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陰雨連綿之后，天總算是晴了。父親為她請了西席先生，今天開始上課。

　　先生比她的父親年紀小些，約莫三十歲上下的樣子。相貌談不上風流倜儻，卻也能說是不凡了。大概是生存艱難的緣故吧，他的鬢角已有幾絲華發(fā)，眼中能覓到些滄桑了。他站在書房等她，他的學生。

　　這里是京城，她的父親是朝廷重臣，愛民如子。先王是五年前駕崩的，當今天子也是難得的君王，年輕有為。新生的朝廷正向著盛世前進。

　　一切都那么平靜，安詳，美好。就如同這院中的花，嬌艷欲滴。有露水凝結(jié)，晶瑩剔透。

　　風吹過，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她踏花而來，花瓣給她的衣服蒙上了淡淡的香氣，微微的香而已，并不會流于媚俗。

　　她躬身行禮道：“先生好�！彼剞D(zhuǎn)過身來：“小姐多禮了�！�

　　她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這是除自家親人外她見的第一個男人。他很平凡，再平凡不過。不過她欣賞他的氣質(zhì)，一種屬于文人昂然卓絕的風度。那是她見過的男人身上所沒有的，宦海浮沉，早已不清新了。

　　他讀過好多書，她家里也有好多書。所以他便任她選擇，她想讀什么便讀什么。

　　“先生選吧。”她道。

　　“那就《詩》好了�！彼f著，從書架上取了書給她。信手拈來，如摘花飛葉般自然。

　　“《詩》也叫《詩三百》，從漢起，被儒生們奉為經(jīng)典，所以也叫《詩經(jīng)》。其中又分成風、雅、頌三個部分。‘風’是民歌，‘雅’是宮廷樂歌，‘頌’是祭祀樂歌。今天開始學‘風’吧�！彼f，“‘風’也就是‘十五國風’。我們按順序來，先看周南�！�

　　她翻開書，小聲跟著他讀起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真是執(zhí)著�！彼p啟朱唇，“若有誰肯如此追求，女人怕是多半都會心動吧。”

　　他應了一聲，略有些驚愕。隨即繼續(xù)講下去。

　　過了幾日，她已學完周南，現(xiàn)在，他教她寫字。

　　他的字剛勁中不失風骨，無一不瀟灑，卻有無一筆不合乎規(guī)矩。頗有些張旭的味道�？伤吘故浅鯇W，寫出的字軟綿綿的，并不好看。他便握住毛筆的頂端，幫助她練習。她能夠感受得到他掌心的溫暖透過空氣飄散過來，讓自己有些醉了。她定定神，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筆抑揚頓挫，暗自想是如何用筆才能使得字體清秀。這么寫了一張，他問她：“可得了些滋味？”她不語，取了紙仔細寫了幾字與他看，果真是長進了些。

　　再后來，她繼續(xù)學《詩》，召南，之后邶風。

　　學到《燕燕》的時候，他說：“據(jù)說這是年輕的衛(wèi)君送二妹遠嫁時的詩，也有人說是文姜送兒媳歸國所作。小姐覺得呢？”

　　“小女認為這是男子送愛人遠去的詩，前三段已將傷心點到極處，，末段贊美卻多了些。”

　　“也是了。這男子的傷心也算是到了極處，可與《漢廣》相比，于《綠衣》卻還差些。”

　　她卻突然紅了眼睛：“先生，明日我就要走了�！�

　　她想：“先生，明日，會有人為我唱《燕燕》么，若有，那人會是你么？”

　　他明顯楞了一下。說道：“今天好好學完，別哭了�！�

　　她要去的是不見天日的深宮，從此，她就是孤獨的一個人了。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她不喜歡，卻不得不面對。

　　那天，有些宮人到她家里來，為她梳妝。是極繁復的靈蛇髻，配飾掛了滿頭，胭脂水粉，香氣甚濃。她不敢抬頭看自己在鏡中的樣子，縱然，應是不難看的吧。

　　拜別時，她也去向他辭了行。只記得他身上帶了酒氣。

　　吉時已到，她上了轎子，搖搖晃晃往那宮里去了。

　　她聽得出那時他的聲音，他唱著：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他避開了最后一段。花轎中，她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先生，你錯了。若兩人真心相愛，最苦的是那女子。男人還可以高歌一曲，可那女子呢？她像足了被人操控的玩偶，動彈不得。她只能傷心，傷心之外，還有一首歌，劃出不見血的傷口。

　　燕燕于飛，我們終究不是那雙燕子，我們不能比翼雙飛。

　　他還在唱，聲音已有些嗚咽。她擦干了淚水。先生，永別了。我們有不同的路要走，我的路已鋪好，容不得回頭，先生的路還長，要好好走。

　　轎子搖著，已至皇宮。

　　皇上請她唱歌，她唱起了：“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一曲唱罷，她抑制不住淚水，他攬住她，輕聲說：“朕不會再讓你流淚。”她卻伏在他懷中，痛哭不止。他撫著她的發(fā)，無限溫柔。

　　次日，她被封為婕妤，賜封號“燕”。

　　他遞上了辭呈。

　　他走了，無人知曉他去了哪里，只聽說他走的時候唱著：“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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