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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相傳,《蘭亭集序》既成,皇帝李世民愛之至極,敕令此書貼身隨葬。李世民
死,《蘭亭集序》依旨落葬昭陵,世間僅存碑刻一尊。
昭陵為盜墓者所毀,《蘭亭集序》真跡不知所蹤,碑刻現(xiàn)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館。
這是官方的說法,我們地下的圈子是不太當(dāng)真的。老早就有人質(zhì)疑,如果《蘭亭
集序》真的跟李世民一起埋了又被挖了,那為何市面上從未有過真跡流通?
這不是我們的作風(fēng)。
我去書院門找老齊喝茶的時候,老齊正好談完一樁生意,五千塊成交了一套《蘭
亭》的精品拓本,買家是個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的老先生。老齊說,這位就是鐘明善教
授。
我一聽,趕緊站起來向他問好,老先生挺高興,點點頭走了。
老齊說,鐘教授可是大知識分子,可懂。“我賣給他的片子,一律八折!崩淆R乍
開粗短的手指,用力頓了頓,“他跟我這兒買了有大好幾萬了。——你找我有事?”
“沒什么事,聽六哥說你得了個寶貝,我來開開眼!
“你又買不起,看什么看。”老齊搖頭,比了個“六”給我,“小黃魚。”
六十萬,說多也不多,不過我這種剛工作兩年的人是肯定拿不出來的。
“買不起還不許看啊?那商場里賣的鴿子蛋不也放著給人看么,你得是貨不硬,怕
我看出來啊!币酝夷迷挃D兌他,他往往禁不起激將,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連連搖
頭,說,鴿子蛋算個蛋,貨是硬貨,但你別碰。
老齊做的是黑白兩道的生意,□□上最合得來的伙伴恰巧是我沾親帶故的哥
哥,總算起來行六,他家里人一直以為他是皇朝國際的保安,只有我知道他做保安是
虛,倒賣文物才是實。
皇朝國際是西安版的天上人間,出入其中的不乏能人異士。
六哥前天說漏了嘴,說這世道生意難做,貨越來越燙手了,眼見著一件好東西要
砸手里,不知道老齊勻不勻得開。然后跟我侃了半個小時國際油價和烏克蘭局勢。
燙手貨,是指自身價值很高卻難以流通的文物,多半是古墓里出來的一手物件
兒,拿出去,認(rèn)識的人少,識貨的敢收的也不多——為什么?因為一旦捅破了就是翻天
的罪,倒賣國寶,是要殺頭的。
燙手貨一般都流向海外市場,這幾年海關(guān)查得嚴(yán)了,六哥他們的生意也越來越難
做了。
我是六哥帶著認(rèn)識的老齊,我要看什么,老齊通常不會駁回。今天他這個態(tài)
度,我就知道是有真神下凡,硬纏著他進了后屋。
老齊一邊開門一邊罵我,說你一個大姑娘跟我動手動腳的,人家說我有作風(fēng)問
題……這個不能摸!這個也不能!
老齊的后屋布置得像個手術(shù)室,貼墻一圈保險柜,中間一張乒乓球桌大小的透寫
臺,頂上一盞貨真價實的無影燈。老齊背對著我開了一個柜子,抽出一個畫筒,斜斜
地倒出一個卷軸,在桌子上攤開了,擰亮了燈,才叫我靠近了看。
是一幅字,原件不規(guī)則,大約一張A3紙的大小,已經(jīng)蛻化成了半透明,靠近頂端
有一顆小小的疙瘩,算是個瑕疵。底下襯了新的絲綿,字跡便一目了然:或放浪于形
骸之外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我太熟悉這篇文字了,老齊拿這樣一幅字出來,默不作聲地橫了我一眼,我就明
白了。
“真跡啊?”我故作淡定,伸出去的手卻忍不住發(fā)抖。
傳說《蘭亭集序》并未損毀,可是千百年來也并無人見過真跡,難道就這么輕易
地被我看到了么?
老齊抓抓頭皮,惱火道:“說真也真,說不真也不真!
我聽了這話,去外堂拿了一副橡膠手套戴上,回來捻了捻桌上的這幅字,還是不
得不問:“這是?”
《蘭亭集序》原稿是布面,眼前這幅字非絲非帛,摸起來有點油膩感,我實在沒
見過這種材料。
“人皮!
“噫……惡心死了!”我當(dāng)即放手,扯了手套,還下意識地在老齊的老漢褂上蹭了
蹭。
老齊一邊躲一邊嘆,噫你這個女子,都說了不讓你看。
惡心歸惡心,我看慣了《蘭亭集序》的拓片,剛才只一眼也看了個透徹:這幅人
皮版《蘭亭》,雖然只有兩句,卻端的是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筆畫之間的山野韻味
呼嘯淋漓,絕不是一般的拓本影本能有的氣場,王羲之便活過來,恐怕也寫不出這個
水平的字了?墒鞘郎嫌懈鞣N版本的《蘭亭》,都說自己是真跡,卻獨獨不會有人皮
版。
這就是為什么老齊說它真也真,不真也不真。
“你們盜賣古尸,這是滔天大罪,玩兒脫了吧!”我一腦補在晦暗狹窄的墓室
里,一群盜墓賊拿著小刀剝?nèi)似さ膱鼍埃筒缓酢?br> “你才盜賣古尸,一看就沒有工作經(jīng)驗,胡扯八扯!崩淆R推開我,揭起人皮的一
角,輕聲說:“這是活人的人皮!
然后他給我講了一個極為離奇的故事。
一個月前,六哥去西京醫(yī)院看牙,偶然聽見護士們議論,說一個產(chǎn)婦小孩兒生下
來就是個死胎,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天天不吃不喝,拿手指蘸水在床單上寫字,人都快
不行了,家人也不來看看,預(yù)存的費用估計也快花光了,不過那字兒真寫得不賴。六
哥當(dāng)時也是閑得無聊,突發(fā)奇想就謊稱自己是產(chǎn)婦的娘家兄弟,摸進了病房想看個新
鮮,結(jié)果一眼就看見那女人寫的正是《蘭亭集序》。
六哥說他玩兒字畫十來年,從沒見過一個活人能把這天下第一行書寫得那么好。
六哥眼睛里全是商機,他一眼看出這個抑郁癥產(chǎn)婦是支潛力股,就動了心思,當(dāng)
即安排了小弟,折騰一番,把人接到了自己家里。
他當(dāng)然沒發(fā)癡到想偽作真跡,但《蘭亭》傳世的影本臨本版本極多,造幾幅高仿
出來卻不難哄人。
影本不同于拓本,那是要靠人親自寫的。一般的影本,是先在紙上對著真跡描好
框,再像小孩兒填色涂畫似的用墨填成字跡,這種影本因為傳世數(shù)量少且仿真度極高
而相當(dāng)值錢。還有一種影本,也叫臨本,本質(zhì)上屬于臨摹,只有還原度足夠高的才可
以打擦邊球稱為影本。臨本的價值見仁見智,有些臨本的水平甚至能夠高于原作,那
就不是一般的影本能比的了。
六哥看中的就是這個女人幾乎可以亂真的臨摹水平,配合他手下那個成熟的團
隊,能量產(chǎn)。
只是這把實在不該六哥賺這個錢——抑郁癥產(chǎn)婦出院第三天就抑郁過頭,自殺
了,死前在自己肚皮上用六哥為她準(zhǔn)備的宋墨寫了《蘭亭》中的兩句話。
六哥郁悶得很,為了把損失降到最低,他命人把這張人皮《蘭亭》剝下來,又逼
了老齊替他銷貨。
這故事太過離奇,可是把人皮做舊又面臨盜賣古尸被抓包的巨大風(fēng)險,所以老齊
并不看好這張人皮的銷路,開的價錢也著實不算高。
“可惜了啊,這手好字!蔽覈@了口氣。字,哪怕是王羲之寫的,也不過是字而
已,沒了就沒了,真正值得惋惜的是寫字的人。無論什么技藝,做到登峰造極的地
步,都是值得尊敬的。
老齊搖搖頭,說怪就怪在這里。
六哥眼睛里全是商機,他沒打算殺雞取卵,可架不住雞自絕于人民,但死了歸死
了,剩余價值還是豐厚的。
說白了,六哥找到了產(chǎn)婦的家人,交還了尸體,說好賴也是命,你們放著一個大
肚子不管難道不怕遭天譴么。就這么連說帶罵,豎立起見義勇為的道德監(jiān)督員形象
后,六哥提出,既然這位母親生前愛書法,你們是不是拿點她的筆墨燒給她以此慰
借,再找人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也不枉她最后的辛酸。
“六爺是何等精細的人物!”老齊拍案,“他早搞清楚了這個大肚子是個偷漢子的閨
女,一家子從爺爺起就不認(rèn)她,那點住院費算是給她的棺材錢——借這個機會弄到她生
前的字畫,做做功夫,也是好價錢。”
“可是吧,那家人說,這女子從來沒聽說她會寫什么書法過。”老齊說到此處,也
是一臉困惑,“人家把她的日記給了六爺,六爺看了,確實是沒練過的!
老齊夾七夾八說了一段,其實也就一件事:一個不懂書法的人當(dāng)著六哥的面寫出
了足以亂真的天下第一行書。
但是這個人死了。
“頑冥不化,不過是未婚先孕,就這么絕情,可見平時也不當(dāng)她人看!蔽业
回了一句,“那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呢?”
老齊說我也不知道,六爺非要我銷貨,我都愁死了。
幾天后我遇到六哥,跟他提起這件事,六哥笑道:“你有興趣啊?”
他很少問我這種問題,上一次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去一趟甘肅,我去了,見到了千
百年來只存在于傳說中的敦煌佛光。
“有!”我立刻表態(tài)。
我對死人皮并無好感,但一個人突然掌握一門絕技的現(xiàn)象讓我想起在西藏修習(xí)密
宗典籍時聽大喇嘛們提過的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伏藏。
伏藏是一種密宗傳承最高經(jīng)義的方式。由于最高妙的佛法無法用語言或文字記
錄,佛會把他的智慧寄存在大地深處,有緣的信徒將直接以頭腦繼承佛的智慧,并以
此度化世人。在這名信徒圓寂后,佛的智慧將再度潛伏,直到下一任有緣人出現(xiàn)。
是為伏藏。
修習(xí)結(jié)束后我回來繼續(xù)念大學(xué),每次考試時都會妄想我能啟動題庫的伏藏,讓我
跟出題人心神合一。
我把我的猜想對六哥說了,提出會不會這個女人在不經(jīng)意間觸動了王羲之留下的
伏藏,才能寫出這樣的書法。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她寫來寫去也只是一篇《蘭亭集
序》。
“有意思,但可能性不大!绷琰c頭又搖頭,“王羲之的藝術(shù)成就遠不止《蘭
亭》一篇,《蘭亭》本身也是他醉酒后信手而成的游記,在他而言并非傾心之作。若
真有什么伏藏,也不該伏《蘭亭》,或者不該只伏《蘭亭》!
于是我問六哥有什么打算。
六哥說,他已經(jīng)把那個女人的日記研究透了,并沒有提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也
尋著線找到了孩子的父親,但那只是個長了一副好皮相的混混,是個打老婆的班
頭,坑婦女的領(lǐng)袖。
所以暫時沒什么打算。
我要了那本日記來隨手翻了翻,一開篇就是她和那個混混的相遇,看來是專門為
記錄這段感情而寫的,她對那個男人的情感應(yīng)該很深。
她寫道,我們在最古老的城市中最古老的地方相遇,那些不朽的石頭見證了我們
不朽的愛。
“西安城最古老的地方是哪兒。俊蔽乙贿厗栆贿呄,“鐘樓還是大雁塔?還是城
墻?”
“都不是!绷鐩]好氣地答道。他也就這個問題問了孩子的父親,那個男人憋了
半天,說她是他用陌陌搖來的,他的賬號叫千年古堡。
賤人就是矯情。
六哥追這么細,是因為不死心。他教過我一句話,叫孤證不證,既然日記的主人
當(dāng)著他的面寫出了比原版還原版的《蘭亭集序》,她就一定學(xué)習(xí)過書法,并且寫過別
的作品。
支持六哥熱情的是兩根不朽的柱子:神秘未知的世界,和錢。
六哥相信這世上有天才,有的人就是過目不忘,落筆成章,比如黃藥師的老
婆。他說這個女子可能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她只要很短的時間就能學(xué)成驚人的技
藝,這點時間可能教會一個普通人正確的握筆姿勢都不夠,但足以讓她領(lǐng)悟天下第一
行書的全部精義。
六哥一心尋蹤,天天念叨他的小王羲之,還安排我去打聽近期書法界是否有什么
曇花一現(xiàn)的奇人。
西安城里撐得起書法界大梁的,鐘明善教授算一個。
借老齊的光,我有幸登門拜訪了鐘教授,并把人皮《蘭亭》的掃描件給他看。
“了不起!”鐘教授掃了一眼我手里的復(fù)印紙,立刻大聲贊嘆,“這個字寫得好!是
你寫的?”
我忙說我哪有這個本事,是一位故人寫的。
鐘教授一時沒領(lǐng)會“故人”二字的深意,連連說,寫這個字的人了不起啊,以女子
之手寫出這樣的水平,不要說西安城了,拿到全國都要數(shù)第一!
我剛想說可惜斯人已乘黃鶴去,就瞥見老齊臉上壓抑不住的震驚和沮喪,聽他問
道:“您看著這是女人寫的?”
我一聽也明白了,我們并沒有告訴過鐘教授這幅字的出處,可他一眼便看出此字
出自女子之手,可見這幅字并不如我們以為的那樣高妙。
也許是我們太希望她是王羲之轉(zhuǎn)世了,反而忽略了最明顯的“假”。
“您怎么看出來的?”我不甘心地問。
鐘教授不答話,隨手拿了一支筆,草草一揮,也寫下了“或放浪于形骸之外俯仰
之間已為陳跡”,隨即拋給我們,說,你看。
他并未刻意臨摹,所以乍一看倒不如我們的掃描件“好看”,但老齊浸□□畫多
年,看了兩遍,不由得嘆息道,是了,是了。
人皮《蘭亭》在對比之下,明顯能看出筆致的圓柔,收尾尤其軟弱,我們原先只
當(dāng)是皮膚不易著墨所致,卻自欺欺人地?zé)o視掉了這個很明顯的現(xiàn)象。
“至于你說的新秀……”鐘教授沉思半晌,堅決地搖了搖頭,“并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
人,我自認(rèn)不算孤陋寡聞,若有這樣的人,我應(yīng)該會知道。而且——不會有人在幾個月
內(nèi)就能從零起步達到這個水平的,有的人的確悟性高一些,但所有人都要練!
我回去后把鐘教授的意思轉(zhuǎn)達給了六哥,六哥不以為然:“他沒見過天才,天才就
不存在了么。人臨死前寫的東西當(dāng)然跟正常狀態(tài)下寫的不一樣,一樣才不對呢!
老齊說:“六爺,我倒覺得鐘老師的話有點道理,咱就說,她再天才,也得有人教
不是?只要有人教過她,那這個天才的名聲就不會傳不到鐘老師那兒去。鐘老師沒聽
說過,可見——她是自學(xué)成才?”
老齊越說越?jīng)]底氣,聽到最后,我和六哥一起笑了出來。六哥說:“自學(xué)成才也太
夸張了,更可能是千里馬沒遇到伯樂。”
“千里馬不跑,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出來!蔽倚睦镉幸恍╇[約的頭緒,可是說不出
來,六哥這話一遞過來,我就好像抓到了一團亂麻的線頭一般,順著說道:“可是她只
要亮一手,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蹊蹺,又何來無伯樂一說?”
六哥笑道,那你說是如何?
“自學(xué)……”我沉吟一會兒,抬頭看向老齊,“老齊你說,自學(xué)是怎么個學(xué)法兒?”
“臨帖!
“這就是了!”我拍了拍六哥,“她就算是個天才,也得有人教——可是教她的不是
人,而是一本字帖!
“好好好,就算她自學(xué)成才,可是,字帖呢?她練的字呢?”六哥一攤手,他并不
關(guān)心死去的小王羲之是怎么練成的絕技,他只想要她的作品,至于來源故事,他會
寫。
老齊抓抓頭皮,困惑地補充道:“是啊,她從來沒跟我買過字帖嘛。”
“非得跟你買啊?”我笑了,“你那帖子打完八折還要五千,你以為西安的房價是多
少?”
老齊急了,拍手道:“你光看,你知道功夫在哪里?拓這一本出來要兩三個月的功
夫,我這還貴,你去博物館里打聽打聽他們賣多少錢哦!
我知道他說的也是實話。我第一次去碑林博物館的時候,看見工人正給石碑上
紙,那精細水磨功夫的確了不得,進商店隨便指了一張問價錢,售貨員的報價讓我第
一反應(yīng)她多數(shù)了一個零。
不過從這女人的日記里能看出她是李莫愁式的人物,一旦愛上了,那就要死磕到
底,哪怕最后兩敗俱傷。
說不定她一眼看上了《蘭亭集序》,還真的一擲千金去買了字帖呢?
六哥派了手下去書院門賣帖子的人家打聽,我則抱著微弱的希望去了碑林博物
館。淡季的門票是25一張,我用淘寶買來的學(xué)生證買了八折票,毫無愧色地晃了進
去。
西安有很多博物館,幾乎每個館子都有過硬的底子,也難怪,十三代大朝在這里
疊加,找個土堆隨便一鏟子下去都是國寶,西安交大的澡堂子直接修在了□□陵的遺
址上,為的是那里有一處溫泉泉眼,前陣子說要新建個食堂,地基打了一半打出個唐
墓來。
這些博物館中,最有名也最豪華的是陜西省歷史博物館,我去過多次,深知外人
傳頌的所謂鎮(zhèn)館呂后金印,不過是其中極普通的藏品之一,在那片雄渾磅礴的建筑物
底下,神秘冰冷的地庫中,保存著中華民族存在于宇宙的證據(jù)。
我最愛的倒是這個碑林博物館,一方面與我文藝青年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別人喜歡
什么我偏不喜歡的裝逼心態(tài)有關(guān),另一方面,碑林博物館的確是清幽安靜,從無喧
囂,石碑也不像一般的文物扣在巨大的玻璃罩子下一副神棍模樣,密密匝匝地全擠在
幾間不大的屋子里,置身其中,只讓我無比相信張大千的那句話:
世間有大美。
這一趟跳過了館藏,我直奔商店,指名要一套《蘭亭》。
“來看,要哪種?”售貨員麻利地擺出三個盒子:第一個里面是普通平裝本,第二
個是仿古線裝本,第三個是精裝本,不僅字跡更加清晰,包裝也非常嚴(yán)整漂亮。“我們
這里賣得最好的就是這種!彼屏送凭b本的盒子,“收藏么,就要講求個品相!
我淡定地翻了翻封底:一萬兩千八。
“這么貴……都是外國游客買吧!蔽颐嗣钏{色的布面包裝盒,下意識地估算了
一下這玩意兒折算成美元的價錢。。
“不會,本地人也有。好東西,值得收藏!彼娢覜]有買的意思,又拿起一本普
通版遞到我手里,說:“這個也好,這個適合練字,你看我們還送影紙。”
我一把捏住了手中的冊子,急問:“你還記得有沒有一個孕婦最近買過這個
嗎?——她……弄丟了,托我再買一本,我又不知道還有這么多種,沒帶手機都沒法現(xiàn)問
她!
大肚子這么明顯的特征,應(yīng)該會有人留下印象吧。
“沒有。”售貨員微微驚異,隨即大方地搖了搖頭,“她來看過幾次,不過沒買
過!
我激動得全身都發(fā)抖了,這么容易就給我找到她的蹤跡了么?!
這時另一個售貨員搭腔了:“那個姑娘啊,怪得很,天天來,鉆進里頭去就不出
來,我還以為是哪個學(xué)生,后來肚子大了才知道是個孕婦!
我按照她的指點走進了小王羲之生前常來的展館,她每日來看的,想必是那塊
《蘭亭集序》碑了。
這塊碑與原版《蘭亭》同時期產(chǎn)生,也算是一版特殊的真跡了,反而是現(xiàn)在會稽
山下那個景點蘭亭里放的是塊高仿。
我站在這塊一人來高的石碑前梳理了一下思路:首先,小王羲之并不是我們理解
的那樣,在四個月之前才開始接觸《蘭亭》,而是至少在一年前就每天來這里觀摩
了;她堅持了至少一年每天從早盯著一塊碑到晚,大著肚子也不松懈,可見用心至
誠;那么問題來了:她為什么對《蘭亭》這么感興趣?她又是怎么練成這一筆字的?
書法這個東西一方面講究悟性,另一方面也要下死工夫練,就像鐘教授說的,所
有人都要練,光看是看不會的。
六哥也持這個觀點,所以堅持不懈地在尋找她練字的痕跡。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隔幾天就去碑林博物館,每天癡癡傻傻地研究蘭亭碑。
王羲之實在是太恰到好處,再工一分就死板,再草一分就凌亂,完美妥帖得如同
考卷后附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拋開藝術(shù)成就,我倒是更喜歡米芾。
我第一次來到碑林博物館時還是高中生,在林林總總的碑刻中一眼抓住了米
芾,從此醉心。
其實我至今無法看懂他到底寫了些什么,但是那種看到那些文字時突然降臨的欣
喜與感動讓我無法忘懷。這些字是活的,它們本身在傳遞著信息和情感,雖然我無法
解讀信息的具體內(nèi)容,但我知道那是積極的信息,每次看到它們,我都由衷地歡欣愉
悅。有時候我會做一種奇怪的夢,醒來后夢的內(nèi)容完全記不住,但幸福感卻經(jīng)久不
散。米芾的字給我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在我快把蘭亭碑看厭的時候,有人注意到了我。
看起來是一對學(xué)生情侶,大概也是?,那天那個男孩兒指著我悄聲說,她又來
了。
那女孩兒搖頭:“不是她了啦,以前那個阿姨后來再也沒來過了,兩個人你怎么能
認(rèn)成同一個的!
我踱過去笑問:“咋,你們見過我?”
那女孩兒搖頭道:“沒有啦,是以前有個阿姨,我們每次來都會看見她在這里做研
究。”“不過她精神好像有點問題。”男孩兒湊過來說,沒注意到女孩兒瞬間的尷
尬,“特深情,瘆人得很!
這對情侶是西美的學(xué)生,常來觀摩,顯然與小王羲之有幾分熟絡(luò),他們說,這個
非常喜歡書法的阿姨簡直把碑刻當(dāng)成了胎教材料,從早到晚捧著肚子念念有詞,像念
經(jīng)一般,讀這幅《蘭亭集序》。
“她老公也不怎么陪她!迸河行└袀,“后來她肚子很大了,站不動,就不來
了。”
“你們見過她老公嗎?”我有些疑惑。小王羲之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夜情的遺孤,那
個男人,從六哥的描述來看并不像是會為她留情的人。
“見過一兩次吧!蹦泻嚎戳丝磁笥眩翰[著眼想了想,說:“就一次,倆
人可親密了,說說笑笑的,她老公很懂字,給她講得可細可有趣,還被管理員說太吵
了,第二次我們沒見到,她見到了,沖出去叫了半天,她老公也沒過來,可能是認(rèn)錯
人了。”
“他們很厲害的!蹦桥簢@氣,“那個拓本要一萬多,她老公當(dāng)場掏
錢,買!”說罷扭頭看了一眼商店,臉上是混雜著不屑的艷羨。
正說著,老齊陪著六哥慢悠悠地晃了進來,見我回頭,忙示意我不要招呼。我不
動聲色地轉(zhuǎn)過身,跟那對小情侶有一句沒一句地扯了一會兒,眼見他兩個漸漸走遠
了。
在老齊的店里截下六哥,我直問道:“你們倆干嘛呢,做賊去了?”
六哥抱著一個舊兮兮的缸子喝他的大麥茶,盤腿坐在老齊的玻璃柜臺上,說,我
給你們講個事兒。
老齊安靜地凝視著他。
說,人有三魂七魄,物要是通了靈,也就有了魂魄,但不叫魂魄,叫魅。咱不是
講神話故事,那都是有史可依的:越王勾踐劍,知道吧?入土千年,再挖出來的時
候,寒光閃閃,一筆能劃破二十層報紙——柳葉刀都沒這么鋒利,為甚?就是因為劍
魅。你別說什么鑄造工藝,工藝都是在進步的,只有現(xiàn)代人做得到而古人做不到的,沒有古人能做現(xiàn)代人反而做不出來的。為嘛越王劍能做到的柳葉刀做不到,因為
劍的那個刃口,不是光鋒利就能使上勁兒的,還要劍氣——拿劍的人有所向披靡的殺
氣,那劍氣就猛,有臥薪嘗膽的耐性,那劍氣就銳,這叫藏鋒。勾踐這個人啊,非常
的狠,一般人沒有那么狠的,所以他身邊的東西,佩戴久了,就能養(yǎng)魅。
咱們說孤證不證,你看大多數(shù)開國帝王陵寢出土的禮器兵器,都特別漂亮,為
甚?因為當(dāng)打江山的人心性是很強的,只有人的心性強了,東西才能通靈。咱老說殺
過人的刀能辟邪,為甚?因為傷過人魂魄的刀有兇氣,一般的孤魂野鬼不愿意招惹。
人能生魅,魅也能生人。我不讓你玩玉,為甚,因為玉特別容易通靈,很多
人,臟,他們戴過的玉就臟,你再去摸,就不好。你的三魂七魄遇上魅,你強,魅就
影響不了你,甚至?xí)荒戕D(zhuǎn)化;它強,它就能入主神宮,變成你的一部分。所以老人
和小孩被侵?jǐn)_的多,半夜里人迷糊的時候被侵?jǐn)_的多,壯年男子,比如我,心性堅
定,意志頑強,就不容易鬼上身。
但是人的魂魄怎么能說換就換?這就跟你器官移植似的,十個有九個半會發(fā)生排
斥,九個半有七個半就挺不過去翹辮子了。所以你看大多數(shù)被附了身的人很快都不行
了,活下來的也瘋癲了。
現(xiàn)在你們懂我意思了么?那塊蘭亭碑就有魅,那個女子本來就沒甚主見,還天天
看夜夜看,就被魅侵入了。王羲之寫《蘭亭》,是在醉酒之后寫的,魂魄飄忽體
外,遇上容易通靈的物件,就產(chǎn)生了魅,這個魅非常強大,不僅能附著在原作上,連
碑刻版都沾染上了!短m亭》這個魅,是個癡狂沉醉之魅,恰恰與那個女子為情所困
的心態(tài)一致,兩下里一合,她就通了《蘭亭》的靈,寫出了《蘭亭集序》。
不過她這個通靈,并不是《蘭亭》原作的靈,所以沒有當(dāng)場發(fā)狂,只是精神為字
所困,你看她最后已經(jīng)無法自控了,一直在書寫。
最古老的城市里最古老的石頭,見證了這個女人把自己燃燒殆盡的過程。
六哥講到這里,老齊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所以她的孩子注定是活不
下來的——媽都這樣,孩子自然會被害死!
我也被這種悲傷打動,說不出話來。
那個男人無情的千金買笑,給了小王羲之一點幼弱如浮萍的寄托,她只能通過一
遍遍回憶他們在這塊石碑前的快樂時光來寄托那一縷情絲。
不過一塊翻刻的石碑就能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我簡直不敢想像《蘭亭》原作會有
多么強大的精神力量,也突然十分感佩唐太宗:他的心性之強本已無常人可比,卻也
為一幅書法所影響誘惑;他將真本帶入了墓葬,這也許是被影響太深愛到癡狂不能放
手的結(jié)果,也許是理智判斷此字不應(yīng)遺留人間的結(jié)果: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蘭亭集序》真本已毀,是真的;可是《蘭亭》未死,也是真的。它以一種特殊
的生命形態(tài)一直活到了今天,它有那么多狂熱的信徒,它能強迫一個千年以后的活人
在瞬間化身為它的筆——也許不夠純粹,但也足以震驚世人。
六哥抬手碰了碰我的臉,輕聲說:“你小的時候我?guī)闳ケ,你告訴我你喜歡米
芾,那時我就該想到,你于書法一竅不通,不該喜歡得那么厲害。”
“你是怎么想到魅這個東西的?”我瞬間毛骨悚然,這是暗示我被鬼上身了么?
六哥臉上掠過一絲悲傷,笑道:“先是迷信,后來越推越順,就真的信了!
不止《蘭亭集序》,想想千百年來,有人為一折戲嘔血,有人為一部書淚盡,這
樣大的癡心,的確不能簡單地形容為執(zhí)著。
“她不是第一個。”六哥輕聲說,“她只是很多個小王羲之中的一個!
感情也是一種魅,小王羲之與其說是被《蘭亭》侵蝕,倒不如說是為情所困。她
愛之不得,只能將一腔相思付于死物,卻不想死物成了精,掉頭把她害死了。
“也就是說!蔽乙矊W(xué)著他的樣子跳上柜臺,側(cè)頭看著他說,“《蘭亭》一寫下來就
成了精,還生了一窩小妖;李世民把老妖毀了,小妖就這么一直活到現(xiàn)在,還搞死了
一個大活人,一尸兩命?”
六哥苦笑:“你嘴里就沒好話——不過話糙理不糙,被它影響過的人肯定不止這么一
個,你也不能說害人啊,天下第一行書還活著,千秋萬載地活著,不是很好么?”
“好個屁!”我不屑,“東西再好再妙,也不該成精作怪,強人所難。”
“那伏藏呢?佛的智慧是智慧,人的智慧就不是智慧了么?”六哥低下頭,“我們寫
書,刻碑,想盡一切辦法讓一些值得不朽的東西不朽,那些偉大的人,雖然已經(jīng)死去
了,可是他們的思想還在流傳,他們創(chuàng)造的價值還在——□□。”
我聽了不由得生氣,冷笑道:“腐朽很可怕么?永生很有意思么?這個宇宙又不是
為人類的存在而存在的,人覺得可有意義的東西,貓未必覺得,狗未必覺得,山石樹
木未必覺得,我們千辛萬苦違逆自然的本性,自然會以我們?yōu)闃s么?小王羲之愛的是
她娃的爹,不是什么倒楣的字帖——結(jié)果那字帖抓著一個算一個,非逼著她做傳人,這
下好了,沒傳成吧。”
六哥被我一嗆,也氣了,但他不會跟我爭,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不看我,把手里
的茶缸在柜面上一磕。
老齊立刻搶上來護住杯子,叫道:“祖宗!瑪瑙釉!”
叫也來不及了,那缸子足圈挺深,做得又薄,已經(jīng)磕出一個小小的豁,露出灰白
的胎。
我們這個圈子,什么都可以不忌諱,唯獨不能輕侮祖宗——我們是指著祖宗吃飯的
一群人。我這般詆毀,六哥是真生了氣,接連一個月都沒再理我。
我也不在乎,抽空去拜訪了圈子里的一些老師傅,咨詢與“魅”有關(guān)的典故。
圈內(nèi)人大多是知道這些的,但因為他們多半信神信鬼,有些觀點做不得準(zhǔn),我又
試著問了鐘教授——他是老黨員。
鐘教授見多識廣,聽完整個故事后只是呵呵一笑,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了一
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惜不能見到她更多的作品了。
趁著淡季,我又去了幾次碑林,一塊一塊地看過去,六哥說得對,它們是活
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氤氳著溫柔的磁場。也只有西安配得上這些石碑,也只有這些石
碑配得上西安。
那個周六下午,我踏著閉館的廣播聲走出碑林時,接到了六哥的電話。他的聲音
比平常嘶啞一些,有點刻意壓抑激動:“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老齊關(guān)了店門,把手術(shù)室一樣的內(nèi)室清理干凈,加了兩盞大燈,把整個房間照得
通明雪亮。
透寫臺的光被開到最大,整張桌子籠罩在鴨蛋青的光暈中,像圣潔的祭臺。
祭臺中間是薄薄一摞紙,顯然是著意平整過的,還沒有裝裱,簡陋中流露出比精
裝本更誘人的風(fēng)致。
“看看!绷缧⌒囊硪淼嘏跗鹨粡垼癖е律鷥旱母赣H,笑得那么幸福又虔
誠。
“這是……?”我一看那紙張就覺得疑惑,這質(zhì)地明明是唐紙,寸紙寸金,六哥給小
王羲之準(zhǔn)備的是宋紙,相對于唐紙而言沒有那么昂貴,這紙是哪里來的?
“山西貨!崩淆R扣了扣桌面。
山西貨是出土貨的別名。盜墓之風(fēng)起源于山西,以前說某樣?xùn)|西真,往往會加一
句:“山西來的!”久而久之,圈子里就把出土貨叫山西貨,相應(yīng)的把傳世貨叫安徽
貨。
說六哥精誠所至也好,說他賊心不死也好,反正這人為小王羲之瘋魔了,派了一
支隊伍把有可能找到《蘭亭》的地方都翻了一遍,竟真的給他找到一套殘本。
連我都看得出來,這幅字比小王羲之那張人皮高妙太多了,兩者對比,人皮版可
真是個女人寫的。
“這是真跡?”
“當(dāng)然不是!绷鐡u頭,“這是我從褚遂良的一個衣冠冢里找到的,年份稍微早一
點,應(yīng)該是他的藏品——你怎么連這都不懂!
我無心追究這半副《蘭亭》的來源,它也許也是魅的化身法相,也許也身負血
債,但它的美已經(jīng)足夠說服所有人了。
老齊摸著下巴說,六爺這一趟是收著真神了,我手上那些客戶加起來都吃不
下,恐怕要請老佛爺出山。
老佛爺是西北地下圈子里的一位神人,我只聞其名,從未見過本尊。他對古董的
了解未必比我強,但極其有錢,而且勢力通天,凡是坑過他的人或早或晚都交待了性
命,跟當(dāng)年的慈禧老太太有的一拼,所以得了個諢號叫老佛爺。
六哥點點頭,把字卷起封牢,輕輕鎖好了,轉(zhuǎn)身幾步跳到我身邊抱住我大笑:“我
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六哥是練家子,激動之下手上沒輕沒重,一掌拍在我后心,我整個人鎖在他胸前
沒法緩沖,震得差點吐血。
我們?nèi)齻都很高興,約好去粉巷吃燒烤慶賀。六哥有晚班要值,等我們趕到老秦
燒烤店,店里已經(jīng)沒幾桌人了,老板看見我們?nèi)チ,?dāng)即招呼人又拿了整包肉串出
來。
坐了沒一會兒,大盤烤肉就端了上來。肥筋,瘦筋,板筋,里脊,牛肚,一樣五
十串,加上啤酒和冰峰,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子。
我吃不動肉,抱著冰峰居高臨下看老齊和六哥埋頭掃蕩,驀然有一種看我家喵星
人吃飯的錯覺,溫柔和幸福漸漸滿溢心間。
六哥放松之下,很快就把自己喝掛了,老齊勉強還算清醒,搖搖晃晃地幫我把他
弄上車,扔回家里醒酒。
有這件寶貝鎮(zhèn)場,六哥終于得以覲見老佛爺,在一干心腹的陪伴下屁顛屁顛地去
了,我沒資格一起去,就跑去找老齊玩,幫他修他的瑪瑙釉缸子。
無論值錢不值錢,老齊都很愛護東西。六哥磕了他的瑪瑙釉,他心疼錢之余,更
心疼物件,跟我說了八百遍“天青釉工藝已經(jīng)失傳了,復(fù)原得再妙也不是原來的東西
了”。
這一點上我跟他是一氣的,古人的工藝是不如現(xiàn)代人,但并不是東西做得更好就
好,那些手藝本身是值得紀(jì)念的。六哥倒不很計較,他重結(jié)果不重過程,只要東西漂
亮,他才無所謂年份是西周的還是上周的。
反正他有能力把上周的做成西周的。
老齊這只缸子只磕掉了薄薄的一片,偏偏面積倒不小,我主張放棄原來的釉,用
黃金把傷處補起來,老齊心疼得一邊抽氣一邊去拿工具,我就去東大街買黃金。
因為用量不大,買顆珠子也就夠用了,我挑了工費最低的一家買了顆光面路路
通。
東大街是西安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之一,周末的中午最熱鬧,我看著街上人來人
往,終于下定了決心。
老齊化了金水,屏氣凝神,一筆到位。剩下的金水,老齊隨手摸了個模子出
來,啪,給我敲了朵小金花。
我拔下頭上的發(fā)簪,看著他幫我把金花焊上去,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老齊瞇著眼打磨焊接口的邊緣,又整了整花瓣的角度,遞還給我,“好
看著呢!
“回家!蔽抑噶酥搁T外,“我要回南京。”
“干嘛突然要走!崩淆R抱住他的瑪瑙釉,用陳述的語氣問道,“你知道了什么!
我想了想,還是說:“六哥要糟,我不想被連累!
老齊悠然長嘆,道:“你六哥能不能金盆洗手,就在此一舉了!
“我已經(jīng)參與得夠多的了”我低頭,“私通文物,倒賣國寶,和……殺人!
人皮《蘭亭》根本不是個意外,六哥不知從多久以前起就在準(zhǔn)備這一場戲,我的
參與只是其中一條輔脈。
六哥親手培養(yǎng)了小王羲之,這個女人為他寫出了足以亂真的《蘭亭集序》,還給
他生了一個沒活下來的孩子。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六哥讓我在小王羲之死后進入這場戲,一步步引導(dǎo)我了解
“魅”。他明白我不可能徹底相信妖精鬼魅作祟的說法,但他要的就是我的半信不
信——我會去找圈子里的大咖詢問,與他們辯論,提出種種忤逆祖宗的說法,而那些大
咖們,會因此更相信《蘭亭》成魅的說法。
他并沒有只讓我一人做喇叭,他找了老齊,把這個說法一層一層地擴散了開去。
六哥甚至連鐘教授都沒有忽略,他需要一個權(quán)威的學(xué)者“替”他指出人皮《蘭
亭》的破綻所在,讓隨后出場的唐殘本更加真實又奇幻。
當(dāng)整個圈子都知道并相信六哥手里那張人皮的來歷后,六哥掉頭去了古墓,拿回
了一套生成于唐代的“魅”。他的聰明之處在于直接挑明它不是真本,但它的價值之
高,絕不遜于真本:它夠漂亮,夠傳奇,而且傳奇得夠真實。
小王羲之從頭到尾只是個鋪墊,她的全部價值就在于那張人皮,而她的孩子,六
哥自然不會讓他活下來。
六哥親手培育了一份精妙絕倫的唐殘本《蘭亭集序》,它不再是徒有技巧的影本
臨本,而是凝聚了真本精魂的化身。將此鎮(zhèn)山之寶獻給老佛爺,六哥是擺明了態(tài)
度:我已經(jīng)把最巔峰的收藏交出來了,以后就不跟你們玩了。
半本《蘭亭》,自釋兵權(quán),六哥為的不僅是功成身退,更是退出后的長久安
寧——長輩不引以為患,平輩不視其為敵,小輩不敢輕舉妄動。
“你猜得倒挺準(zhǔn)!崩淆R摸了一串珠子在手里隨意盤玩,“六爺一直說你聰明!
“我要是聰明,一開始就會發(fā)現(xiàn)破綻!蔽掖炅舜牯㈩^的金花,反手別回頭上,“你
們的破綻太多了!
不顧老齊變色,我快速地說下去:“六哥是不是故意說漏嘴引我來找你我不知
道,但你是真的說錯了話——你告訴我,那是一張活人的人皮。”
“如果真如你們所說,小王羲之留字后自殺,六哥剝皮留念,我也不會對那張皮的
狀態(tài)產(chǎn)生懷疑。我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你手上拉一口子,我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什么
東西什么時候拉的,何況這么大張人皮!我本覺得是六哥處理得好,把死后收縮的肌
理修復(fù)如生,可是你的那句話一直讓我存著一個假設(shè):那就是從活人身上剝下來的!
“西京醫(yī)院又不是地方小診所,是隨便就能把人帶走的地方么?六哥能帶走小王羲
之,是因為他是孩子的父親,小王羲之認(rèn)識他,信任他,自愿跟他走。小王羲之的家
人也認(rèn)識他,當(dāng)他是好人,才會把那些日記給他,讓他整理她的遺物!
“那套唐殘本也是小王羲之寫的,只是那時她生活在幸福中,意氣風(fēng)發(fā),所以寫得
好。我于書法不通,但學(xué)過一點筆記比對,小王羲之的那個'俯'字特征太明顯了——你
去告訴六哥把人皮上的那個字裁掉吧。”
“這你倒是小看他了!崩淆R說得輕松自在,“他找人做了字跡比對,然后把唐本上
所有有破綻的字都裁掉了”。
我聞言無語,六哥是個縝密的人,我是多慮了。
老齊繼續(xù)說:“還有一個地方你猜得不對——娃不是六爺?shù)。?br> 六哥說的那個浪蕩子是真實存在的,小王羲之與他的露水姻緣也是真實存在
的,六哥唯一的謊言是他與她相遇的時間:不是在她生下死胎之后,而是在她剛端著
肚子站在石碑前哭的時候。
逛碑林時偶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臨摹能力超凡脫俗的六哥英雄救美,一力照顧她到
臨盆,在小王羲之的家人看來不僅是熟人,更是恩人,所以他們放心地讓六哥帶走了
小王羲之。
那六個月里,六哥親自調(diào)教小王羲之,把她從臨摹天才培養(yǎng)成了一代宗師——只是
這個宗師水平不太穩(wěn)定,耗了六哥半庫收藏也才寫成了一幅有資格呈給老佛爺?shù)。這
就是為什么西安城里沒有名師聽說過這個天才。
小王羲之每天白天去碑林思念男人,晚上就在六哥那里練字,那套精裝拓片也是
六哥買給她的。對于這樣一個癡心太過的人,只要哄她把字練好,她男人就會回
來,就足夠讓她往死里練了。
小王羲之死后,六哥銷毀了她所有不合格的習(xí)作。老齊說,那一場火,燒掉了一
套海淀學(xué)區(qū)房。
老齊說,你先別走,六爺回來以后可能需要你幫忙。
“我不想再參與了!蔽覠┰昶饋,“我害怕!
“起碼看到他回來你再走!崩淆R突然用了哀求的口吻,我聽了立刻覺得不祥,抓
住他急問:“你還瞞了我什么?!”
老齊右手反扣住我手腕,左手立掌成刀,虛虛地斬了下來。
金盆洗手,哪有那么容易。
我立刻慌了神。人家是急中生智,我是一慌就沒主意,呆看著老齊,等他說話。
老齊捏緊我手腕,低聲說:“你也別這么慌,你六哥給自己留了后路。”
所謂后路,是一個比自斷手臂更兇險的計劃。老佛爺?shù)娘L(fēng)格是不留燙手貨,這種
要殺頭的文物肯定是要外銷的,六哥準(zhǔn)備在老佛爺把偽唐本《蘭亭》交給買主的時
候,小小地告?zhèn)密。
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被正主卸磨殺驢憤而叛變,簡直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六哥臨走前交代了老齊,若老佛爺放他全身而退,他就回來做個好人;若老佛爺
要他的零件兒做紀(jì)念,他也會要老佛爺付出代價;若是后者,就讓妹妹趁早離開。
老齊說,他將來就是個廢人了,你好歹照顧他幾天,讓他適應(yīng)適應(yīng)。
“我等他!蔽业皖^說完,突然感到一陣絕望。我們從一開始從事的就不是光明的
工作,無法為自己謀求真正的穩(wěn)妥和安逸,六哥就算全身而退,就算扳倒老佛爺稱王
稱霸,又能怎樣,一日做賊,終身也洗不干凈了,更何況,六哥身負血債。
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談?wù)撚郎筒恍嗟摹?br> 老齊和我把小王羲之的骨灰?guī)チ苏蚜,灑在荒蕪的山巔:她是李世民生前為之
癡狂的那幅字的傳人,就讓這兩個人在虛空的世界一起切磋書法吧。
等待六哥的日子,我每周都去碑林,不僅看《蘭亭》,也看我最心愛的米芾。那
些冰涼的石碑散發(fā)著穩(wěn)定的涼氣,我時時想起六哥悲傷的聲音:你不該那么喜歡的。
他見證了癡狂是如何害死小王羲之的,他怕我變成第二個她。
那一刻我突然相信了魅的存在,碑林是活的,那些碑刻是活的,并將永遠活下
去。
我最終沒能等到六哥回來。
老佛爺把殘本《蘭亭》賣給了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六哥的告密成了自掘墳?zāi),?br> 佛爺輕易壓下了消息,然后派小弟半路截殺了六哥。
老佛爺愛惜人才,特地吩咐了用六哥成名的九層鏤雕翡翠塔盛了六哥的骨灰送到
老齊手里。
我想起這個遠房哥哥生前對我的好處,躲在老齊鋪子的后堂哭了很久。
老齊拿出那個補了黃金的瑪瑙釉缸子,把六哥的骨灰倒進去,吩咐我鎖到保險柜
里,然后拿出小錘子,把那件價值連城的翡翠塔仔仔細細地砸成了碎末。
六哥的死,對外解釋是交通意外,料理完后事,我?guī)е墓腔胰チ吮,隨便
找了片泥巴地挖開,連同那根鑲金簪子一起埋了。
我要讓最古老的城市里最古老而不朽的石頭陪葬。
一個月后我離開了西安。
過了半年,老齊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老佛爺失蹤,手下人瞞了兩個月沒瞞過
去,圈子里到底是改朝換代了。
“六哥玩火自焚,沒什么報不報仇的。”我打斷老齊的因果報應(yīng)講座,“老佛爺是怎
么回事?”
“呵呵!崩淆R用他一貫的嘲諷腔說道,“帶著小妾去度假,回來的飛機飛到一
半,喀,失聯(liá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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