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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劫
晚唐的月亮早就沒有了開元之時的明亮,暗暗的,像是被燈芯熏了許久的墻壁顏色,暗黃中夾著黑斑,有種讓人想把它扔進云層的沖動。可就是在這樣的月光照耀下,竟還發(fā)生了一段生出許多波瀾的往事,讓月光的沉寂,更像是因為看見了這過程,而顯得無奈凄涼。
大夫人脫了斗篷隨手扔給身旁的侍女,嘴里就開始罵道:“這狐媚的小妖精,不過是搬弄些詩詞,賣些口舌,竟也敢把他迷得五迷三道,也敢背著我娶妾了!”
身旁的小丫頭沒敢接腔,自己本就不是夫人的貼心人,此時搭腔,不是自己找罵么。何況,這大夫人正沒處撒氣,自己還是躲遠點好。還是大夫人的陪嫁謝媽媽往夫人身旁湊了湊:“小姐,別氣了,她再怎么狐媚,也不過是個妾,您才是正室,她見了您,還是得恭恭敬敬給您行禮,您不搭腔,她是起不來的!
大夫人氣的手抖,猛地拍了桌子站了起來:“她一個妾,竟也配讓他帶著她到處游走,這眼里,哪兒還有我!虧我為他操持家業(yè)這么多年,把我丟在鄉(xiāng)下也就算了,本指著他出人頭地,哪成想,風流快活!”話說完,大夫人一個踉蹌,氣急攻心,癱在椅子上。這大夫人,是朝中補闕李億的正妻,娘家姓裴,小字雙月。嫁給李億已有十年,膝下有一子,九歲,喚作李溫,是李億要取“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意。
其實也不能怪裴氏如此生氣,李億在長安娶了美嬌娘,竟不是帶她來拜見自己,只是派了個小仆知會一聲。這倒顯得自己這個正妻毫無地位,一個妾就把自己給壓了下去,若是自己能忍,保不齊三房四房五房的全都會來,到時候,自己這個正妻之位,哪里還能保得住。
裴氏坐在椅子上緩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謝媽。”謝媽趕緊湊了過去,裴氏故意平靜了聲音:“一會兒跟我見老夫人去!
魚幼薇剛陪李億從醉仙樓回來,是去見了溫庭筠。兩人見面,其實不免有些尷尬,那年,魚幼薇十三歲,溫庭筠四十五歲。一首《賦得江邊柳》,是溫庭筠把魚幼薇從饑寒困苦中救了出來。他看著她吟完詩的神情,像是看著一件稀世珍寶,他愛她的,她這樣想。她不在乎眼前這個男人一副看似蠢笨的皮囊,他有才華,他能應和自己,他一定是愛她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如今,自己的枕邊人,叫子安,并不叫飛卿。飛卿,飛卿,她只在心里叫過,溫飛卿,你是江邊離別柳,你是心口朱砂痣,我只能看不能近,只能想不能言。魚幼薇悄悄嘆了口氣。
艾芝敲了魚幼薇的門,是李億要魚幼薇去正廳。路上艾芝告訴魚幼薇,李億的母親來了,還有李億的正妻,兒子。魚幼薇進了正廳,見堂上的老太太陰著臉,“這才女真是好大架子,嫁進李家的門,還要我這婆婆舟車勞頓來親自見。 濒~幼薇微微瞥了李億一眼,沒想到,李億只是一旁坐著,都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也沒有半分想要為自己辯白一句。魚幼薇心里一聲冷笑。但是還是行了禮,抬頭之時,無意中看見裴氏冷眼瞧著自己,懷中摟緊了李億的兒子。
接下來半個時辰,魚幼薇只是一旁站著聽著李老夫人各種數(shù)落,好容易熬過這段時日,李老夫人又讓魚幼薇在房間禁足三日。魚幼薇未作半分辯解,心里卻是對李億有些失望,雖說自己是侍妾,可李億當初求娶之時,嘴里滿滿是白頭偕老,不會讓自己受半分委屈的話?墒莿傔M門沒多少時日,竟吃了老太太和裴氏的數(shù)落。
魚幼薇坐到了窗前,看著窗外的桃花。閉上了眼睛想要細細收集每一縷花香。好像也是這樣的景色吧,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穿了一身翡翠綠的衣裳,去赴那個人的約。那個人說,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那個人說,這是最配她的顏色?墒沁@次的約,主角,不是他和她。是個叫李子安的男人,他說,這個人想見她,他仰慕她。
她如此聰明,定會明白,他是在拒絕,拒絕自己剛剛表露的心跡。席間,她一直在微笑,盡自己最大力氣,去表露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最美的樣子,想讓李子安動心,想讓溫飛卿后悔。
結果,贏了一半,輸了一半。李子安動心了,溫飛卿卻沒有后悔;蛟S,這就是旁人嘴里常說的命數(shù),于她,是滿盤皆輸。李子安送聘禮來的那一天,魚幼薇寫了信給溫飛卿,卻只等來“甚好”兩個字。信紙從手中飄落的那一刻,她親手斬斷了一切可能。君若三書六禮來娶,妾必十里紅妝作嫁。于他和她,已是妄言。
按照禮數(shù),魚幼薇當是要給老太太請安,還要去給裴氏行禮,魚幼薇給裴氏行了禮,準備起身,裴氏卻突然開了口,“家道中落,連禮數(shù)都不全了?”
魚幼薇起身看著裴氏,裴氏正冷冷地看著魚幼薇,“不同意?若不是家道中落,你恐怕也不會甘心做妾吧!
魚幼薇強忍怒火,擠出一絲微笑:“夫人說的哪里話,幼薇為妾,便是夫人的妹妹,自會助夫人好好操持家務,孝敬老夫人!
“操持家務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我也不想為你操心,所以,你最好給我老實本分!迸崾蠜]有帶任何感情色彩,只是靜靜地看著魚幼薇。
“夫人,幼薇只求家庭和睦,大人在朝堂之上能得到賞識。幼薇,不會給李府添麻煩!濒~幼薇準備退出去,裴氏卻冷笑著,“老爺吃你那楚楚可憐的一套,不代表我也這樣,你那用知書達理騙人的一套,在我面前就收起來,你也用不著讓我喜歡你,因為,這不可能。”
裴氏工于心計,倒讓老太太來處處施壓,魚幼薇本是清高女子,哪里受得了這種委屈,初時,只是退讓,既已嫁作他人婦,本該守本分,可一個“妾”字,倒像是給了她禁錮,讓她處處受限,李億的軟弱,更是讓她孤立無援。那些曾經(jīng)看似恩愛和寵溺的日子,都在時日漫長里早早的消磨了,讓她再也沒有了與他攜手踏遍山河的決心,她怕,若是再糾纏,自己便再無心思去念及他的好。魚幼薇對于這段婚姻,選擇了出走。
她跟李億相別,李億拉著她的手,聲音里滿是歉意,“蕙蘭,對不起!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也許,我們沒有相遇在一個對的時間,如果換個時間遇上,說不定,真的可以跟你走到最后!濒~幼薇只是淺淺一笑,想抹去這些時日的屈辱和酸楚。
“我會去找你的。好好照顧自己!崩顑|盯著魚幼薇的眼睛。
“還是不要了,”魚幼薇抬頭看著裴氏房間虛掩的窗戶,“夫人,還有老夫人,李溫,都需要你陪在身邊。就當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吧!彼吡,沒有回頭,不是所有經(jīng)歷過的都要記在心里的,有些事,想忘就忘了。
她想去看山看水,臨走,留給溫庭筠一首詩:“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會,未起蕙蘭心。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蒼蒼松與桂,仍羨世人欽。月色苔階凈,歌聲竹院深。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彼f他是她的知音,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還在耳畔環(huán)繞,卻落在了一句“未起蕙蘭心”,蕙蘭,是她的小字。她是不愿讓他知道的,不愿讓他知道,她心里還有他。她想遠走,離開這個充滿了糾纏的地方?傊,她不想帶走任何牽掛。
可有人在牽掛,李億放魚幼薇離開,卻放不下她。她在江陵,他給她寫信,她作詩相和!督瓿钔淖影病、《隔漢江寄子安》,她也念著他的好,跟他講江陵的風土人情,跟他講自己遇到的詩友軼事。那年剛入秋,魚幼薇接到了溫庭筠的信!八季星,望重陽之日荊州一聚!
魚幼薇草草收拾行李去了荊州,她竟不自知,自己居然有如此期待和溫庭筠的相見。那個讓她心中暗香浮動的男子,幾年未見,會不會還是那個看起來笨笨的樣子?她想到此處,竟會有淺淺的笑。見面,只是微微寒暄,心里默念了千遍的話,卻都變成了尷尬的笑。等了他那么久,他卻未露半句她所期待的關心。他不是英雄,沒有拱手天下相送的仗義疏豪,亦不是勇者,少了一份敢愛敢闖敢拼的無所顧忌。他只是一個懦弱的男人,懦弱的連一個愛字都不敢說的男人。魚幼薇苦笑,曾以為,這或許會讓一切殊途同歸,讓那些錯過的時光重新來過,那些擦肩的人重新相遇,可是,歲月山河依舊在,斗轉(zhuǎn)星移物成空。
溫庭筠給魚幼薇倒了茶,魚幼薇盯著溫庭筠,希望他能說句讓她暖心的話,良久,他開口:“這些日子,還好嗎?”
“還好,一個人很自由,可以看山看水,無所顧忌!
“子安近日與你有聯(lián)系嗎?我也有好些時日沒有見過子安,不知他是否還好?”
“他來信,只是說些家里的事,叮囑我身體罷了。他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你若真的想知道他的近況,不如寫信去問吧!
“魚姑娘……”
“什么時候,從幼薇變成魚姑娘了!濒~幼薇冷笑。
“你與子安都是我好友,你與他不再是夫妻,稱呼自然也要改改。我以為,你不會介意。”溫庭筠裝的十分平靜如水。
怎么可能不介意,魚幼薇內(nèi)心暗自嘆息,他竟懦弱至此,連以往的相稱都不愿意再繼續(xù),他是怕她再起心思吧,她以為,這樣想,他也沒錯。
他,面容已老;她,內(nèi)心滄桑。她知道了,一切眾生皆過往,與他,錦瑟流年,后會無期。
魚幼薇收拾了行李決定東游,與其說是游歷,不如說是逃避。她有一絲害怕,怕這沒有結局的故事,會有一天,因為自己的念念不忘,而落滿塵埃。
李億來看她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李億說,母親與裴氏再不準與她單獨相見。她說,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她斷了情。
咸宜觀,那年,魚幼薇二十二歲。她想割舍,改名玄機。她開始憎恨男人,她要這世間男子為她嘗盡愛中的顛沛流離,為她在紅塵里不得翻身,她在咸宜觀門前的河流漂下紅葉,“魚玄機,靜候詩詞賜教!彼诙号号@世間貪她美色的男人,她在玩火,拿青春和命運做一場豪賭。
裴澄來了,他捧著禮物!熬寐勯L安魚幼薇才女之名,特來拜見!彼痤^,看著魚玄機。眼里是對她美貌的垂涎,魚玄機只是輕笑,“貧道發(fā)的是靜候詩詞賜教。若是大人想來拜見,就拿詩詞來吧,玄機定會虛心請教。”
裴澄有些窘迫,他小看了魚玄機。裴澄在魚玄機心里,不過只是個滿身銅臭的俗世庸人,這印象,早在第一次見面之時,就留在了魚玄機心里。魚玄機嘲笑裴澄,官場翻云覆雨,詩詞半竅不通。
裴澄負氣而走,魚玄機倚在門框上笑,那笑,像是目的達成的得意,她傷了男人一回,是在緩和自己兩次被辜負的刻骨之痛。
她買了丫頭,叫綠翹。她給起的名字,她愛這個顏色。那日,魚玄機喚綠翹過來。“師父,有何吩咐?”
魚玄機看著綠翹,真是像自己當年的樣子,那個美貌不自知的年歲。魚玄機拉起綠翹的手,“雖說你是我買來的丫頭,可這世間只我孤身一人,你便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你整日在這咸宜觀陪著我,見了不少男人,但你要記得,那些人是風月老手,是會讓你掏心掏肺然后讓你撕心裂肺的渾人。我讓你擋人,是想讓你看清這個世間,不要被騙!
綠翹點頭,“師父對那些人應接不暇,綠翹為師父分憂也是自然,如何應對,綠翹心中有數(shù)。”
魚玄機放心了,她不愿意這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有一天,要像自己一樣,在這咸宜觀與那些渾人糾纏。她希望,有一天,綠翹可以脫離這惱人的俗世,和在將來會出現(xiàn)的人,看燈火闌珊,踏春色青青。
紅顏彈指老,魚玄機不再是當年芳名滿長安的魚幼薇,倒更像是庭院深深中的梧桐,在余下的歲月里,用最后的美麗,妄圖留住整個春天。因為是妄圖,所以,流光催人老,紅顏難多情。
綠翹背叛了她,她站在門外,聽著綠翹逗弄自己養(yǎng)著的樂師,陳韙。
綠翹說,“陳樂師,你說,我和師父,你更喜歡誰?”
陳韙沒有半分猶豫,“自然是你。
“可是來這兒的人,都是來找?guī)煾傅陌。∧阍趺磿䦟ξ仪嘌勰?”綠翹故意裝作不懂。
“她已是半老徐娘,還曾嫁做人婦,倒是你,豆蔻之年,嫩得掐出水!”
一句話,戳中了魚玄機痛處,是啊,她老了,竟然敗給了自己親手調(diào)教出來的丫頭。這十三歲的小狐貍,媚術發(fā)揮的淋漓精致,咬住了男人的心,咬斷了自己的情。
陳韙離開后。入了夜,閉了院。魚玄機叫來了綠翹,厲聲詢問,步步緊逼,讓綠翹交代不軌之事。綠翹可真是承了魚玄機的個性,竟和魚玄機反唇相譏,歷數(shù)魚玄機風流韻事,魚玄機舉起了藤條,耳邊全是陳韙和綠翹的譏笑,她像瘋了一樣,狠命用藤條抽打,直到綠翹沒了氣息。
魚玄機把綠翹藏在了后院的紫藤花下。東窗事發(fā)了,魚玄機被叫到了公堂。抬頭之時,卻見公堂上坐著裴澄。魚玄機暗暗叫苦,恐怕日前的譏笑諷刺,今日都要化作逼供酷刑了。日子在跋山涉水中走到了盡頭,那年的春風吹過,把一切都吹散了。
行刑那日,魚玄機看著人群,她看到了許許多多咸宜觀的?,可惜,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流露出對她的不舍和惋惜,更多的人,都是在看,名盛一時的魚玄機,要被處死了。她仰天長笑,眼淚從眼角悄悄劃過。溫飛卿,你幾年前離我而去,如今,我要去尋你了,你記得等我……我不再受縛,也請你不要再拒絕我,我只是想做個普通女子,去愛想愛的人,去做想做的事……
李億在人群中站著,他看著魚幼薇,蕙蘭,他在心里喚道,我來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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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喜歡魚幼薇這樣肆意的人生,也只是自己的一點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