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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一世
楔子
林蔭小道上,馬蹄聲噠噠地響。馬夫正揚著鞭子不停趕路,若不是少爺下了命令要在日落前趕回京城,他絕不會選這么條雖路程近卻也更偏僻崎嶇的小路,讓少爺受這顛簸之苦。
馬車中的少兒郎拿著書卷,眉頭微蹙,想著此句作何解。突然的急停,令他覺出了不對。
“何事?”周長風(fēng)撩開帳子問馬夫,卻瞧見路當(dāng)中趴了團小小的似糯米團子。若不仔細(xì)看,當(dāng)真看不出這竟是位姑娘。
“少爺恕罪。這丫頭不知為何闖到了路中央,我怕撞了她,只好停下了!瘪R夫摸了摸額間的汗,畢恭畢敬地回答道。他家的這位少爺,雖僅九歲,卻年少有志,精通四史熟讀六藝,連私塾先生的學(xué)識都不及他。如此的少年,自然是家中的掌心寶,他這個小小的趕車馬夫,可不敢惹惱了他。
“呀,好俊的小哥哥!”此時,那原本趴在路中央的小小姑娘抬起了頭,發(fā)髻歪七扭八,臉上也不知在哪兒沾上了污垢,真不知是哪家的野丫頭。
周長風(fēng)雖是家中嫡長子,卻有三個同胞姊妹,無一如她般蠻橫魯莽。
“你在干什么?”
小丫頭揉了揉鼻子,懷中鉆出只小兔子來,和她一樣,個頭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要不是為了救它,我才不會跑到這兒來哩!”
哦,原是為了救只兔子。
長風(fēng)只覺好笑。
“那你快快走開,我家少爺急著趕路,你可別誤了他的事!”他家少爺不急,這車夫倒是先急了。
小丫頭聽了,撅著嘴不情愿地挪開了步子,還抱著那只兔子,怕它一不小心又沖了出去。
“小哥哥,你叫什么呀?”她望著周長風(fēng),聲音軟軟糯糯的,惹人可憐。
“姓周,名長風(fēng)!
說出口了才覺得不可思議,怎輕易將名字告訴了只見了一面的他人。
“何解?”
“長風(fēng)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磅礴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
這丫頭,聽得懂嗎?
“知道啦知道啦?晌胰缃襁沒有名字。小哥哥,你要記住我哦,我定會來找你的!”小姑娘揚了揚手跟他作別。紅色的袖口不知被哪條枝干攔了攔,破了個大口子。她卻渾然不覺,天真可愛。
“好,我等你來找我!
一聲諾,不知是許了情緣還是毀了三生。
·一·
酒館內(nèi)。
“五斤牛肉,三斤酒!
喲,是誰胃口這么大?
伙計抬頭看,見一紅衣女子隨意倚在柜臺旁,眉間點了一朵五瓣梅花,眉下的眼眸是如墨的黑。
“姑娘,您一人只怕是吃不下吧?”伙計賠著笑臉問。
“給你錢賺還不愿意?吃不完我?guī)ё,廢話這么多做什么!闭f罷,她便徑自擇了一空桌坐下。
樓下是臨街的商鋪,賣什么的都有,叫賣聲大過了天。
小二很快就給她上菜,倒是個好色的胚子,忍不住多瞧了她兩眼,只覺得眼前這姑娘比王家小姐還要好看三分。
“我問你,你可知這京城有個叫‘周長風(fēng)’的?”
南玉紅掀開酒蓋就往肚里灌。看得小二都有些癡了,她問了第二遍,小二才反應(yīng)過來。
“周家大少爺那么響的名聲誰家不知道!只怕是三歲小兒,也會讀他的名字!”
南玉紅聽罷,賞了他銀子。
·二·
周府不愧是京城大家,百年府邸氣派又不庸俗。
南玉紅在門外踱著步,瞧了瞧門口的幾個小廝,想了想,還是走了不尋常的路子。
她翻墻從窗子里進(jìn)來的時候沒留心腳下,不小心碰到了個花瓶。
“你是何人?”
記憶中的少年已長成翩翩君子,眉目清秀,書生氣極濃。
“哈,小哥哥!”玉紅眉眼彎彎,話間的喜悅弄得化不開。
“少爺,出什么事了嗎?”聽到書房內(nèi)有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下人們不敢大意,在門外詢問。
周長風(fēng)看著她,只是眸底不再清澈,“無妨,一只野貓罷了。你們退下!
“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無名小兒,擋我馬車,問我姓名,許我諾言!敝荛L風(fēng)擱下手中的書冊,走近了看她。
南玉紅噗的一聲便笑了出來,“玉紅,我的名!
“愿餐玉紅草,長醉不復(fù)醒?”
“我單知道‘玉紅’是株草,孰不知,還有這樣美的句子?”南玉紅歪著腦袋,問他。
“嗯!敝荛L風(fēng)走到她面前,低著頭瞧她,“‘姓周,名長風(fēng)。’我當(dāng)初說了我的姓名,如今你卻只道了你的名,是否不合規(guī)矩?”
“無名小兒過了七年才有一名,或許再過七年,便有了姓?”
周長風(fēng)只是一笑,卻不再問她。
·三·
伺候周大少爺?shù)南氯藗兘鼇戆l(fā)現(xiàn),他們平日里不茍言笑不嗜甜食的大少爺,如今卻似脫胎換骨了一般,一個人看書時常莫名發(fā)笑,還總點些海棠糕這樣的甜食吃,真叫人摸不到丈二頭腦。
南玉紅坐在椅子上吃著海棠糕,眼睛卻望向周長風(fēng)。他抿著嘴巴,眉頭雖然不蹙著,卻有股似有若無的淡淡的愁意。
“你不開心?”
“沒有。”
“這頁書,你足足看了三刻鐘。是何書,讓我們的周大少爺都參不透?”南玉紅打趣他。
周長風(fēng)合了書,“家父命我,娶王家小姐!
“哦,我聽說過她。知書達(dá)理,貌美如花!蹦嫌窦t覺得今日的海棠糕膩得過了頭,擱下糕點,抿了口茶,“你不喜歡她?”
“未曾見過,談何歡喜!
“那拒了便是。”
“若萬事皆如你所說般簡單便好了。”
“愛了就愛,恨了就恨。是你看得太復(fù)雜了!
·四·
近來京城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王家老爺在某天夜里突發(fā)惡病,瘋了。王家人請遍了京城名醫(yī)都醫(yī)不好他?蓱z那王小姐,終日以淚洗面,還將自己的婚事給退了,說只愿長伴父親左右。眾人皆嘆,不知是王家做了何等的虧心事,才遭了如此報應(yīng)哦。
周府。
小廝向周長風(fēng)通傳,說是外頭有一男子說是少爺在涯州的舊相識,今日特來拜見。
周長風(fēng)記得,自己并不認(rèn)識什么涯州的男子,卻還是見了一見。
那男子著了紅衣,模樣倒是俊秀。只是……英氣弱了些。
周長風(fēng)看著他,遣了下人,不急著招待客人,自己倒是笑了起來。
“周兄為何而笑?”那男子執(zhí)一十三骨扇,扇面畫了墨色山水,自成一派風(fēng)流。
“笑你不會假扮,露了破綻!敝荛L風(fēng)斂了笑,答。
那“男子”不問,只靜靜瞧他。
周長風(fēng)真是沒法子,只得道了,“你身上有梅花香,味淡,可我這鼻子卻靈光!
“玉紅,你為何假扮男兒郎?”
南玉紅也不怕被人識出,解了帽冠,喝口茶解了渴,再回了他的話:“每每見你,我都是翻墻而來。還是男兒裝來得方便,能光明正大地來見你!
周長風(fēng)笑,“你自是從涯州而來,又是男兒裝束,在我周府住下也未曾不可。只是這名需改改!曘,如何?”
“哪二字?”
周長風(fēng)執(zhí)筆寫下,交予她看。
·五·
周老爺近來有諸多不順,先是王高患了怪病,告老還鄉(xiāng),讓他在朝中失了一股助力;又是小兒被退親,聯(lián)姻不成;如今皇帝又給他壓力,警告道若是再除不去涯州的那窩土匪,他這個官不當(dāng)也罷。
他正在庭院中踱步散心,卻遇到了長風(fēng)。
“長風(fēng),這位是?”
南玉紅化作“鈺泓”在這周府住了半月有余,他直到今日才知,也真是個大大忙人。
“友人。”周長風(fēng)答得簡單。
南玉紅在一旁看,只覺著這周家父子間的感情似不大好。
“哦?長風(fēng)的朋友?”周老爺?shù)拇椭酪幌蛲陚洹?br>
“見過周老爺!蹦嫌窦t作揖。
“長風(fēng),可好好待客!敝芏]什么心思在這上頭,他只想著如何才能搗了那個土匪窩子。
見周定離開,南玉紅扯了扯長風(fēng)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你這父親,整日都在忙活什么?”
“一些煩心事!
·六·
一日夜深,殘月上了枝梢。
周長風(fēng)見南玉紅房內(nèi)還掌著燈,恐有不測,便前去敲門。
叩了三下卻遲遲聽不見腳步聲。周長風(fēng)只得違了禮制推門而入。
一入門,酒味便撲鼻而來。周長風(fēng)掩鼻,尋著南玉紅。
她難得著了件白衣,比那枝頭月還淡三分。不知何故,她眼里還噙著淚。
“玉紅?為何借酒澆愁?”周長風(fēng)扶起她,少女柳枝似的倚在他身上,三千青絲落在他脖頸間,紅了臉。
“愁?我無愁!庇窦t瞇眼瞧他,三個周長風(fēng)在她眼前晃。
“那你怎么醉了?”
“醉?我飲過三缸桃花酒,喝過五壺秋露白都不曾醉過。你家的這些酒,怎會讓我醉?”少女的臉頰染上了緋紅,怕是她自己都不記得喝了多少。
“那我……便陪你醉一場吧!
屋頂上堆了幾只酒罐子。二人相飲了一宿,醉得爹娘都不識得。
這一夜,周長風(fēng)只忘了自己的身份,南玉紅也丟了自己的姓名。
周長風(fēng)只記得玉紅在醉里說,“爹爹阿娘,玉兒不孝。”而后,她流了淚兩行。
次日周長風(fēng)醒來,頭仍舊痛得很。
昨日種種,如夢一場。
他去尋玉紅,找遍了整座周府都不見她的身影。直到最后,才在他的書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封留給他的信。
南玉紅學(xué)識不高,字也寫得歪七扭八。和他的一比,簡直天上地下。
他拆了信,頭一次不忍去看——
長風(fēng),
見信安。
我姓南,涯州南氏,便是你父親口中生啖人肉殺人如魔的涯州土匪。我生來便是土匪,也只會做個土匪。初見你之日,是我五歲生辰。南家規(guī)矩,女兒只得到了五歲,其父才可賜其姓名。爹爹剛為我取好姓名,娘親為我煮的長壽面還擱在桌上,官兵便先到了。
我躲在柜子里,親眼瞧著王高的長劍刺進(jìn)了爹爹的胸膛,阿娘也中了三箭倒在了爹爹懷中。
我南家是土匪,卻也不曾做過十惡不赦的大壞事。為何,朝廷要如此趕盡殺絕?
你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晌彝涣耍峭醺咝∪丝珊拗畼O,我只得下了藥讓他后生成了瘋子。
還有你的父親。若不是當(dāng)初他設(shè)計令我阿爹救他回了寨,我清風(fēng)寨一百十九條人命也不會白白亡了。
不報此仇,我南玉紅愧來這人世一遭。
長風(fēng),惟欠你。
……
周長風(fēng)垂下手,信從手中脫離。
九月初一,今日是九月初一……
他記得父親說過,九月初一,要挾三千將士,踏平清風(fēng)寨!
·七·
周長風(fēng)策馬離開,一路橫沖直撞,全無平日半分儒雅。
無論如何趕路,卻終究是遲了一步。
南玉紅一身紅裳,在冷光中萬分矚目。
三千將士與她相對而立。清風(fēng)寨,已然成了修羅場。
“你們遲了。如今這清風(fēng)寨只我一人,你們可以踏平這清風(fēng)寨,卻絕殺不凈我清風(fēng)寨的子民!
南玉紅慶幸自己那日偷進(jìn)周定書房,看了朝廷下的死令。
若不是如此,只怕今日的清風(fēng)寨,又得徒增亡靈。
一世恩怨,就由她一人來了結(jié)吧。
“玉紅,跟我回去!敝荛L風(fēng)在眾多將士里惹眼得很,他向玉紅伸出手。
“長風(fēng),清風(fēng)寨是我的家。若是連家都護(hù)不住,我又能去哪兒呢!蹦嫌窦t笑著對他講,“我……已殺了他報仇!
周長風(fēng)知她口中的“他”是誰,強忍住痛楚,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如走在刀鋒上。
只是周定死了,三千將士仍在。他們得的是死令,無論如何,必須取南玉紅性命。
她一人,是逃不了的。
周長風(fēng)臉上,沾了血。
·終章·
忽有一日,涯州山上的清風(fēng)寨不見了。
忽有一日,涯州山上多了個少年。生得俊秀,卻瘋瘋癲癲,連自己姓名都不記得。
他只守著山上的玉紅草,嘴中喃喃一句話——
愿餐……玉紅草,長……醉……不復(f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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