàn)身邊一同跪著的凝煌,可她并沒有看向他。他腦袋一片昏暗,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
      抬起頭,明亮的天空上白云朵朵,那個被他們跪懇多日的神終于降臨,卻如此殘忍地開口。
      他神思恍惚,凝煌的側(cè)臉放大。他滿腹疑惑,完全沒有試著領會神諭的意思。
      “你,可愿?”
      當頭頂響起那雷鳴一樣的聲音時,他才思緒一震,回神過來,記起娜惜神剛剛的話。
      新鋒?神識?這兩個詞竄到腦海,他的意識短暫一僵,轉(zhuǎn)了半天才領悟過來……娜惜大神的意思是…需要祭品,用神識為雙兵開鋒嗎?
      他的臉色急遽一變,無數(shù)詰問不受控制地沖向喉頭。
      “我愿意!痹谒瓶诙龅膭x那前,身邊突然響起一個靜靜的聲音。喧囂的世界頓時一清,他震驚地轉(zhuǎn)過頭,近乎窒息,凝煌直立起身,眉間一氣不可動搖的決然。
      他驀然明白這句話蘊含的意味,感覺天地一瞬間黑了下來。

      “不要怕,合冰。我將我的靈識寄在了結(jié)肆身上,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把以我為名的凝皇留給了你,合兵,我?guī)ё吡。等到你醒來,或許我已經(jīng)不在了。但你要相信,其實我從沒有離開你。要記得,浮意啊!神說,結(jié)肆凝合一切虛無,能使人容顏不敗。真希望當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再次遇到你的時候你還在,不過,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吧。
      合冰,我多么不想離開你啊,多想要再和你一起走下去,一直一直牽著你的手不放開?墒遣恍邪,就算我再想,多想都不可以了。你的家人危在旦夕,故國也需要你,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幫你完成這個心愿。那是你不能承受的力量,不過如果換成我就不一樣了。
      這次分別以后,我可能會到月宇海浮螮群林去,你不知道傾橒神樹上浮螮花旋轉(zhuǎn)著飄落的場景有多美,那是幾乎可以媲美丈夏之澤十里長雪離漫花的另一場獻禮。
      合冰,我要走了,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折磨自己了。你知道當我看到你倒在泥土里的感受嗎?你怎么能陷入泥濘,這么狼狽不堪?真期待啊,有朝一日和你重逢會是什么樣子,合冰,我會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永遠等著你,你一定要早點來找我啊。”

      當他還在滄浪海上長跪的時候,亙照國已經(jīng)滅亡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這場戰(zhàn)亂并不是由釋族發(fā)起,而是他們的同盟,十國中的靳族峕國、晏族越京國,亙照國距離最近,首當其沖。
      峕國,越京國兩國國主奪取了釋族王族殘余的血統(tǒng),破除了洛殊的封印。趁亙照國處于動蕩時,又以盟軍的名義發(fā)兵援助,亙照國因此大開城門,從聯(lián)軍入城到亙照國覆滅不過短短兩日;适覠o一幸免,全部罹難,除了剛剛滿十四歲的常霖公主被俘虜之外,唯一逃開的只有幾個月前突然瘋了的公子合冰。
      合冰聽到這個消息,是孤身一人在北澤郡的水津附近的小山村的時候。早晨天未亮,晨風刺骨,路上人跡寥寥。幾個過路歇腳的旅人和當?shù)卮迕裾勂饝?zhàn)爭局面,他正在茶寮的另一邊休息。
      那些人高談闊論,說了許多,搖頭埋怨著世道艱難,才提及幾個月前的亙照國。其中一個面露不忍地說,亙照國的皇帝和那個新立的儲君直接被殺了,還有那個皇后,好像是被凌辱至死。唉,真不是人干的事啊,以前真沒想到峕國和越京國居然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說話的那個人喝了口茶,嘆了口氣接著說,聽說他們的頭被砍下來掛在宮門上,直至風干腐爛了也沒有人敢放下來。倒是那個公子合冰,幾個月前亙照國傳他瘋了,一晚上就跑了,跑之前說大難臨頭,可那時候誰會相信呢,沒想到后來真的應驗了,F(xiàn)在差不多整個奡央都知道了他的事跡了吧,可惜都不知道現(xiàn)在他是死是活,不然亙照國真算是亡國了,哈哈。
      說到這些軼聞趣事,原本有些因戰(zhàn)亂而慘淡的世俗平民頓時大笑不迭。偏遠山村的民眾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什么時候會波及到這里,也全沒有抗爭的力量,只有在往常的勞作中消磨時間,苦中作樂,等待著上天的安排。
      他握著茶杯的手一僵,不自禁抽搐,卻一言不發(fā)。姿勢凝固在冰冷的長板凳上,茶水也漸漸冰涼。
      過路的人看著天色,喃喃自語著說可能要下雪,低頭一口飲盡碗里的熱茶便急忙上路了。干活的村民并不在意天氣,只是看到天麻麻亮,也扛著鋤頭背簍干活去了。
      合冰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開了。
      那天天沒有下雪,他站在一片蘆葦蕩里,一直從黎明到夜幕降臨。寒風凜冽,吹起大片的灰白的蘆花。北澤盛產(chǎn)蘆葦,水津尤其,蘆葦蕩往往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風起的時候,比下雪還浩蕩壯觀。
      蘆花掃過他的臉頰頭頂,大雪一樣飄在他眼前。他抬起頭,看到天空飛舞的灰白,他想可能沒有什么比這更蒼涼了。觸景生情,他心中大慟,痛哭失聲。
      拂袖拔劍,結(jié)肆躥到他手中。他看著那柄凝煌神識鑄成的圓筒,雙手顫巍巍,都遲了,現(xiàn)在它又有什么用?原來神也是會騙人啊。要是當初凝煌不來救他,他死了,這把劍鑄成了又有誰來取?他想不透,心中郁結(jié)難當。所謂命運,又該是個什么樣子?
      他執(zhí)劍沉默,手腕斷然翻轉(zhuǎn),劍光錚然掠出。他臨風舞劍,劍光凌厲,潔白的蘆花紛紛破碎,潑灑一天一地。直到全身汗水浸透重衣,淚水流不出了,離開帝都前夜的那種滋味突地涌上他心頭。
      他終于沒有家了。從前是不珍惜,現(xiàn)在是失去了。天大地大,他只剩一個人獨自漂泊,他從前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他想。心中酣暢淋漓了,他才默然收劍,在暮色里離開了。

      后來,明宣合冰拿著結(jié)肆平定了戰(zhàn)亂,作為列圣尊祖載入了史冊。那是一個群雄并起的時代,與他并舉的還有謁星教相宜神女,塞斯特德宮青黎川首座和佺上人,他們都是世所罕見的絕世宗師。和另外兩個人一樣,后世的史學家遍訪奡央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
      再往后的故事就更輕渺了,明宣合冰平定戰(zhàn)亂后踏上了尋找那個風一樣的女子的路途。在那場漫長的尋覓中,他聽到了許多許多關于那個人的事跡。有人說,她駕著風鳥從東方而來,手中的劍比光還要亮,為他們驅(qū)逐了兇獸后又去往了比風更遙遠的西方……他喜極而泣,可直到最后他也沒能夠找到她。

      “傳說東方的山嶺上有棵神樹,蜿蜒蔭蔽了天地八方。四時的花朵時時刻刻凋謝著旋轉(zhuǎn)零落,在初冬飛滿了整片天空。我思念的郎君啊,你為什么還沒有來?眼看那落花已經(jīng)和飄雪含混不清了,暈昏的朔月趕走了光芒萬丈的暉陽。”
      時至今日,她終于懂得了。
      這就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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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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