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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計緣短道情長
楊佩瑜一輩子最不滿楊老爺子的便是這名字。單看字面上倒也沒什么,好好一詞兒,可安上性兒念起來怎么念怎么不對勁——“羊配魚”!敢情是老爺子取名字的時候琢磨著菜譜呢。
就這名字小姑娘沒少讓人嘲笑,怎么鬧老爺子也不肯改。
就說后來姑娘大了去相親吧,臨到介紹完了雙方的名字,男方(后來成了她先生的小王)楞是以為這小姐變著法兒考他來著,崩出一句“鮮小姐,你好!”把所有人都噎那兒了。
當(dāng)然,楊老爺子不招人待見的地兒多了去了,也不差那么一件。平日里人固執(zhí)到底不聽人勸也就罷了,臨老了還不安生,突然冒出個初戀情人來,最離譜的還說個男的!!差點兒把被老爺子招回來的兒女們給嚇死。
據(jù)老爺子自己說,那老頭兒有幾十年沒見了,這回專程從臺灣回大陸看他,兩天以后就到了!這話琢磨著就是這件事兒只是知會你們一聲,別的甭管,還真只是把人叫來告訴壓根就沒要商量的意思!
你說這事情給弄得,雖說楊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是公認的美男子,還有相片可證,可畢竟歲月不饒人。六十有四的年紀了,日漸萎縮的身量不復(fù)當(dāng)年一米八的高挑風(fēng)采,放人群里也已再普通不過的老頭兒,只有面容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俊朗眉目。
但這同性戀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年人趕趕時髦談個黃昏戀什么的可以混過去的,簡直就是給子女脆弱的心臟投了顆原子彈!這爆炸性的消息激得每個人人都坐不住了。
作為小女兒的楊佩瑜臭脾氣也是傳承自老爺子,第一個跳起來倒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爸,你愛過我媽嗎?”時值楊老太太去世也有四、五年了。
老爺子慢吞吞瞟過自己唯一的女兒,嘆一口氣:“你媽跟著我吃了一輩子的苦,沒有一個女人會在我心目中比她更重要了……”
楊佩瑜咀嚼了一下楊老爺子狡猾的回答,什么話也沒說就拋下一屋子人瀟瀟灑灑走人了。至此以后,楊老爺子“老不正經(jīng)”的問題自家里鬧了多少年,楊佩瑜都閉口不提她究竟是贊成還說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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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鬧,該來的還是來了。老爺子“老情兒”到的那天,每個人都推說自己有事,只有楊佩瑜帶著事不關(guān)己看熱鬧的心態(tài)陪老爺子去了機場。
一路上楊佩瑜都在打量著老爺子暗笑,看得出老爺子為了此次會面著實精心打扮了一番,整個人精神了不少。最有趣的是從沒見他緊張成這樣,新?lián)Q上的褲子沒敢捏,倒把人家車上的軟椅套子掐出了好幾個褶子。
城市的交通很是擁堵,就算提前了出門,等父女倆到了機場已經(jīng)遲到了五分鐘了。
正當(dāng)楊老爺子心急如焚地張望時,一聲“舒顏!”算是解了圍。女兒倒是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對了,老頭子大名楊梓生,字舒顏來著。得,確定目標任務(wù)!要不是“老情兒”誰會喊老爺子的字呢?
“舒顏!”來人一身干練西裝提著行李,步伐也是矯健,一臉謙和的笑容倒叫人說不好年紀。一副金邊眼鏡為保養(yǎng)得宜的容顏平添儒雅的味道,一身氣質(zhì)說是教授學(xué)者保管沒人懷疑。和某人完全不同。楊佩瑜暗想著瞟了眼‘某人’。
兩人抑制著激動寒暄一陣,免不得先給頭一次見面的‘后父’女介紹一番!袄锨閮骸比麉侵Ψ保志皹s,在臺灣經(jīng)商,做得不大也算略有薄產(chǎn)。
吳老爺子有禮幽默的談吐讓佩瑜給他又加了不少印象分。倒是吳老爺子聽到佩瑜的名字略微驚訝了一下,隨即笑開:
“佩瑜嗎?當(dāng)年我和你父親讀書的時候開玩笑,說是我將來要是有了女兒一定取名叫佩瑜,取自懷戴美玉之意以表對女兒的珍愛!
楊佩瑜帶著一絲驚訝瞄過老臉微紅的楊老爺子,接著問似乎很開心的吳老爺子:“那您的女兒也取名叫佩瑜了嗎?”
“沒有!眳抢蠣斪游⑽⒁恍,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
“好啦好啦,也不看看老人家站這么久多累,回家回家!”一邊不知何時臊紅了臉的楊老爺子打斷兩人的話扯著就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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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爺子就這樣在楊老爺子家安頓了下來。畢竟兩人四十年沒見很多地方都變了,剛第一天就起了摩擦,其實確切的說是楊梓生同志單方面生吳枝繁同志的氣。
起因是楊老爺子獻寶似的吧自個兒馴養(yǎng)會說“您好”的八哥給吳老爺子瞅,吳老爺子果然緊盯著驚嘆了好久。
正得意,吳老爺子一句馬屁就給拍偏了——“舒顏好厲害!連烏鴉都給馴得會說話了!”得,把楊老爺子氣得一天沒理他,不識貨的人!
吳老爺子也自知理虧,誰叫自己沒養(yǎng)鳥的愛好,連八哥和烏鴉都分不清。見哄了一下午也沒用,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打算去買以前楊梓生同志最喜歡的酥糖。
也不想想自己多少年沒在大陸生活了,直到天黑也沒見回來。急得楊老爺子快要報警張貼尋人的時候,一臉尷尬的迷路人總算讓好心人送回來了。
酥糖當(dāng)然是沒買到,不過楊老爺子的別扭也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人來人往,花謝花開,日子也就這么過。其間吳老爺子將自己在臺灣的生意全部轉(zhuǎn)讓,又象征性地買下了他現(xiàn)在與楊老爺子共居的房子的一半以示自己的根也扎在了這里。
閑時兩人一起去公園散步、下棋、遛鳥,與其他老人也沒什么不同。遇到一個小區(qū)的老人直夸他倆感情好,子女們也只有尷尬地笑笑,誰會自揚家丑呢?沒有外人的打擾,兩人過得倒也清凈。
第八年的冬天,吳老爺子走得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告別。
那天早上氣溫低,路面的積水結(jié)了冰,兩人散步的時候吳老爺子狠狠滑了一跤,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過了一會兒倒也沒事兒了,只說可能是嚇到了頭有點暈。接下來看吳老爺子都活動如常,想他平素身體不錯,楊老爺子也沒在意。
哪曉得到了晚上突然呼吸困難鼻血流不停,根本止不住。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生說是顱內(nèi)出血來不及了。吳老爺子就這樣撒手歸去,享年71歲。
就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他還費力安慰著急得發(fā)抖的楊老爺子,說不出話來就用口型:“我沒事,你別怕!闭l又料得到那會是他這一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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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大半輩子,臨了真正相知相守也不過這八年時光。
沒有花前月下,沒有良辰美景,也沒有海誓山盟,這平平淡淡的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比之他們這漫長一生的等待來說,八年相伴只占了不到七分之一,太短暫;但對于他們不可預(yù)知的有限余生來說,能夠這樣安然度過僅屬于他們的光陰又是極大的奢侈了。
吳老爺子為了楊梓生一生未娶,辜負了吳父為他取名枝繁希望他開枝散葉多子多孫的寓意,可倒是應(yīng)了“無枝繁”,身后事也沒有子嗣操辦。
他的遺產(chǎn)除了那棟兩人共有的房子以外全數(shù)捐給了慈善機構(gòu)分文未留,因而那些侄子外甥女什么的一個也沒露面。喪禮上除了楊老爺子和向來敬重吳老爺子為人的楊佩瑜一家再無其他。
面對女婿小王先生的勸慰,楊老爺子倒也想得開:“天命啊,這把年紀了又怎么會沒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呢?只是沒想到先走的會是他罷了……”老爺子抽口煙頓了頓,“活到這歲數(shù)都怕死啊,哪會像小青年似的尋死覓活,你們放心。況且我答應(yīng)過他,要活到八十耄耋做老妖怪的!闭f完還故意嘿嘿笑兩聲,合著近來越來越深的皺紋是挺老妖怪的。
接下來的日子楊老爺子總算安安分分沒鬧出什么大動作來,讓子孫們都松了一口氣。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除夕夜,全部人都聚到楊老爺子家拜年,一起吃上一頓年夜飯以求團團圓圓。一向早眠的楊老爺子又任性起來,一定要和大伙兒一起看春晚守歲,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了。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了。
但到底是習(xí)慣使然,沒看幾個節(jié)目便練起小雞啄米式,頭一點一點的了。只要一有人起身走動,他又猛地驚醒過來,強打精神掙扎著坐好繼續(xù)。沒一會兒又堅持不住打起瞌睡來了,勸他去睡覺也不肯。
終于撐到倒計時的環(huán)節(jié)了,電視里傳來主持人與觀眾們激動的呼喊:“三!二!一!零。!”瞬間煙花爆竹的狂想曲淹沒了一切不和諧的音符,新的一年到來了!
這會兒老爺子終于肯乖乖被大家哄上床了。不過楊老爺子睡覺的習(xí)慣倒很好,不打呼嚕不磨牙,一碰上枕頭就睡得死沉。
昨晚上胡鬧了一宿,大家直到中午才起來,奇怪的是向來起的早的楊老爺子也還沒動靜,估摸著昨晚也是累著了。但總得起來吃午飯吧,一叫,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涼了。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的他好像做了個好夢,安詳?shù)哪樕蠜]有一絲痛苦。
楊老爺子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其他哥嫂本來是反對的,二嫂的話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的意思:“要不辦隆重點兒,別人還指不定怎么罵咱們不孝呢!”被楊佩瑜一句話打了回來:“做這種表面功夫還不如活著的時候?qū)θ撕命c兒!”說得幾個哥哥嫂子臉上都不好看,這要是不同意從簡不是擺明了說自己對爹生前不好嘛。
幾個人怎么著心里都不是個味兒,好在小妹后一句話倒還中聽:“老頭子的房子你們看著辦吧,要賣要分,不用算我的份兒。”
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小王先生想明白了一件事兒:“過了年你爸就整八十歲了,他是和家人最后道別啊,因為他實現(xiàn)了承諾便要回去和吳老先生團聚了!
其實楊佩瑜也是這么認為的,不過當(dāng)時正和小王先生鬧脾氣,甩下一句“無聊”就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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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楊老爺子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老爺子還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厚厚幾大摞。楊佩瑜翻女兒的日記翻習(xí)慣了,看自家老頭子的隱私也絲毫沒有罪惡感。
雖然在破四舊什么的時候丟了幾本,但拼上之前和吳老爺子那兒八卦來的片段,倒也算弄明白了兩個人之間的糾葛。
楊家當(dāng)初是城里有名的富庶大戶不說,楊老爺子,當(dāng)時還年輕呢叫老爺子太奇怪了,還是叫楊梓生好了,更是楊家一脈單傳的小少爺,自然是百般寵愛,取名梓生是希望將來少生幾個孩子,避免兄弟多了爭奪家財發(fā)生不和,取字舒顏當(dāng)然是希望他能一生開心快樂;臼前褩铊魃膶矶及才藕昧。
可誰都沒想到后來的變故,解放以后扣上地主的帽子正是這優(yōu)越的生活導(dǎo)致的。成分不好帶給楊梓生的磨難使一個俊秀男子早早皺緊眉頭,成熟臉上滄桑的紋路。
當(dāng)時的政策下地主階級的男孩子只許讀到初中就得強制退學(xué),只有女孩子有希望讀到高中。倔脾氣的楊梓生堵上了一口氣要生個女兒,楊家代代書香門第怎能下一代個個沒文化,直生了三個男孩才有了一個女兒。因而楊家祖宗的心愿算是都落了空。
這些楊佩瑜以前都是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吳家原來是與楊家隔了一條巷子的死對頭。像電視劇里演的似的,兩家不和,一起在學(xué)堂里念書的兩少爺?shù)钩闪四嬷弧?br>
兩人的感情是哪時變質(zhì)已不可考了。但對于處于那個時代下的他們來說,這種不可控制瘋長的情愫,不是用哪家紈绔子弟包下了堂子里的名角似的風(fēng)流韻事就可以簡單搪塞的,誰的背后都立有一個大家族的榮辱興衰。既然明知道這樣的感情見不得光,又何必非把它攤到陽光下受苛責(zé),于是誰也沒能把一個愛字說出口,只有一把叫做緘默的鎖捆綁在二人心間。
不是沒有掙扎過,將這段錯亂的愛劃上句號,或許在楊梓生被迫定親的時候,或許在楊父仙逝與吳家老大的一推之后,或許更早以前……誰也沒想到真正把他們分隔此岸彼岸的,是八年內(nèi)戰(zhàn)之后一方的徹底順利。
仗著吳家子弟不錯的關(guān)系網(wǎng),吳父決定舉家跟隨國民黨離開大陸,退居臺灣。
而隨著楊家主心骨的倒塌,接手的大夫人趙氏不愿背井離鄉(xiāng),最終決定留下來。
至此這段感情再沒有走下去的理由,二人天各一方。
楊梓生迎娶李家小姐淑文,結(jié)束了安逸的少爺生涯,開始了與相敬如賓的妻子患難與共的坎坷生活。只有偶爾喘息的間隙才能回想記憶中那個有著溫柔微笑的人,想那個人是否安好。
而身處臺灣的吳枝繁在輾轉(zhuǎn)紅塵之間終于挫敗承認,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與那顆愛人的心長在了一起,撥不掉了。至此徹底下定決心忠于自己的心,等待,是吳枝繁幾十年里修習(xí)得最好的功課。
海峽兩岸真正結(jié)束信息封鎖以后,楊梓生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吳枝繁幾經(jīng)周折才得到那個人的消息。經(jīng)過書信的小心試探,確定了自己不安穩(wěn)的心,年逾花甲的二人終于能再次相逢。接著就上演了已是楊老爺子的一場令子女們心驚肉跳的跳大戲。
看完老爺子那些珍藏在日記夾層里的信件,楊佩瑜撇撇嘴,不屑楊老爺子的沒臉沒皮:“切!肉麻加老套!”但不知道為什么鼻子有點莫名酸澀。
把這些日記信件全部投到火盆里燒還給某人,楊佩瑜又開始使喚一旁發(fā)呆的小王先生以示冷戰(zhàn)的結(jié)束。
昏黃的紙頁逐漸被火舌吞沒,還與一股青煙,多情地,纏綿地,擁抱在一起,緲緲而散。還天,還地,還諸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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