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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高高的祭壇之上,我穿著寬大的金絲暗紋月白繡袍,手中握著象征最高祭司的權杖,擺出一副知天命順天意的模樣,照例做著我的第三十二次皇家祭祀。
年輕的皇帝引領著眾大臣,匍匐在我腳下,如往常一樣,靜等著我輕開金口,宣告最新的預示。
我,大昭國最年輕最有威望的祭司,從十七歲執(zhí)掌祭司之位以來,開口預示的事從無錯漏,從哪里會發(fā)瘟疫,到何時黃河會決堤,件件成真;实垡兄匚遥傩站囱鑫,而群臣卻對我頗為懼怕,生怕我下一次開口會成為他們無法辯駁的滅頂之災。朝中曾有兩位大臣因此蒙難,只因在我的預示里,他們都是將來的反賊;实鄄挥煞终f立即下旨殺了他們,滿門抄斬,無一活口。
于是朝中開始不斷出現大臣諫言廢棄祭司,但皇帝從未同意,并對這些大臣進行了貶斥。
皇帝絕不會棄我于不顧,這一點,我很清楚。
我那些次次命中的預示,全都是皇帝暗中的功勞。
我是皇帝不便啟齒的金口,無法明發(fā)的暗箭。
只是帶著這金口玉言掙扎在風口浪尖,我亦是很倦了,今日的祭祀,我決意預示一回自己的命數。
于是,在慣常的祭祀儀式之后,我沒有按照皇帝的指示宣告任何事,而是故作驚詫的樣子呆愣了一陣。
皇帝抬起頭看向我,眼中明顯帶著質問和催促。但我依然如故,怔愣在原地。
皇帝不得不問:“愛卿預見了何事?”
我略斂神色,微微低頭帶著淺淺羞怯:“小人惶恐,竟預見到自己未來的夫君!
皇帝一驚,眾大臣明顯也詫異莫名,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句話,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皇帝那帶著冷意的眼神如箭射來,我卻略垂著眼睛沒有看他。于是逼迫得他不得不如往常一樣,追問道:“那,是何人?”
我低頭淺笑,復爾抬頭望向皇帝身側不遠處,對著那個即使跪著也挺拔寒峭的身影,朗聲出口:“虎威將軍嚴陌,便是小人的良人!
嚴陌倏然抬眸看向我,一貫克制冷靜的臉龐上被震驚困惑所覆蓋。我心口微微酸麻,卻沖他微笑,丟出預言的后半句:“與將軍成婚,非邊關之地不可!
2
我倚在馬車的窗沿邊,窗外晨光和煦,沿途桐葉如碧,真真心情大好。只是忽然一抹陰影擋在我眼前,嚴陌騎著馬出現在窗外,神情冷漠甚至帶些肅殺,瞥了我一眼:“祭司大人為何自尋死路?”
三年前,我曾預言十年之內,凡是他所參與的戰(zhàn)爭絕無勝算。于是這個原本戰(zhàn)功赫赫的虎威將軍,已經賦閑三年。而今,又因為我的預言,他得以重新翻身上馬,去往他一直向往的邊關。
“雖是圣上允婚,但我到達邊關之后,與鄰國必有一戰(zhàn),婚事必須延后!彼淅涞乜粗,略帶嘲弄:“十年之期未過,祭司大人就敢與我一同奔赴邊關,這份膽色倒也不尋常!
他定然以為,這不過是又一次陰謀算計,將他指向必敗甚至必死的征途。
我抬眼輕笑:“陌哥哥說什么呢?有我在,你不會戰(zhàn)敗!
他的眸中,似有若無的輕顫劃過。
“陌哥哥,你說邊關那里的鳳蘭花開了嗎?這個時候過去應該正是開花時節(jié)吧?”我向往地看著前方:“上次做的花環(huán)太小啦,這次,陌哥哥給我做個大的吧?”
在我接任祭司之位以前,那年那時的邊關,鳳蘭花開得如火如荼,嚴陌拉著我站在夜色下的花海之中,彷如幻境。而這美得炫目的景致,卻半分不及他眼中映月盛星,情意灼灼。
彼時無憂純澈的年少,輕易就讓人以為,那是一生的模樣。
而此時,嚴陌已不會像從前那樣耐心回答,他偏了頭,聲音清寒:“尊卑有別,祭司大人還是稱呼我為嚴將軍罷。”說罷略略輕夾馬腹,很快向前行去。
心里掠過一陣酸澀,酸麻感突襲了我,令我一陣絞痛。恍然想起皇帝書房的案頭,那一封大臣聯名上書彈劾我的奏本中,頭一個出現的名字便是“嚴陌”。
不要緊,不要緊的,陌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啊。等他知曉了一切,他定會如從前一樣待我的。
只是手心里,不可抑制地冒著冷汗。
3
到達邊關之后安營扎寨還未得喘息,鄰國的大軍已經壓境,先鋒官上陣叫囂的聲音響徹耳際。嚴陌換上鎧甲鐵盔,沉著冷靜地布置戰(zhàn)術。我被拒絕進入軍帳,周圍時刻有人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有親人因我的預言牽連致死,他們看著我時,手都按在腰際的兵刃上,像是隨時準備殺我而后快。其他的兵士也都視我為眼中釘,彷如我的存在是在提醒他們必敗的命數。
所以嚴陌,這一仗你一定會贏。
唯有你贏,才能破解這命數。
而我,一定會讓你贏。
深夜,嚴陌帶著人從軍營背后的陡峭崖壁出發(fā),準備偷襲敵軍。我趁著守衛(wèi)稀松,召來了一直跟隨我的暗衛(wèi)褚青。他本是皇帝指派給我暗中行事的,卻最終被我買通,成為我的心腹。
褚青仿佛一個黑影,隱匿在黑暗之中,靜靜聽著我的命令:“今夜嚴將軍夜襲敵軍,你帶人從旁相助,務必一舉成功,大破敵軍!
“是!瘪仪鄳暎终f:“嚴將軍知道你的本意了么?”
“還沒!
褚青略略猶豫,說:“屬下聽到嚴將軍與下屬商議,待擊退敵軍便會取你性命,以祭無辜冤死的亡靈。”
我的心突地一跳,酸麻感瞬間攻城略地。褚青的話殘忍地刺進心里:“旁人對你的預言能力半信半疑,但嚴將軍斬釘截鐵地說過很多次,你絕沒有任何預言能力,一切都是在助紂為虐。也正是在嚴將軍的倡議下,才有了大臣聯名上書彈劾處死你!
我穩(wěn)住心神,盡量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即使你現在告訴他,當初建議皇帝預示他無法再打勝仗而導致他被閑置,是為了保護他,是緩兵之計,讓皇帝越來越信任你,又聽從你的建議,利用預示拔除了朝中唯一能與他抗衡的驃騎將軍,而其他那些因皇上的多疑心病而被你預言死去的大臣,不過是你為了得到信任而必須聽從的命令——你覺得他能信么?”褚青盯著我的眼睛:“即使他信,他的屬下們,能信么?”
我心口憋悶得說不出話來,手心里又冒出了冷汗。
“朝堂爭斗也就罷了,并沒有什么對錯,但預言水患和瘟疫,暗中派人破壞堤壩導致洪水泛濫,暗中傳播瘟疫導致民不聊生,這些,他也都能原諒你么?”褚青的眼中閃現出從未有過的惱恨急切:“還在猶豫什么?眼下是最好的逃生機會!”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用從未有過的命令語氣對我說:“跟我走!”
4
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夜晚,嚴陌牢牢鉗住我的手臂,讓我跟他走。那時,已有三位朝中重臣因我的預言而滿門獲罪。嚴陌忽然漏夜而來,沒有任何質問怪罪,只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不記得是如何拒絕了他,只記得他負氣而走的背影,孤寂而憤怒。
今晚的月色一如那晚,只不過生氣惱恨的人換了一個。
褚青很快隱匿在黑暗之中離去了,最后好像還說了什么,但我只記住了一句:“自你在祭臺上宣告自己的姻緣之后,皇帝就暗中派人盯上嚴將軍了,此一役,他絕無可能逃出生天!
我暗暗心驚,很多畫面在腦海中閃來躍去,終于連成一幅完整的畫面——皇帝新納的貴妃正是鄰國的公主,他們交談的只言片語,暗中進宮的鄰國人……
圈套!這是一個圈套!
嚴陌正陷進巨大的危險之中!
這是一個必輸的死局!
我飛奔上馬,向著陡峭的巖壁狂奔而去,沒多久就看見滿目瘡痍,橫尸遍野!倒在地上的大部分都是嚴陌的人馬,鮮血斑斑的土地昭示著方才的慘烈。我倉皇下馬,四處巡梭著嚴陌的身影,但接連走過幾十個尸體,都沒有發(fā)現嚴陌,我不禁叫喊起來:“嚴陌!嚴陌!嚴陌你還活著嗎?!”
已經走到懸崖盡頭,卻仍然沒有看到嚴陌的臉孔。我又是焦急又是安慰,也許他還活著,他逃出去了是嗎?
身后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似有輕緩的腳步聲在靠近。
我猛然回頭,卻見剛才倒在地上的那些死尸,居然都站了起來,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眼中全是殺意,手中的兵刃閃著迫人的寒光,鋒利地對著我。
5
我的驚愕還來不及出口,他們已經開始討伐:
“妖女!驃騎將軍忠心耿耿,你竟與狗皇帝一起預言他會造反,害死他家八十二口!”
“左丞相韓老大人一心為國世代忠良,全家一百三十四口都死在你的預言之下!”
“狗皇帝想殺人,你便甘為鷹犬狼狽為奸!”
“給狗皇帝出謀劃策,妖言惑眾,水患和瘟疫害死了多少人!”
“該死!”
“該殺!”
“千刀萬剮!”
他們一個個惡狠狠兇巴巴,看樣子恨不能食我肉寢我皮。我心中卻并沒有多少懼意,只回了一句:“嚴陌何在?”
他們的身后有腳步聲踏來,嚴陌從他們身后走了出來,手中,也提著刀,寒光閃閃。
他的眉眼如斧砍刀刻,幽邃的眸中有兩汪寒潭,深不見底。
我想起我的手曾撫上過這眉眼,手心忽然生了一些暖。
嚴陌手中的刀對著我,言語冷酷:“你,知罪么?”
他身后的兵士們都以為他在逼視我,而他卻根本沒有看我,只是略略垂著眼,看不出喜怒。
我強忍心口的酸麻,聲音異常平靜:“皇帝與鄰國的謀劃,你早就知曉了吧?皇帝早就想除了你,而你閑置已久并無異動,他也就沒有什么借口,我這次的預言讓他正好有了機會,讓你死于鄰國敵軍之手,真是個沒有破綻的計劃呢。你將計就計,假裝中了埋伏,其實早已殺死了前來偷襲的敵軍,這些人躺在這里裝死,只是為了引我來啊,到時就可昭告天下,我死于亂軍廝殺之中!
他沒有說話,應是默認。
將計就計,甕中捉鱉,這計劃真好?墒,若我不來呢?就這么確定我會因為牽掛他的安危而身犯險境嗎?
我哂笑:“陌哥哥,你身后這些人,都知道我喜歡你嗎?”
他的睫毛,不可遏制地顫動了。
6
心口的酸麻感越發(fā)濃重,幾乎抑制不住。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嚴陌的臉:“你在這里殺死妖女以正國本,朝中應該也有人在擁立新君吧?今夜之后,大昭就換了一個天下,而你也將成為新君倚重的棟梁,位極人臣!
嚴陌一直低垂的眼眸終于抬起,用只有我倆能聽見的聲音,低回地詰問:“為何要來?為何不走?”
我一呆,對上他那充滿怨恨和……深情的雙眸。
是了,他聲稱帶人偷襲敵營,卻也“順帶”撤走了監(jiān)視我的大半守衛(wèi),他給了我逃離的時間,而我,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這地獄之門。
我的臉龐定然是綻開了華彩,不然為什么他眼中十分驚異?他不懂為何我會笑,還笑出了眼淚。
好多話堵在喉嚨,這些年的壓抑痛苦、無奈落寞,之前所做一切的來去因果,諸多解釋都無從出口。可又有什么要緊?嚴陌,他依然是我的陌哥哥,縱然他知道我是個妖女,卻仍然愿意放我一條生路,護我一個周全,一如他要帶我走的那一晚,從未改變。
如此,已經足夠。
心口再次酸麻起來,一次比一次難忍,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
我忽地傾身上前,抓住他那握刀的手,用力向自己心口一刺。他震驚地看著我,而他的身后爆發(fā)出歡呼。他再也偽裝不下去,摟住我叫喊:“阿蕪!阿蕪!”
我想說,原本這次皇帝要我預示的是“虎威將軍嚴陌必反”,可我擅自改變了預言;
我想說,那天晚上我想跟你走,可我還沒找到解藥,我怕不能跟你一生一世;
我想說,從我接任祭司以來,就服下了劇毒,唯有皇帝才有解藥,而自我預言了你我的姻緣,解藥就再也沒有送來;
我想說,原本打算這次幫你打敗敵軍,破了我這祭司的預言,然后留在你身邊,和你安安靜靜地過完最后的日子……
想說的話好多好多,可不斷上涌的熱血封堵了我的嘴,我只能切切地看著我的陌哥哥,留給他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
后記
大昭國史記載:
大昭十一年,虎威將軍嚴陌誅殺祭司梁氏,與右丞李倫一同廢成帝,擁立新君繼位,至此結束了成帝長達十一年的混亂朝局及人心惶惶的局面。新帝勤政,開創(chuàng)“貞元盛世”,并以嚴陌為鎮(zhèn)邊大將,保邊關數十年平安。
下面有虎威將軍的生平介紹,最后一句話是:
虎威將軍嚴陌,終身未娶,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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