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海邊長大，附近的人都叫她啟兒。啟兒沒有父母，在她出生三個月的時候被遺棄在沙灘上，住在海邊老房子里的一位老奶奶撿了她，帶回去撫養(yǎng)成人，她在那老房子里足足生活了將近十年，那么漫長的歲月，都是她和老奶奶一起度過的，噢，還有一只老貓，它的眼睛和奶奶的眼睛一樣的渾濁，每天都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一動不動又是一天。
　　啟兒沒有上過學，她總是陪著老貓坐在海灘上看日落日出，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安安靜靜看一天，運氣差的時候會碰上附近的孩子們。那些孩子們會跑過來圍著她，拿沙子扔，拿貝殼砸，沖她做各種鬼臉，用各種難聽的話嘲笑她，那時候，老貓便會受驚嘶叫著匆忙逃離，啟兒除了失落地看著老貓?zhí)与x的方向，她毫無辦法，等孩子們玩夠了，覺得無趣紛紛散開后，啟兒才有時間把身上的沙子貝殼石頭一點點抖掉，然后慢慢地起來，撐著拐杖一拐一拐地往老房子走回去。
　　“瘸子，瘸子，不會跑不會跳……”孩子們總是這么叫喊著。
　　啟兒天生右腳殘疾，發(fā)育不全的骨頭無法撐起她的身體，她唯一的依靠是一根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木拐杖，小小的木棍頑強地撐起了她十年的人生。
　　老奶奶每日中午出去擺攤賣些小玩意，小飾品，都是些來自大海的東西，經(jīng)過老奶奶的巧手變成了一件件裝飾品，啟兒每日能做的就是幫老奶奶把貝殼一點點地串起來，坐著就能做的事情，簡單得很，只是坐久了她的右腿會痛，痛得她不得不使勁去揉那些早萎縮許久的肌肉，等到緩解了，她就撐著拐杖慢慢走到海灘上，看著天空發(fā)呆。
　　奶奶冬日里總會犯風濕，每當這時候她就會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起了爐子的火，坐在一張破搖椅上，那張搖椅還是她在附近的垃圾堆里撿回來的，藤織的，爛得不行了，奶奶撿回來的時候，啟兒一點也不能理解她為什么總要撿那些破破爛爛的沒用的東西回來，都是別人不要的垃圾，她卻當做了寶貝一樣，啟兒那天不知怎么的就朝奶奶發(fā)了火，像是心中積聚了許久的不滿，她語言惡毒，態(tài)度惡劣，她只想奶奶趕緊把那張難看的破搖椅給扔掉。
　　奶奶當時愣了，但后來還是把搖椅拖進屋來，啟兒憋著怒氣，站在原地看著奶奶折騰那張舊搖椅。奶奶找來一堆爛布條——也是撿來的。五顏六色的爛布條在奶奶手指間穿來穿去，半小時不到，舊搖椅上那些爛了的地方都被奶奶用布條纏好，然后奶奶把搖椅擦干凈，一番折騰下來，奶奶終于心滿意足地看著搖椅露出微笑來，啟兒至今都清晰記得奶奶那時的目光，驕傲的，歡喜的，柔情的……她看著搖椅時就像看著一件自己親手打造的藝術品，那么的疼惜。啟兒那時默默地轉過身，撐著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她的怒氣在看到奶奶眼中那種凝聚著珍寶的眼神時早已消失殆盡，只是紅了的眼怎么也無法掩飾了，那晚她在海邊坐了許久，直到夏日的海風吹得她渾身冰冷。自從那次后，她再也沒說過奶奶隨意撿回來的那些“垃圾”了，甚至她學會了欣賞那些破舊的東西在奶奶的巧手下變了另一番景象的模樣。
　　奶奶躺在搖椅上烤著暖火時表情是放松的，一下一下地搖動著搖椅，她的腳離地又落下，像生命的起落。老貓也喜歡烤火，不過它不敢靠得太近，怕燒了須，離得遠遠享受著余溫，偶爾跑到奶奶腳邊，碩大的胖臉仰著看著奶奶的腳一上一下，那樣子滑稽得很，老貓蒼老的眼睛那時就有了光彩，火光的顏色在它的瞳孔里跳躍，他來來回回地盯著奶奶的腳，像盯著好玩的玩意，然后臀部開始不安份地抖動著，前身趴下，眼睛緊盯著前方，蓄勢待發(fā)的模樣讓人好笑。啟兒在一旁觀察著老貓，提著心看它什么時候發(fā)動攻擊，而奶奶若無其事繼續(xù)烤著火，就在老貓后腿一躍，準備抓住奶奶的腳的時候，奶奶這時腳剛好落地，眼疾手快地劈頭蓋臉地給了老貓一個巴掌，沒帶力道，卻把老貓嚇得尖叫一聲，身子已經(jīng)跳了出去，想剎是剎不住了，硬生生地受了奶奶一個巴掌，圓滾滾的身子踉蹌幾下翻落另一邊去了，落地后它特別無辜地細聲叫了幾下，然后躲到一邊去舔舐毛發(fā)去了。奶奶臉帶笑意地朝老貓的方向看去，指著它訓斥說：“看你下次還搗蛋不！”老貓受了指責，絲毫不在意，舔了幾下毛發(fā)后，往地板上躺了下去，繃直四肢伸了個懶腰，順便打了個哈欠，又舒服地閉上眼睡了。
　　火爐的火光依舊明艷動人，啟兒揉了揉僵硬的右腿，似乎受了老貓的感染，她也瞇起眼，困意連連，于是早早地就睡下了。她閉著眼躺在床上，眼皮都困倦得抬不起來了，卻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久也不能入睡，心里暗自煩躁，她不停地催眠自己趕緊睡覺，什么也不要多想，盡管睡去，可是越反復告訴自己意識卻越清晰，那種躺在床上不能入眠的煎熬讓她的心更加煩躁不安。
　　奶奶早已注意到她的異常，坐在搖椅上發(fā)出低沉緩慢的聲音，她說：“孩子，睡不著的話，奶奶給你說說以前的事，你盡管聽著，當是消遣也行�！�
　　沒等啟兒開口，奶奶就慢慢說了開去，啟兒背對著她，聽她說起那些陳年往事。
　　早些年，該是她還年輕的時候，奶奶還住在那條臨近海邊的村子里。村子不大，卻長，一條泥路曲曲折折地通到了村尾，村里的人多數(shù)同族，姓氏也是一樣的，十戶里有一半都是能說得上親戚關系的，奶奶就住在村里靠近井口的地方。那時還是舊時代，沒有自來水，村里人的生活全靠著這一口淡水井維持，這么多年了，井水一直未曾干涸，井口周圍是一片空地，奶奶的房間正好在空地邊上，開了窗就能看見那口井。奶奶沒有讀過書，那時的女孩子幾乎都沒有讀書的，每日里都是跟著父母下田挑糞，為了生活而忙碌的。閑的日子里，奶奶就喜歡坐在窗邊看著來來往往挑水的人們，看著扁擔那頭的水桶在陽光下?lián)u搖晃晃，水花四濺的模樣，還有人們把挑上來的水不小心倒在地上露出的懊惱表情，婦女們圍在井邊清洗衣服時說笑的景象，她覺得有趣，一看就是大半天。
　　那該是她最快樂的時光了，無憂無慮便度過了整個童年。
　　她十歲那年，一場漫天蓋地的風雨幾乎淹沒了所有的莊稼，那一年的大雨幾乎是50年難得一遇，村子地勢低洼，村子有一半幾乎是浸在了水里。
　　大雨來的那一夜，海水迅速漫了過來，還漆黑的夜里，村長挨家挨戶地拍門，村民們抱著孩子拿了些衣物余糧驚慌失措地集體往平日曬谷的高坡上跑去，奶奶跟著母親，在海水即將淹沒村子的時候及時跑到了坡上。大家躲在坡上那些簡陋的稻草棚里，一個挨著一個，棚頂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雨水不時地刮進來，奶奶窩在母親懷里，目光驚恐地看著這恍如世界末日一般的黑夜，她從來沒有如此靠近過大自然的威力，這風一下一下地吹，吹得她心頭發(fā)慌，除了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服，她不知道該如何躲避這場災難。
　　或許是上天聽見了奶奶的祈禱，風在半夜的時候停了，雨也小了許多，夜色依舊濃重，村民中依舊沒有人說話，他們身心早已疲憊不堪，棚里的氣氛壓抑沉重，家人們都緊緊靠在一起
　　，借著彼此的熱量來溫暖冰冷的身體，年紀小還不懂事的孩子已經(jīng)窩在母親懷里睡得深沉，奶奶雖然也很困倦，但她卻怎么也睡不著，只是看著那些睡得安穩(wěn)的孩子，心里默默羨慕起來。
　　這時，忽然傳來一聲很細很輕的聲音，那時分外安靜，奶奶聽得清晰，側頭看去，在馬燈微弱的光線下，猛地看見一雙閃亮的眼睛，濕潤干凈，像兔子，像小鹿，在這夜里顯得分外好看。
　　那是個小男生，年紀與她相差不大，但模樣陌生，奶奶印象里好像沒有在村子里見過這個人。
　　“你……叫我？”奶奶不是很確定地開口。
　　“是啊�！彼穆曇艉苋彳洠兄⑼闹蓺�。
　　“什么事？”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奶奶只能輕聲地說話。
　　“你餓不餓？”
　　“還好吧……”
　　忽然傳來一聲肚子的鳴叫，奶奶頓時漲紅了臉，幸虧是夜里看不見臉色，不然就丟臉死了。
　　“明明是餓了。”小男生有些好笑地看著她。
　　還沒等奶奶惱羞成怒，他很適時地遞過一包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給她。
　　“喏，給你�！�
　　她微微一愣，接了過去，打開一看，薄薄的紙張里包著幾塊酥油糖，香氣四溢，分外誘人。
　　她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村子里，哪里見過這種城里的零食，她瞪大著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小男生。
　　“吃啊，看我干嘛？”
　　她咽了咽唾液，一臉詫異地問：“真的……給我？”
　　“是啊，都給你了！”
　　欣喜突然爬上她的臉龐，在黑夜里如花綻放，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糖，放到鼻尖聞了聞，一股甜膩的味道頓時充斥整個鼻腔，感覺胃更餓了，她將糖放進嘴里，舌尖的味覺頓時占據(jù)了她所有的思考，一種幸福感遍布全身，雨還在下著，村子還在水里浸著，她卻忽然之間感覺不到那種恐懼了。
　　小男生一直盯著她的表情看，他從來不知道有人會用那么虔誠的表情含著一顆酥油糖，并且露出那么幸福的樣子，雖然他已經(jīng)吃膩了這酥油糖，但是看到她的表情，又想到這糖是自己給她的，他忽然覺得很高興，心里的滿足感堆得滿滿的。
　　“好吃嗎？”小男生問。
　　她點點頭。
　　“那再吃一顆？”他還想看她那幸福的表情。
　　可是奶奶卻搖搖頭，仔仔細細地將糖包好，放進衣服里。
　　他疑惑地看著她。
　　奶奶說：“媽媽懷孕了，喜歡甜的，這個留給她�！�
　　小男生看見她媽媽微微隆起的肚子，也是明白了。
　　“我媽媽懷我時不喜歡甜的，她一看到甜膩的東西就想吐，只喜歡吃酸的，就那種酸梅酸果子她能吃一盤，太可怕了，我聽著就酸得牙疼�！�
　　“你怎么知道你媽媽愛吃酸的？”
　　“我爸說的呀，他說那時屋里天天都能聞到一股酸掉牙的味道，可是我媽越吃越有胃口�！�
　　“都說肚子里的孩子喜歡吃什么媽媽就喜歡吃什么，那你應該也喜歡吃酸的吧？”
　　小男生將頭搖得厲害，“不！我最討厭酸的東西了，別說吃，我連聞一下都覺得難受！”
　　奶奶笑了，“你倒是特別�！�
　　她的臉圓圓，嘴角還帶著小酒窩，他看見她的笑容，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笑得真好看�！�
　　這種直接了當?shù)馁澝雷屗D時手足無措，羞紅了臉，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
　　在那個陳舊的年代里，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大膽地對異性表達這樣的類似表白的贊美，奶奶受驚的同時卻又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酥酥麻麻的，撩動著心頭。
　　母親這時醒了過來，看著棚外漂浮的雨絲嘆息一聲：“唉，這雨還在下呢�！�
　　奶奶不敢再和那個男生搭話，就靜靜地窩在母親身邊，后來她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睡著，那表情很放松，一點都不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天災的人。
　　爐里的火漸漸弱了，奶奶突然停了說話，沒有半點動靜，這突然的安靜讓她猛地翻過身去。
　　奶奶躺在那張搖椅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老貓?zhí)稍谒膽牙�，爐火映紅了她的臉，啟兒一驚，正要起身，卻見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綿長規(guī)律，她停住了動作，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她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回想著奶奶還未說完的故事，心一下子感到莫名的安定，她坐了一會，慢慢躺回床上，很快進入了睡夢中。
　　又隔了一段時間，奶奶再也沒有說起那個晚上的故事，那段回憶好像就斷在了那里，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讓啟兒覺得并不好受。
　　她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聽完剩下的故事，但那天那個男人來了，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走進這間狹小陰暗的房子，徹底地打亂了她的計劃。
　　“啟兒……”他朝她走近。
　　啟兒往后退了幾步，差點踩到老貓的尾巴，老貓有些怨氣地走到一邊，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嘶叫。
　　男人不敢再動，只是憂傷地看著她，目光復雜。
　　啟兒為了不表現(xiàn)自己的慌亂，一直努力地瞪大眼睛直視著那個男人，小小的腦袋倔強地昂著。
　　奶奶嘆息地拉過啟兒的手，用皺巴巴的手輕輕地摩擦著啟兒的臉，語氣緩慢地說：“啟兒，別怕，這是你的父親�！�
　　她當然知道他是她的父親，從他踏進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那么相似的臉容，除了他四肢健全外，她和他根本就是一個印子里出來的。
　　“我沒有父親�！彼芷届o地敘述著，但連她自己都聽得出自己語氣里的酸澀，她在心里暗暗扭了自己一把。
　　那個男人露出頹敗的神情，失落布滿了他那雙眼睛。
　　“啟兒......我只是......”
　　啟兒連聽都不想聽，拄著拐杖就往外走，奶奶心急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啟兒充耳不聞加快腳步離開。
　　那個男人沒有追出來，啟兒一個人走著走著就放慢了腳步，最后有些疲憊地走到了沙灘上，剛才走得急，右腿有些隱隱作痛，她費力地坐下，輕輕揉著肌肉，看著這片熟悉又沉默的海面發(fā)呆。
　　不知何時，老貓也跟了出來，蹭著她的右腿，一下一下的似乎在討好她，啟兒伸手去輕輕摸了摸它圓潤的腦袋，老貓貼著她的手心順勢躺在了她的腿邊，伸了個懶腰，半瞇著眼朝著海的方向，似乎也在看著這海面。
　　老貓的心思她無法知道，于是她將它當成了傾訴的對象，將那些堆積在心里的話說給它聽。
　　“老貓，你說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老貓依舊保持著半瞇著眼的姿勢。
　　“可是都十年了，他還來干什么呢？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嘖。他也真不要臉！”
　　她停頓一下，心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些微弱的光閃過。
　　“他原來長這個樣子......”她喃喃自語，似乎想到了男人的臉。
　　她曾經(jīng)偷偷地想象過他的樣子，有著高大的身體，堅毅的目光以及寬厚的手掌，他能輕易地將她抱起，讓她在空中轉圈，像只蝴蝶，然后再將她安穩(wěn)地放下，她會笑得很開心，他也會慈愛地沖她微笑。
　　這樣的場景她不知想過多少遍，可是今天他真的出現(xiàn)了，就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畫面里的美好卻好像頓時坍塌了，世界一片灰暗。
　　“唉——”她不自覺地長嘆一聲。
　　“喵——”老貓突然發(fā)出一聲犀利的叫聲，驚得一跳而起。
　　啟兒一回頭便看見那幾個握著石頭的孩子在沖她齜牙咧嘴地笑。
　　“瘸子，瘸子，不會跑不會跳......”
　　啟兒聽慣了那樣的話，每當這時她都只是默默地拄起拐杖失落地回到房子里，而今天，房子似乎也回不去了呢，她正黯然地想著，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吼。
　　“哪來的頑劣孩子！再叫信不信我打你們一頓，快走開！”
　　那些孩子被這語氣嚇到，趕緊扔掉手中的石頭，溜之大吉了。
　　啟兒看見那個男人朝她走來，溫和地笑著。
　　“遇到這種頑劣的孩子就要大聲地罵回去，他們心里一怕，以后就不會再欺負你了�！�
　　啟兒抬頭看了他好久，眼里又亮起微弱的光，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出心事。
　　“啟兒，跟我回家好不好？”他語氣幾近懇求。
　　啟兒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老貓，老貓眼睛閃亮亮的，晶瑩且濕潤，細看時有種讓人陷進那漩渦中去的魔力，啟兒撐著拐杖站了起來，男人看著她虛弱的腿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扶她，手還未伸出，他卻猛地停住了，因為他看見了她倔強的目光，他啞笑著訕訕地收回手。
　　啟兒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忽然回頭說：“走啊，不是回家嗎？”
　　男人開始還愣在原地，但看到啟兒突然柔和的語氣，頓時驚喜地瞪大了眼。
　　啟兒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一秒還對那個男人恨得不行，下一秒?yún)s輕易原諒了他的所作所為，立場如此不堅定，她也是不止一次在心里埋怨過自己這糟糕到不行的脾氣。
　　后來，啟兒真的就跟著男人離開了。臨走時，奶奶給她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她在這房子生活十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飯桌上出現(xiàn)過那么多的菜式，看得她一時失神。
　　“吃啊，光看著干嘛？”奶奶喚回她的思緒。
　　她那握著筷子的手心發(fā)著燙，微微滲著汗液，她夾起菜放進嘴里，心不在焉地嚼了幾下，奶奶卻一直看著她的表情，見她皺著眉，便緊張地問：“怎么？不好吃？”
　　“沒，挺好吃的�！�
　　奶奶這才卸下緊張，笑著給她夾菜，“好吃就多吃點，你父親一個男人怕也不會做什么菜，在我這里能多吃一點就多吃一點�！�
　　啟兒默不作聲地吃著，眼里有些滾燙，在奶奶轉身給她盛湯的時候，她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淚。
　　“奶奶，你再給我說說那晚沒說完的故事唄，后來怎樣了？”她總覺得后來該是發(fā)生些什么事情的，像她幻想里的一樣美滿。
　　奶奶盛了湯回來，滿滿一大盤地放到她的面前。
　　“后來？我說到哪了？”
　　啟兒提醒她說到的地方，奶奶恍然大悟起來，笑著給她又夾了好些菜。
　　“哪還有什么后來，真說后來的話，就是水退了，莊稼全死了，又開始鬧起饑荒來，那一段時間家里沒有吃的，啃了好久的樹皮和被水泡得發(fā)爛的地瓜，那時日本鬼子四處搶奪，我們村子早就窮得只剩土了，鬼子連進村都沒有就繞道走了，這也算因禍得福了。”
　　“那個給你酥油糖的小男生呢？”啟兒不死心地問。
　　“誰知道呢？大水退了之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沒有再見過他了�！�
　　啟兒失望地垂首，果然，現(xiàn)實里沒有那么多浪漫的奇跡。
　　啟兒就帶著這段支離破碎的記憶離開了那間老房子，離開了那片海。
　　她離開時，老貓和奶奶就站在門口，以一種微妙統(tǒng)一的姿勢遙望著她，老貓那時的目光很特別，沒有那種困倦的神情，而是精神抖擻地凝視著她離開的方向，那種虔誠的神情似乎知道些什么似的。
　　貓一直是種敏感又心思細膩的生物。
　　連它都知道，她是要離開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許多年后，啟兒的腦海里都經(jīng)常浮現(xiàn)這樣的一個畫面：在海邊的老房子里，爐里燒著濃烈的火，老人躺在那張用布條纏好的舊搖椅里，老貓窩在她的腳邊，一臉滿足，火光照亮著整間房子，老人手上捏著細線，將那些七彩的貝殼一一串成串，她的目光沉淀了整個世界的柔軟。
　　她成年那年，得知了奶奶已經(jīng)離世的消息，那時的她還在國外，連夜趕了飛機回去。
　　父親早就差人給奶奶料理了身后事，她回到的時候看到的只是那個嶄新的墳頭。
　　奶奶就埋在了房子后面的山坡上，能夠遙望海的地方。
　　啟兒看著那低矮的墳頭，默默地淌著淚水，她無法想象奶奶就躺在這冰冷的泥土下，一個人將在此地沉睡所有的歲月。天黑的時候，天亮的時候，都只能一個人面對，孤孤單單，光是想想，啟兒就覺得難以承受。
　　她曾經(jīng)想過，等她成年了，有能力了，就回來看她，讓她看看自己究竟變成怎樣的人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拄著拐杖走路了，長期的治療讓她已經(jīng)可以獨自走路，雖然腳下時常有些力不從心，但她確實已經(jīng)像個正常人一樣了。她多想讓奶奶看看，她幾乎能夠想象得到奶奶那高興的神情。
　　可是她偏偏忘記了，奶奶早就是位老人了，她那臉容一天天蒼老，她的動作一天天緩慢，她的生命正在漸漸枯竭，她無論如何也等不到她回來的那一天的。
　　那時奶奶站在門口看她的瞬間，她就有種難以言說的預感，只是她刻意忽略了，她以為時光對她來說總是寬容的，她偏偏忽視了它殘忍的一面。
　　時光從來不等人，她懂得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
　　她忽然看見墳頭邊上有一個小小的隆起，突然想起父親說奶奶去的時候老貓也在一旁咽了氣，那個隆起的地方怕是老貓葬身的地方，父親這般細致的做法讓她心里一暖。
　　還好，有你陪在奶奶身邊。
　　啟兒抹了抹滿臉的淚，從帶來的袋子里拿出一份牛皮紙包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放到奶奶墳前。
　　牛皮紙包的酥油糖已經(jīng)很難買到，她走了許多地方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里找到，她不知道酥油糖究竟是什么味道，可是奶奶說過，那是能令她感到幸福的味道，她記得那么清楚記了那么多年，應當是非常喜歡的，啟兒特意買來，只是希望了了一個她的心愿，希望這酥油糖的味道能夠帶引她的靈魂回到那段未能延續(xù)的往事中去。
　　從奶奶說起那段回憶時，她就聽出來奶奶的遺憾了，如果可以，她想給她一次回到過去的機會，將未能完成的事情完成，將錯過換成重逢，讓回憶鋪滿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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