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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孔乙己的年代分外冷漠且勢力。若有人在云端,必然別人對其趨之若鶩;而若有人無權(quán)無勢,人人都恨不得上來踩上兩腳。
所以追名逐利之人多不勝數(shù),有如過江之鯽?滓壹罕闶瞧湟弧`l(xiāng)試之時,原本信心滿滿想著最差也能考到秀才的孔乙己卻名落孫山。他不甘。本就家境貧寒,故而才苦讀奮發(fā)十年寒窗,卻是如此結(jié)果,怎能不叫人忿然。好巧不巧,他心中郁結(jié)氣悶,正拿著小酒瓶搖搖晃晃喝悶酒時,忽然看見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對面的酒樓。那是中了舉人的丁姓同鄉(xiāng)和主考官。許是好奇心,又或是報(bào)復(fù)心使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微微的醉意使他有些踉蹌。
那兩人上了二樓,在雅閣中坐了,接著便垂下了竹簾,仿佛談些私密的事?滓壹耗_步不穩(wěn)地過去,稍稍挑起了竹簾,湊上去小心地偷看。
只見那個丁舉人,拿了幾張銀票塞到了主考官手中:“這次鄉(xiāng)試,多虧先生相助了。這是先生的酬勞……”臉上掛著神秘的笑,明明是極俊的臉,卻叫孔乙己一陣反胃。主考官笑逐顏開地接過銀票:“哪里哪里,以后小人們還得多多仰仗丁舉人啊……”原來如此!
孔乙己忽然明白了。原本以為就要走上金玉仕途的人生,原來敗在了這處!沒有錢,又哪來的高官厚祿呢?哈哈,這便是現(xiàn)實(shí),這便是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shí),這便是這個清朝末年的殘酷現(xiàn)實(shí)!
他再也控制不住冷哼了聲,手中酒瓶帶著憤意與不屑狠狠摜進(jìn)雅閣。閣中二人俱是一驚,轉(zhuǎn)頭過來看時,見只是個粗布衣裳的窮酸書生,眼中的戒備便少了些。丁舉人似笑非笑地瞥著他,仿佛是瞧一樣低廉的物品,眼中卻也含著些冷冷的威脅。主考官狗仗人勢地叫道:“你是什么人!叫花子要飯也不瞧瞧人……”“叫花子?依我看,你們才是真正的叫花子,”孔乙己冷冷一笑,望著主考官,“您是在討要別人的銀錢,不過沒有下跪乞求而已,本質(zhì)與叫花子并無不同。而您……”他轉(zhuǎn)向了丁舉人。丁舉人的臉色已然沉了下來?滓壹盒α诵Φ,“您求人辦事,以求榮華,也高尚不到哪去。真真辱沒了讀書人的名聲!敝骺脊倌樕蠏觳蛔,青一陣紅一陣,卻仍梗著脖子道:“哪里來的瘋子,滿嘴胡話!”丁舉人見他都聽了去,也不辯解了,只冷冷道:“你欲如何?”孔乙己一副悠閑慵懶的模樣,只諷刺地笑笑道:“不欲如何,只想將此事大白于天下罷了。告辭,丁舉人!毖粤T轉(zhuǎn)身欲走。丁舉人卻面色鐵青地?cái)r住了他:“你以為你還能走么?信不信明日你的家人便只能在山腰上尋得你的尸體!”主考官當(dāng)即附和著冷哼一聲,生怕惹火燒身般拂袖而去。孔乙己看著主考官離開,揚(yáng)起笑臉來,眸中卻盡是涼意:“丁舉人的意思要滅口?”滅便滅了。家人?若他還有家人的話。既然如此,不如死了也好。不過死罷了,任得身似浮萍顛沛流離茍延殘喘于這早已腐朽的世道,不如一朝痛快解脫了也好。丁舉人死死盯著他,見他一身打了補(bǔ)丁的長衫,高瘦孱弱,想來時常挨餓受凍,貧寒無比,可想其家徒四壁的景況。這樣的人落榜,必然再無別的生計(jì),茍延殘喘,等死罷了。這種人貧困卑微,命如草芥,早已無所謂生死,叫他死了去,反而便宜了他,如了他的愿。丁舉人以為這種人的眼神應(yīng)該是平靜而又又透著一種看破生死的蒼涼絕望的。然而,孔乙己的眼神中,帶著一種蔑視與如一簇火焰燃燒般的傲氣。丁舉人忽然間就有些火大。你傲什么?!都已經(jīng)窘迫成這樣了,還有什么可傲的?!丁舉人沒來由地就想掐滅他眼中那簇如火焰般燃燒的傲,叫他絕望,叫他傲不起來。
可是……尋常的方法,怎么能使這種無所謂生死的人絕望呢?丁舉人盯著他若有所思。
孔乙己笑得越發(fā)嘲諷:“您連殺人滅口都沒有勇氣嗎,還用猶豫如此之久?”丁舉人則越發(fā)不悅,索性摸了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無論你今日看到什么,銀票拿走,我也不要你這條賤命,乖乖自己封了口也就罷了!笨滓壹憾笂A著銀票,不言不語地看著他。錢,他的確很需要,但是……
“不可能,”孔乙己夾著銀票,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卻說,“我一定會將此事告上衙門,不知當(dāng)此事人盡皆知時,您的銀票還夠不夠用?”丁舉人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這個窮酸書生竟然敢威脅他?還這么傲氣?
他盯著孔乙己,盯著他不舍卻又堅(jiān)定地將銀票推回來以示志氣。
又是那股子傲!可惡!
丁舉人感覺全身血?dú)舛荚趹嵟薪袊讨鴽_向了下腹,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他咬著牙,看著孔乙己,忽然想到了一種,似乎過于卑劣,卻絕對能讓眼前這個人尊嚴(yán)盡失的方法。
“你膽子不小嘛,敢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倍∨e人丁況其人,家世闊綽四方仰仗,沒有多少人敢得罪他,孔乙己是例外。
“那又如何?不過一死罷了。”孔乙己道,毫不在乎地笑了一笑。
“殺了你,太便宜你了!倍r說。
孔乙己有些不明白。不殺他,還能如何?
而下一秒,他被人按到了桌上。
他還是沒能明白,丁舉人壓在他身上做甚。
等他明白過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丁況從他身上爬起,看這瞪著眼睛難以置信的孔乙己,十分滿意而惡劣地笑了一笑,指了指銀票:“現(xiàn)在你理所應(yīng)當(dāng)拿走了!
孔乙己怔了許久。
不一會,一個衣衫不整的人捂著衣服跌跌撞撞沖出了酒樓。而手中空空如也,并未拿什么銀票。
身上的錢明明所剩不多了,可孔乙己卻還是去了咸亨酒店。唯酒不可負(fù)。只有醉了,他才能暫時避開這紛亂世事。其實(shí)他不叫孔乙己,酒店的人只知道他姓孔,便叫他孔乙己,實(shí)際上他叫孔由?子梢司,愣愣地邊喝邊出神。他要讓丁況付出代價!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讓一個男人雌伏在另一個男人身下,這是多么讓人不可接受的恥辱!孔由想,他要告發(fā)丁況。那個混蛋!然而此事終究難以啟齒,他便買了假胡子,喬裝打扮。正好有人請他幫忙抄書,他糾結(jié)了很久,還是卷著別人的東西走了,他用那些紙筆寫了一份狀書遞上衙門。然而卻石沉大海。他無奈,又接連帶走了好幾個找他抄書的人的筆墨紙硯,寫了好幾封狀紙,卻全都杳無音訊。這么一來,他不但沒能讓丁況付出代價,反而還讓別人不再愿意請他抄書,斷了生計(jì)。他是徹底一窮二白了。可他仍是不想便宜了丁況,他無法接受一個人渣逍遙自在,便決定親自上衙門去告狀。
他偽裝一番,走出自己破舊的小屋。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破屋,他凄然笑了笑。
“浮生富貴一場夢……人世繁華皆成空……草屋——不蔽風(fēng)雪雨……此身浮沉何匆匆……呵……”他凄涼地笑著,哼著難聽至極的小曲。
有時候,人在亂世,身不由己。
孔由不會告訴別人,他的母親,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他落榜那日駕鶴西去了。他悲痛。若不是這勢力冷漠的社會,怎會如此?!他恨。他恨這個末世的社會充滿銅臭,恨考官識得財(cái)識不得才。若非他本就家境貧寒,若非他沒錢賄賂黑心的貪官污吏,他就可以飛黃騰達(dá),他就可以讓辛苦養(yǎng)育了他的母親享福。然而最后,母親甚至連安葬的棺木也用不成,草草用草席卷了便埋入土中,如同埋葬了孔由的靈魂。丁況……那個混蛋,以為有錢便有了一切么!他毀了他的仕途,更毀了他的尊嚴(yán),孔由恨他,恨他將自己壓在身下婉轉(zhuǎn)承歡,恨他奪走本該屬于自己的未來。他想,自己一定要扳倒丁況。
剛到衙門門口不遠(yuǎn)處,他便看見了一個最不想看見的人從衙門內(nèi)走出!r!丁況手中拿著一沓狀紙,滿不在乎的樣子?子梢汇,立即明白了。原來如此!難怪送去的狀紙都杳無音訊!有了錢的疏通,狀紙最后竟都到了他的手上。這時丁況忽而一抬眼,看向了孔由的方向。孔由一震,隨即又坦然了。自己喬裝過,與他又只見過一次,他必然認(rèn)不出。于是孔由不閃不避,靜靜走過去。兩人擦肩而過時,丁況忽然伸出了手,把他拉到了一邊?子删璧乜粗r,驚疑不定。丁況伸手來扯他的臉,將他臉上的東西扯掉了?子审@訝地一退,什么都說不出來。丁況奇怪地問他:“你做什么弄成這副模樣?”孔由不說話,只是咬了咬牙。丁況笑了,伸出一只手撐在了孔由身后的墻面上?子伤蓝⒅6r另一只手上的狀紙掂了掂,笑道:“這些都是你寫的吧,好大的膽子!笨子煽粗鋈惶谷幌聛,傲然點(diǎn)頭。
又來!
丁況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子蓞s趁機(jī)搶了他手上的狀紙,飛也似的逃了。身后的丁況氣急敗壞:“喂!勸你放棄了!我早吩咐過了,你沒有證據(jù),你再來衙門會教訓(xùn)你的!”旋即一愣。自己在做什么?擔(dān)心那個莽撞的窮酸書生?
而孔由頭也不回,跑得飛快。
丁況固然可惡,可他沒說錯,要有證據(jù)。主考官姓何?子梢低等ズ渭艺叶「你y票,如果找到了,馬上報(bào)告衙門,讓衙門來搜。
下定了決心,孔由便偷偷地來到何家,翻墻潛入。一般銀票都放在書房。孔由窩在花叢中,待得夜深人靜,何家熄燈入睡后摸進(jìn)了書房。
主考官到底博學(xué),書卷文冊多不勝數(shù)。孔由翻找許久無果,便有些急了,結(jié)果一不小心便碰翻了花架。巨大的聲響引來了何家的家丁。他被當(dāng)作賊抓住,吊了起來。主考官聞訊趕來,看見是他,臉上一白,驚出一身冷汗,明白了。忙不迭找來了丁況。
丁況看著孔由?子梢部粗r,眼中滿是傲然與不服輸。丁況說:“你還不放棄?”“不!笨子梢桓钠饺赵谙毯嗟念j廢酸氣,斬釘截鐵。丁況下腹又一熱,他一驚,以為是太過火大的緣故。為了掩飾,他吩咐家丁們動手。家丁們圍上去,將吊起來的孔由打了一頓。孔由只是偶爾才低低呻吟一聲,連丁況也不瞪,只閉著眼。但再睜開時,還是火焰般不滅的傲。
丁況沒來由的口干舌燥。他心煩意亂地回了府,身體莫名的反應(yīng)令他訝異而慌亂。自己這是怎么了。或許,都怪那個窮書生。
可惡!都被打成那樣了,你傲什么傲!
孔由沒幾日便帶著新傷去了咸亨。酒店里的人都嘲笑他,說到他去了何家的事?子赡樕蠏觳蛔,窘迫之余漲得通紅。他無從解釋自己到底是去干嘛的,到底會扯出和丁舉人的“風(fēng)流韻事”,只得裝出拙劣的被拆穿的模樣來蒙混過關(guān),引來店中人的哄笑。其實(shí)他也在心中自嘲地笑。他的人生,何嘗不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這邊廂的強(qiáng)顏歡笑,卻不知那邊廂卻有人盡收眼底。咸亨對面也是一家酒店,靠窗的雅閣里坐著丁況。他看著孔由做戲般的舉動,蹙眉?子缮砩嫌泻芏嘌诓蛔〉膫,丁況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他讓隨從去打聽孔由的名字,還讓他順便帶一瓶藥過去給他治傷。
于是——
孔由驚愕地看著隨從:“你說這藥是誰給的?”“丁舉人。”隨從答。啪——藥瓶被扔到了地上,孔由看著隨從,傲然道:“滾——”
隨從罵罵咧咧地走了。他出去以后,孔由反應(yīng)過來,驀地過去心疼地?fù)炱鹦叶形此牡乃幤俊K麆偛潘さ牟皇撬,是錢。∵@么好的藥,他是買不起的。跟丁況過不去,可不能跟錢過不去,反正是他丁況欠他的,孔由收他一瓶藥還算便宜了他。孔由這么想著,小心翼翼地收起藥瓶,慢慢走出了咸亨,走向了自己的小破屋,如揣珍寶。
丁況將一切盡收眼底。
隨從進(jìn)了雅閣,只見丁舉人正雙目含笑,看著街上一個走遠(yuǎn)的身影。
隨從憤憤不平地抱怨著孔由的壞脾氣和不識好人心。丁況只笑不答,等隨從說完才問:“你問他叫什么了嗎?”“沒有,只聽到里面的人都叫他孔乙己!薄翱滓壹海窟有人叫這個?”丁況皺眉,從小練字帖的他對這三個字太熟悉了。
最近孔由都在用丁況給的藥治傷。他要養(yǎng)好傷再繼續(xù)扳倒丁況,所以便停下了寫狀紙的舉動。可他早已上了癮離不得酒,又沒了收入,便整日小偷小摸得些酒錢。丁況就借著孔乙己消停的這段日子,慢慢摸清了“孔乙己”愛喝什么酒,愛拿什么下酒。丁況試著吃了些茴香豆,卻品不出其中妙味,只覺得拿這種東西下酒,有什么意思。他聽說了孔乙己的卑劣偷盜行為,極為不快:他到底是窮到了何等境界呢。
丁況本想直接拿錢給孔乙己,可對方定會一酒瓶子砸得他頭破血流,忙活了半天,丁況才愣愣地反問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解孔乙己?!一個撞破了自己的秘密要去扳倒自己的窮書生?!一頭對著明明比他優(yōu)越得多的舉人卻可以露出不屑表情和傲然眼神的倔牛?!隨后丁況就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做了。因?yàn)樗胍䴗缈滓壹貉壑腥缁鹧姘愕陌。那種傲,是他的窮困潦倒所配不上的。
孔由去咸亨時,分給了孩子們一些茴香豆。可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粒時,他舍不得了。他已買不起再多一粒了。所以說,有錢多好。可惜他這一輩子,從未嘗過有錢的滋味。看著那些自覺優(yōu)越居于高位的有錢人,他只覺得凄涼。那些人,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一墻之隔的小街巷里有多少窮人連一口飯都吃不上,卻還被官府搜刮。簡直逼良為娼逼善為盜。他的小破屋所在的那條小巷中,就只有他還在自欺欺人地堅(jiān)信自己的小惡不算惡,彼濁我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恨丁況那樣的人。他覺得他們的好日子和這個搖搖欲墜的時代一樣,已是窮途末路了。
真是……曹操……
孔由感嘆地看著出現(xiàn)在窮人巷中伸臂攔他的丁況。“丁舉人怎么紆尊降貴到了這種地方,怕是有失身份吧?”孔由不看他,只盯著他身后的墻!澳愫么跻彩亲x書人,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不覺得敗壞讀書人的名聲嗎?”丁況沒好氣地說?子梢魂嚮鸫螅湫Γ骸澳阌惺裁促Y格說我?讀書人,配不上這三個字的分明是你!我是為生計(jì)所迫!讀書人,我恰恰就是因?yàn)檫@三個字才去偷盜!若我不是讀書人,我尚能以手藝養(yǎng)活自己,偏偏百無一用是書生!”“強(qiáng)詞奪理!你難道就不能去學(xué)一門手藝嗎?!”“學(xué)手藝?手藝人難道不收錢嗎?!我要湊學(xué)手藝的費(fèi)用,還不是一樣要偷盜?!”“詭辯!你這與那些為了生計(jì)而做皮肉營生的娼妓有何不同?!一樣都是出賣自己!”“娼妓又如何?!你這種富貴人家永遠(yuǎn)不會明白我們的艱辛!”“艱辛?難道你不會找我資助你嗎?!”一句話,點(diǎn)燃孔由所有怒氣。
“你資助我?你憑什么資助我?!真當(dāng)我是娼妓嗎?還帶給補(bǔ)償?!”孔由忽然紅了眼睛!澳,你簡直無理取鬧!”丁況一腔熱忱付之東流,不禁也動了氣。自己難道是傻了嗎?!到底為什么要來管這個窮書生!“我無理取鬧?照你的意思,我就應(yīng)該同那些娼妓一樣賣給你了!”孔由吼。丁況怒極反笑:“好,好啊,那你就賣給我好了!我絕對讓你衣食無憂!”言罷彎腰去扛孔乙己?滓壹簰暝拥牧鈽O大,丁況差點(diǎn)沒制住他。
憑著這些天的“調(diào)查”,丁況自然之道孔乙己的小破屋在哪。
踹開門進(jìn)去,他把孔乙己丟上破木板床,孔乙己掙扎著怒視他,眼中那簇傲然的火焰熊熊燃燒:“我不原諒你,絕不!”丁況也不多說,直接上去寬衣解帶?滓壹簰暝艘粫,還是在丁況終于得逞的時候放棄了抵抗。不堪重負(fù)的破木板床嘎吱直響,像是悲鳴。
窮人街可以清晰地看到月亮,又大又圓的月亮。
盡管木板床又破又小,可丁況還是睡得很熟。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人。好像有人在唱小曲?帐幨幍、沒有家具的屋子的窗戶那里,孔由坐在那里喝著自己僅剩的一點(diǎn)酒,凄涼蒼然地唱著小曲:
“浮生富貴一場夢……人世繁華皆成空……空窗冰盤酒一盅,此身浮沉何匆匆……”
不是很美的曲,卻無限凄涼,讓人哀傷。
孔由的聲音嘶啞得要命,唱得難聽極了?刹恢獮槭裁,聽得丁況像要流出淚來一樣心痛。
孔由自己流出了淚,嘴上卻還在自嘲地笑。月光毫無保留地籠罩著他。單薄的長衫凌亂地披散,沒有風(fēng)。仿佛靜止了一般。
他不知道此刻他的身影靜止而永恒地刻在了一個人的眸中、心中。
丁況再一次睜眼,天已經(jīng)亮了。孔乙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滿是傲氣:“你該回去了吧!”丁況起身不急不緩地穿衣,忽然摸了幾張銀票出來?子梢庾R到什么臉色一變,還來不及說話,丁況已經(jīng)將它們以一個輕蔑的力度摔在了孔由臉上:“拿去,我買你昨晚的!便y票從孔由臉上滑落的時候,丁況看見了孔由一臉愕然。隨后孔由紅了眼圈,罵了一句“王八蛋”,運(yùn)足力氣一拳打在了丁況臉上,又將銀票全部兜頭蓋臉扔回去,轉(zhuǎn)身離去。
丁況捂著臉,痛苦地蹲下去,卻無聲地笑了。剛才他看見了孔乙己眼中的那簇火焰暗了暗:我就知道,遇上我,你總有一天傲不起來。而后,他揣著銀票,微笑著回了府。
孔由徹徹底底恨上了丁況,想出的招數(shù)也越來越極端。他要去丁府偷銀票藏到何家去,再上衙門告狀通知他們?nèi)フ,省得他找了。早知道那天他便收了丁況的銀票,也省了偷這一步驟。
他特意挑了個丁況不在家的日子。可是他被抓住了,手中的銀票更是讓他百口莫辯。家丁們只當(dāng)他是膽大包天的毛賊,下手極狠,這一次他被打折了腿?子刹恢雷约菏窃趺磁阑刈约旱钠莆莸。
只記得地上蜿蜒的血跡,觸目驚心。
丁況回府聽說之后,立即就帶上藥去了孔由的屋子?子刹⒉恢浪獊。丁況到了門口,就看見孔由一個人坐在木板床上,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試著接回自己錯位的腿骨,疼得呲牙裂嘴。沒辦法,他沒錢請大夫。丁況的胸口不知道怎么了,有點(diǎn)難受。丁況大步邁進(jìn)去,在孔由驚訝而憤怒的注視下把幾瓶藥拿過去:“我?guī)湍憬庸前!薄澳阕。”孔由憋著悶悶的嗓子說。
“如果那天我在,我不會讓他們動手!
“你走。”
“……孔乙己,別犟了!
“你走!”孔乙己忽然拔高了聲音。
丁況站直了看他。
“少自以為是!我就算是死了也不需要你的假好心!”孔乙己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有些哆嗦,也有些是因?yàn)樘弁础?br> 丁況忽然就怒了:“自以為是?!你才是自以為是吧?!你算什么東西?值得我這樣忙前忙后的上心?!你就是個動物,根本沒有良心!你算什么東西!”丁況越說越氣,怒不可遏:“是啊,是啊,根本不值得!像你這種人,還裝模作樣地?cái)[出一副自尊受損的樣子,何必呢?!你還有自尊嗎?!讓我免費(fèi)嫖這幾次,好換得以后的榮華富貴,你就是這么想的吧?!娼妓!你就是最下賤最卑劣的娼妓!連手法都這么不高明,你還裝什么清高!”
孔由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丁況,身體慢慢僵硬:“……”只是眼中的傲氣閃爍不已。
“我壓著你的時候,都嫌惡心!”
“……”
孔由張了張嘴,卻仿佛失聲了般發(fā)不出聲音來,眼神有些空洞。
丁況顧不得他腿上的傷,撲上去又惡心了幾次。
這一次孔由沒有反抗,丁況穿衣走的時候留下的銀票,他也沒有嚷著要他拿回去。
他咬住下唇,仿佛又哪里很痛,痛得無法忍受。是哪里呢?鮮紅的血順著嘴角蜿蜒。是哪里呢?
他都忘了到底該恨什么,什么才是在這個末世生存的意義。
丁況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孔乙己。他不愿意承認(rèn)這樣的事。不愿意。誰會愿意承認(rèn)喜歡一個窮酸書生呢?誰會愿意承認(rèn)喜歡一個有著偷盜劣根性的人呢?可是為什么,腦海里卻一直浮現(xiàn)出一個人在月下的身影,一邊喝著便宜劣質(zhì)的酒,一邊唱著難聽至極的小曲。
“孔乙己”墊著蒲席,借助肩膀進(jìn)了咸亨。掌柜探頭出來說:“孔乙己,你還欠著十九個錢呢。”“哦……這樣嗎?我下回再付清罷……”孔由說,在一陣嘲笑喧囂中,慢慢在小伙計(jì)的注視下離開。
他抬頭,看著兩邊的酒樓,慢慢移動,仿佛十分留戀。忽然感覺到了一道目光,孔由轉(zhuǎn)頭,看見丁況撐著下巴從酒店雅閣的窗戶看著自己。他木然地沖丁況點(diǎn)了點(diǎn)頭。丁況問他:“喂,為什么不用我給你的銀票給酒錢呢?”孔由看了他一眼,別開頭:“我不是娼妓。”丁況笑笑,故意又問:“為什么不看大夫?不是給了你銀票嗎?”“……我不是娼妓!笨子傻穆曇粜×艘稽c(diǎn),不愿再聽,慢慢離開,挪遠(yuǎn)了。
孔由緩緩挪進(jìn)了小巷,來到了自己的破屋前。一片年頭已久的瓦片忽然啪地一聲掉下來,碎在孔由身邊?子赊D(zhuǎn)頭看著,忽然覺得自己和那片瓦一樣,已經(jīng)四分五裂了。他的人生何其貧困,何其平淡。沒有人注意他,在意他。魯鎮(zhèn)上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存在感薄弱得幾乎可以忽略。可是丁況,為什么要來招惹他。以至于在這個時候,他想著仍然是那個可惡的男人。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一開始他以為丁況是在關(guān)心他時,心里為什么會有竊喜。不怪他無知,而是這個年代,感情實(shí)在太過奢侈。一點(diǎn)一滴的關(guān)懷,在乎,都會成為他賴以生存的溫暖。像救命稻草,讓他在末世的激流中沉浮,卻掙扎著不肯放棄。然而,稻草飄走了。他以為他可以被拯救。到頭來卻還是被毀得亂七八糟。恨嗎?還是愛呢?或許都有吧。又或許都沒有。不過這重要嗎?沒有人會在乎。
“我不是娼妓。”他催眠般地說,淚水忽然就奪眶而出。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亂中自潔的。直到被那個男人親口否認(rèn)了他最后的尊嚴(yán)和價值。他討厭丁況在窗口看他時的輕視的笑意。他靜靜地看著碎瓦,笑了。
丁況靠在窗口,有些樂不可支。孔乙己的反應(yīng)讓他很開心。其實(shí)他約好了大夫,馬上就要去幫孔乙己接骨了?墒恰孟裼心睦锊粚ΑUf不上來是哪里。一路腳步輕快地領(lǐng)著大夫走向孔乙己住的地方,走到巷口時,丁況終于想起來是哪里不對了。
孔乙己離開的時候,眼中那簇丁況一直想要掐滅的火焰,滅了。
丁況的身形頓了頓,一轉(zhuǎn)過巷口,就看見孔乙己正將鋒利的碎瓦狠狠往手腕上扎,頓時血流如注。
“他在干什么!阻止他!快!”丁況大吃一驚,瘋了一樣跳起來沖隨從和大夫大吼,同時快步朝那個緩緩軟倒在血泊中的人跑去,“孔乙己!住手!”
孔由躺在血泊中,渙散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步急切跑向自己的身影,嘴角勾起凄涼的笑意。這個男人,到死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孔由閉上了眼睛,沙啞地、無力地、虛弱地唱了起來:“浮……浮生富貴一場夢……人世繁華皆成空……莫,莫教輕信兩心同,此身浮沉,哈,哈哈……此身浮沉何匆匆……”
那凄涼而嘶啞的聲音微不可聞,隨風(fēng)悱惻旖旎,最后到達(dá)云端,宛如天籟。
草屋不蔽風(fēng)雪雨,
空窗冰盤酒一盅。
莫教輕信兩心同,
此身浮沉何匆匆。
偽·尾聲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著十九個錢呢!钡降诙甑亩宋纾终f:“孔乙己還欠著十九個錢呢!钡街星锟墒菦]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是死了。
真·尾聲
奇怪的客人再次咳嗽了幾聲,自他進(jìn)店以來,已咳嗽了幾次了,半張臉都捂在了圍巾里,帽檐壓得很低,露出來的一點(diǎn)皮肉也是蒼白沒有光澤的,仿佛是久病的人,右手袖口里還垂下一截泛黃的紗布,整個人罩在長衫中,顯得單薄虛弱。卻仍問:“那個孔乙己再未出現(xiàn)么?”“是的!蔽乙延行┎荒,將算盤撥得極響。“這么說來,他欠的銀錢仍然欠著呢。”奇怪的客人又一次咳嗽。那副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模樣總讓我擔(dān)心他會死在店里!笆堑,仍欠著!蔽业拖铝祟^。
“那……我將那個孔乙己欠下的銀錢一并還了罷!笨腿说偷偷卣f。“哎呀,您真是好心人啊。”我有些高興起來,“您是不是認(rèn)識他。俊薄安徽J(rèn)識,不認(rèn)識!笨腿擞行┗艁y地?cái)[手,仿佛急于澄清什么,“恰逢年關(guān),就當(dāng)送貴店的禮了!薄罢媸强蜌饬!蔽液芨吲d,正打算再說幾句,客人卻忽然催道:“快些吧,包好我要的東西,我該走了。”這時門外又進(jìn)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徑直過來對那客人道:“先生,老爺催您快些!蹦强腿嗣τ执吡宋覂陕暋N抑坏媒o他包好了。他同那小生急匆匆便走了。
另一個伙計(jì)好奇的問我:“這個人問了孔乙己半天,該不會就是孔乙己吧?”“不可能,”我搖搖頭,“孔乙己何時這么氣派且大方了?”那個伙計(jì)深以為然,便去忙了。
我看了看粉板,盤算著,等掌柜回來,就該告訴他,這下,孔乙己已不欠酒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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