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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小夏跟著姨娘阮氏在天祿城外開茶寮有些年頭了。
茶果點心小營生,一個孤弱的女人,一個半大的孩子,生計全靠了南來北往的過路客才得以勉強支撐下去。
“小夏,明天去私塾,記得把書袋里的那二兩六錢學費交給先生!比钍贤箦伬锛恿艘恍└蓛舻娜,然后把山楂、冰糖和金銀花倒了下去。
“噯,記下了!”小夏被熱煙熏得眼睛疼。
“我先去前頭送茶,等會兒水燒開了你就出去幫忙!比钍峡艘话杨~上的汗,瞧著小夏不覺心間一酸,“手腳慢些沒關系,別磕傷了自己。”
“知道了!
小夏頭都沒抬一下,他只知道,隔了片刻,姨娘就拎著兩壺沖好的云霧茶出去了。
那個姑娘是怎么出現(xiàn)在茶寮里的,小夏沒注意到,他出去的時候,姨娘在看蒸籠里的米糕,零星的四五位客人在角落陰涼的位子上喝茶談天,他擺整齊茶寮里的桌凳,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她。
“喲,姑娘,喝茶?”小夏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紫衣的姑娘循聲望過來,一雙清亮的眼,一張白凈的臉,長發(fā)扎成一個簡單的馬尾,她長得很漂亮,但裝扮利落英武,連袖口都是束住的,唯有幾綹散發(fā)平添了些許柔軟的風情。
小夏一瞧清楚她的著裝和樣貌,忙斂起了頑劣的態(tài)度,再認真問上了一句:“姑娘,你喝茶嗎?云霧還是花茶?”
那紫衣上的暗紋看上去不簡單,眼前這位姑娘一定出身權(quán)貴,萬萬不可得罪,小夏心里這樣嘀咕。
不曾想,紫衣姑娘盯著他看了好半晌,卻是一聲都沒吭。
小夏腦瓜子靈,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就有了算計:“不如就我給您拿主意吧?云霧,云霧好不好?再配上一張我們家的招牌煎餅,那搭配可絕了,保管您滿意!”
姑娘依舊沒吭聲,不過她想了想,最后還是輕輕點頭同意了。
小夏大松一口氣,忙不迭把茶和餅都端了上來。
午后外頭太陽正毒,走過路過的鄉(xiāng)親和旅人都會到茶寮里來歇一歇,慢慢地,小夏就有些手忙腳亂了,但他眼觀八方精明得很,這不,那紫衣的姑娘一站起來,有了要走的意思,他就快步跑到了桌前:“一壺云霧,一張煎餅,十三文錢!
紫衣的姑娘神色怔忡:“十三文……錢?”
小夏點頭:“對呀,云霧是八文一壺,煎餅五文一張。”
紫衣的姑娘略躑躅,轉(zhuǎn)眼環(huán)視一圈茶寮,正巧看見阮氏從一位客人手中接過了茶錢,“哦,你說的是酬勞吧?”她低頭,想了想,從腰間取出一塊白玉牌遞給了小夏,“我,我身上只有這個,抵給你吧!
衣飾看著挺光鮮,真沒想到是個窮光蛋!
小夏鄙夷地接過了,他瞥了一眼,心想道:“嗯,挺漂亮的一塊白石頭嘛,市集上有人賣雕花的貝殼,是三文錢一個,這個白石頭可比貝殼好看多了,應該能值個二十文?還是二十五文?至于到底值得幾個錢……那要拿去給姨娘看看才行!
那姑娘走到門口,回頭問小夏說:“小哥,我向你問個路,瑛城怎么去?”
小夏不太耐煩:“什么瑛城?不知道啦!”
姑娘一怔,再問:“那,葵國呢?”
“葵國?”大步跨進茶寮來的漢子表情怪疑地盯著她上下打量了一遭,不由得輕蔑笑了兩聲,“葵國早就滅亡一千年了,現(xiàn)在還哪里來的葵國!”
小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姑娘聽完漢子的話之后,本就白凈的臉上愈發(fā)顯得白了。
“小子,來壺好茶!”漢子吆喝道。
“馬上就來!”小夏雖心存猶疑,但沒時間去顧及太多。
等到把茶給客人拎來,門口僅一縷陽光斜灑,空空如也的,早就沒有人了。
漢子抬頭看一眼小夏,嗤笑說道:“剛才那個,不知是哪里來的瘋女人,竟問起別人一千年前的古國該怎么走了,可笑,真是可笑。
“老板娘,結(jié)賬啦!”
阮氏在后頭沖茶,騰不開手,她只好先答應一聲,然后催小夏過去。
收茶錢,拿果餅,沖云霧,添水添柴火……小夏忙乎了一陣子,等到想起懷里還揣著一塊“白石頭”的時候,灶上的米糕都蒸熟好幾籠了。
“這是玉!”小夏跑到阮氏跟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說,阮氏細細看了他手里的物什,一記栗子就敲上了他的頭,“混小子,茶和餅才幾個錢,你怎么敢拿客人如此貴重的東西!”
小夏摸摸敲疼的頭,為難極了,好半天才訥訥說道:“這收都收了,怎么辦呀?”
“能怎么辦,去找找那姑娘,趕緊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
阮氏把玉牌往他懷里一塞就轉(zhuǎn)頭忙去了,小夏沒法子,只能拔腿往外追去。
她到那座名為“天祿”的城池里走走停停,看到的景沒有一處是熟悉的,街上商鋪林立,有人量身做新衣,有人安坐聽說書,有人酒館斗蟋蟀,有人高樓摟風月……到處歌舞升平,百姓們安居樂業(yè),無論是白發(fā)老者,還是垂髫小兒,眉目間都一團喜慶知足,似乎不曾有過憂愁。
她孑然伶仃,恍恍惚惚出得城來,久立于城門口,身后人來人往,她獨自望著城墻下野地里的幾株葵花出了神:“葵……”
從天祿城內(nèi)正巧走出一高一矮兩個人來,是一個俊逸的年輕人帶著一個八_九歲左右的男孩子,年輕人經(jīng)過她身邊時,忍不住多瞧了她兩眼,然后揚眉糾正道:“是六重葵!
她一愣,疑惑轉(zhuǎn)頭看他:“六重葵?”
年輕人笑了笑:“天下人都知道天祿城外的六重葵,你卻不知道嗎?”
她木然搖頭:“我不知道!
“喏,那個,”年輕人伸手指著她剛剛盯著發(fā)過呆的高大葵花說道,“它們生有厚重的重瓣,和普通葵花是不一樣的,從萌芽開始,一年一榮枯,到了第六年才會開花,開完花就慢慢徹底死掉了,所以它們的名字就叫六重葵——姑娘,這花很奇怪的哦,只長在這天祿城外,別的地方可沒有呢!”
“為什么它們只長在這里?”
“唔,聽說和葵國的那位小公主有關吧!
“葵國?有人告訴我,葵國已經(jīng)消亡一千年了……”
“沒錯啊,那的確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了,在葵國小公主出使東邦時,六國聯(lián)軍趁機攻破了葵國國都瑛城,小公主返回時已是國破家亡,所幸葵國精銳之師并未折盡,小公主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組建了一支軍隊,她試圖奪回瑛城,復己家國,在往后的三年里,她也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著,但是天下一統(tǒng)的宿命是任何人都無法阻撓的,第四年,衛(wèi)軍征服了其余六國,建立了龐大的統(tǒng)一帝國,在與衛(wèi)軍爭奪瑛城的戰(zhàn)爭中,小公主身負重傷,最后被一支強弩射穿心脈,死在了瑛城之下!
“……瑛城,瑛城還在嗎?”
“在啊,以前的葵國國都瑛城,就是現(xiàn)在的天祿城!
難以置信的神采在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來,她抿緊了唇角,好久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多謝!
她離開時,身形似有幾分踉蹌。
男孩子留心看在眼里,爾后仰頭問年輕人:“師父,她怎么了?”
年輕人彎起嘴角,目光停駐在了她將才看過的那幾株六重葵上,明明臉上是掛著笑的,但他的語氣聽上去卻有些感傷:“她做了一場綿長的家國夢,如今一朝醒來,才發(fā)現(xiàn)那個支撐著自己活下來的夢竟是虛無飄渺沒有意義的!
男孩子沒有聽懂,但他也不想再多問了。
小夏問了好多人,才知道那個紫衣的姑娘進了城又出了城,他氣喘吁吁追到城門口,遠遠看見了那個瘦弱的身影:“哎,姑娘,你的東西!”
小夏手里握著的白玉牌被人一把抽走了,他驚惶回頭,看見一個年輕人。
“快還給我!”小夏疾聲說道。
年輕人認真看著掌中的白玉牌,眉角微揚:“是古葵國的文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小夏愣怔,下意識脫口問道:“是、是什么字?”
年輕人挑眼冷清清瞥他,動了動嘴唇:“龍愛。”
小夏渾身一顫,尖聲叫道:“龍愛?!葵國的最后一位公主龍愛?!”
葵國的最后一位公主?
“……小公主身負重傷,最后被一支強弩射穿心脈,死在了瑛城之下。”年輕人身邊的男孩子目光驀然一凜,他低聲喃喃著年輕人不久前說過的話,不覺蹙起眉,咬了咬唇,伸出手輕拉了一下年輕人的衣角,“師父,她——”
年輕人回首,伸手撫他額頭,沖他微微笑道:“阿梨不怕,沒有事的!
小夏震驚得睜大了眼,他直直地望著年輕人手里的那塊玉牌,突然一下就像發(fā)起了狂,飛快撲上來奪走了它,他雙手將那一塊潔白瑩潤的玉牌捧在心口,轉(zhuǎn)身就往橋那邊跑,他跑得飛快,幾乎是拼盡了全力,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唯一想的,就是把那塊貴重的玉牌還給那位姑娘。
仲夏了,陌上的草長得很高。
一千年前的瑛城郊外也是這個模樣。
“葵國早就滅亡一千年了,現(xiàn)在還哪里來的葵國!”
沒有葵國了、沒有葵國了……葵國滅亡了一千年了,她竟不知,她竟還活著!
遠處的風吹過來,她循著風來的方向看去。
葵,一整片金燦燦的六重葵匯聚成的花海,它們就盛開在前方山坳的平原上。
她凝望著漫天霞光下的那一片花海,沉沉的淚水終于無法在眼中繼續(xù)藏身下去了,它們一顆接著一顆地墜落下來——
醒來就再不曾見到過那些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葵國士兵,還以為是被夜半的突襲沖散了,其實什么軍馬、什么復國!葵國覆亡,自然會有新的王朝替上,我憐百姓苦,而今世道太平,百姓早已不需要我也更記不得我!龍愛啊龍愛,到頭來,你僅是經(jīng)歷了一場黃粱迷夢。
小夏追過了山坡,當再次看到了那個紫色的身影,心里的大石總算落下了,他欣喜極了,急忙揮動手臂,張口正欲大喊,就在那個瞬間,她竟緩緩往后倒下了……
“姑娘!”
小夏急切地邁動腳步,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動作就都停頓住了。
夕陽西沉,陌上的風好涼。
小夏沒低頭,所以他不知道,就在他陡然止步的短暫瞬間里,他緊攥在手中的那一塊世間無極的美玉,已然蒙塵作古,變得不再光潔剔透了。
在小少年萬分驚恐的目光中,剛才還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忽然間就化作了一捧飛灰,輕若無物地消散在山野的風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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