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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
一
十二月深冬天色陰霾,皇宮夾道內(nèi)外的枝頭紅梅皆被碎雪覆蓋,寒風(fēng)卷起清香和冰涼襲入昭陽殿,瞬間打破一片奢靡流彩的暖意。
昭陽殿內(nèi)有宮宴。
那領(lǐng)舞的輕紗彩衣少女容貌格外美艷,在諸多曼妙的舞姬中仍舊顯得皎皎不凡,一折腰,一舒袖俱是十分惹人注意。因這突如其來的寒風(fēng),彩衣少女忽然打了個冷顫,舞姿便因此而中斷。
王座上坐著年輕的帝王嵇寧,他認(rèn)真地注視著那名少女,眸光柔和帶笑,眉睫深深,廣袖博然,氣度溫存雋雅又不失威儀。
而在嵇寧旁邊一丈之外,還有一具鳳座,皇后晏初錦鳳袍迤邐,臉色似笑非笑地凝視自己眼前的酒樽,目不斜視。盡管她如此沉靜,卻還是難掩傲世的清麗艷骨,常有才子嘆道:魏國美色,盡在晏皇后一人之容矣。
有宮人見狀目露滄桑惆悵之色,想當(dāng)初,皇上還是公子,皇后剛剛進(jìn)宮未正式冊封的時候,那是怎樣傾盡所有的寵愛啊,無限縱容,無限呵護(hù),好得讓人嫉妒。猶記得那一年皇上不過出宮兩日,回來時竟等不及公子儀仗的速度,一路縱馬回宮,只為早一刻見到皇后娘娘?墒侨缃駜扇私阱氤,皇上卻只顧殿前舞姬,連看也不再多看皇后一眼了。
果然帝王最是無情,可明明,這舞姬,還不及皇后娘娘十分之一的風(fēng)華。
彩衣少女舞姿一出錯,那一群舞姬便都紛紛臉色蒼白驚惶地跪了下去,渾身發(fā)抖連聲磕頭。嵇寧彎了彎眼睛,并不見怒色,反而笑得溫文爾雅,和聲問道:“抬起頭來,你叫什么名字?”
彩衣少女抬頭,睜著清透的杏眸仰視紫金闕上的帝王,怯生生地回答道:“回皇上,奴婢染衣。”
晏初錦終于將目光移到染衣的臉上去轉(zhuǎn)了一圈,看到她的眉眼依舊是與自己有幾分相似時,笑容不禁諷刺起來。嵇寧這些年來寵幸過的幾位夫人妃子,又有哪一個,不是與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呢。
可笑自己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總是視而不見。
晏初錦端起酒樽一杯接一杯地干了,眼前一陣朦朧恍惚,昭陽殿中的笙歌樂宴便水一般蕩漾開去,她依稀回到五年前。
二
齊國云州晏太守被齊王以通敵叛國之罪名,賜下鳩酒白綾,太守家眷共十八人于一夕之間死于非命,原因不過因為魏國公子嵇寧與晏太守千金即將完婚。齊國與魏國近年來邊疆時有戰(zhàn)事,而晏太守又是邊疆戍守之大吏,齊王擔(dān)心不無道理。
可是……爹對齊王忠心不二,從來沒有想過要叛變。
晏初錦輕飄飄地立在太守府靈堂中央,望著兩旁前來吊唁的賓客,以及一直站在堂中主持大喪的齊國使者,不由露出痛恨的表情來,這些人臉上的悲傷,是多么多么虛偽!他們一半是恨不得她爹早日去死,好將那些被關(guān)起來的行賄者放出來,一半是冠冕堂皇的劊子手,帶著齊王的使命親手毒殺了她晏府全家。
晏初錦眼中的恨意像是點燃了一把熊熊之火,她猛地沖到那齊國使者面前,伸手死死地去掐他的脖子,想要為她爹報仇。然而,她卻看到她的雙手,毫無阻礙地從使者身體里穿了過去。
她頓時愣在了原地,茫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后又呆呆地轉(zhuǎn)頭去看靈堂牌位最邊上那個名字。
晏初錦!
是她,她也已經(jīng)死了。
“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突然門外一聲清雅溫文的笑聲傳進(jìn)靈堂,所有人連同晏初錦都回頭看了過去。
來人一身緋紅的長袍,上等衣料,寬大的下擺用金線繡出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蛟龍,隨著他的步伐而搖曳飛揚(yáng)。頭上鎏金王冠垂落下兩條玉色的帶子,他伸手拂了拂,停在靈堂中央,風(fēng)姿雋秀舉世無雙。
魏國公子嵇寧。
晏初錦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他。他的長發(fā)如細(xì)泉,他的眉毛如春山,他的眸光如琉璃,他的唇色像世間唯一的色彩,他從來從來都這么耀眼璀璨,他一點兒沒變。
滿堂賓客下人皆震驚于公子嵇寧膽敢穿著紅衣走進(jìn)靈堂,面面相覷了一陣誰也不敢答話。
于是嵇寧轉(zhuǎn)向齊國使者,看著他溫雅一笑,聲音如珠玉落銀盤,再次問道:“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齊國使者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點頭回答:“是的,今日是晏太守一家的頭七,公子可是想來祭拜,呃,祭拜……”
使者忽然不知該用什么詞匯來表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了。
倒是公子嵇寧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打斷使者的話,替他接了下去,只是他的話怎么聽怎么怪異:“祭拜我那未過門便死絕了的未婚妻一家?”
頓時堂中又是一片沉寂。
嵇寧輕笑一聲,溫柔的眸光在盯了一會兒最邊上的牌位后忽然冷冽如刀,一一掃過齊國使者和滿堂賓客,緩緩搖頭,語氣危險:“不,我不只是來祭拜他們的!
晏初錦雙手揪在了一起,仿佛胸中還有一顆心臟在急速跳動,她靜靜地期待他接下來的話,她最想聽到的那句話。
于是公子嵇寧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笑著道:“諸位可知,今日,原本是我與阿初的大婚之日。”
“阿初”兩個字從他唇齒間溫柔地吐出來,她仿佛就失掉了一層力氣,直直地飄到了他面前去,仰頭望著他淡如春風(fēng)的姿態(tài),覺得鼻子好酸?墒亲龉淼木瓦@點不好,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齊國使者臉色有點訕訕的,但仍舊顧及到齊國臉面,便強(qiáng)撐著不悅道:“公子節(jié)哀,此事……”
嵇寧忽然伸手一把撕裂了身上灼傷人眼的紅衣,向前狠狠一拋,那紅衣便翻飛著蓋在了漆黑棺木上,頓時紅衣黑棺,逼人的窒息。他紅衣下輕袍緩帶,白衣勝雪,不容多說,一抬手便喝道:“來人!”
剎那滿堂賓客驚叫聲此起彼伏,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晏府外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圍了一大圈魏國士兵。
“你你你這是想做什么?!我可是齊王身邊的按察使,你敢動我就是在挑起兩國戰(zhàn)亂!”
齊國使者臉白得跟靈堂里的白花一樣,只可惜這虛有其表的威脅連他自己都嚇不到,兩國本來就時有摩擦,戰(zhàn)事也遲早會有的。公子嵇寧更是毫不在意,冷笑著點頭道:“沒錯,我就是在挑起兩國戰(zhàn)亂——我要讓齊王以死祭奠阿初!”
他說完轉(zhuǎn)身大步離開,齊國使者與賓客們似乎松了一口氣。然而,就在臨出門時,嵇寧卻忽然頭也不回地?fù)]了揮手,低聲道:“凡府外來客,皆殺之!
晏府的靈堂,成了更多人的喪命之地。
晏初錦不知道要去哪里,便一直跟在嵇寧的身后,看著他上了馬車,一路回魏王宮奏請出兵,看著他沙場上幾經(jīng)生死,命懸一線,看著他清潤的臉頰越發(fā)消瘦,溫和的笑容也越發(fā)冰涼。
這不是她仰慕著的公子。∷墓,她記憶里的公子,從來不會這么消沉頹然,他永遠(yuǎn)是溫和優(yōu)雅,飛揚(yáng)奪目的。公子啊,阿初求你,笑一笑,像從前那樣,溫暖和雅地笑。
可是嵇寧聽不到晏初錦的呼喚和祈禱。
一年的時間,公子嵇寧率魏軍三十四萬,一路破城而入,連連告捷,直逼齊國王都。后齊王命人捧國璽和降書出城門,但嵇寧一劍斬來使,拒不受降,強(qiáng)攻王都城門三日,后齊王自盡于寢殿,同日,嵇寧攻破齊王宮大門,長驅(qū)直入。
那一天,晏初錦就站在他身旁,當(dāng)兩人一同邁上齊王的王座時,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嵇寧垂落的左手處,做了一個十指相扣的動作。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yīng),嵇寧的左手顫了顫,濃密的眉睫下忽然有一行滾燙的熱淚滑落。
他低低地開了口,聲音里滿是痛苦和悲切,聽得晏初錦渾身上下都發(fā)堵。
“阿初,我終于……替你報了仇?墒俏抑溃阍僖不夭粊砹!
三
公子嵇寧班師回朝時,魏王龍顏大悅,不日稱帝,特賜宴于御花園,諸位王子們暢飲狂歡。
嵇寧雖然在笑,可晏初錦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他笑容里全是苦澀和悲傷,別人敬酒,他便干了,別人恭賀,他便說同喜,別人笑,他便也笑?蛇@不是真正的公子。喝到后來,再有人上前敬酒,提到“晏太守的千金”時,嵇寧便一把推開了那人,匆匆進(jìn)了御花園的花草小道。
她擔(dān)憂地跟了上去。
只見嵇寧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抱著樹干便彎腰開始嘔吐,他沒有吃東西,只是喝酒,現(xiàn)在吐出來的也全都是酒。晏初錦多想這一刻她是一個人,如果是那樣,她就可以上前溫柔地遞上一方巾帕,也可以輕輕地從身后抱住他,告訴他不要難過,阿初還活著。
可惜她死了。
嵇寧吐著吐著便伸手從懷里取出了一塊潔白的真絲手帕,擦了擦唇然后隨意丟棄在草叢里,抬起頭默默地仰望著月亮,眸光閃爍不說話。
她看了一眼那塊被丟棄的手帕,帕角似乎還繡著一具古瑟,繡工格外精致,五十根琴弦竟好似能數(shù)清一般。
為什么,她覺得有些熟悉呢……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身邊的宮人見晏初錦持著酒樽一動不動,以為她醉了,便喚了兩聲,正好將她從回憶里拉出來。晏初錦淡淡地看了那宮人一眼,了然笑著搖頭道:“本宮沒醉,本宮清醒著呢!
而王座上帝王嵇寧似乎的確很喜歡那位舞姬染衣,不但賜了御酒給她,還命神樂署的掌事好好伺候——大約幾日后又是一名飛上枝頭的帝妃。
染衣退下后,嵇寧便開始有些興致缺缺了,又坐了一會兒他實在沒耐心看下去,起身來走下臺階,正要命人傳令宮宴結(jié)束的時候,晏初錦目光掠過王座前的那張紅木雕花長桌,上面那壺酒除了賜給染衣以外,竟一滴也沒有動過。
于是她端著酒樽站起身來,微微一笑:“皇上,臣妾還沒有敬過您呢!
嵇寧立在殿中回頭看向她,眉目依稀如當(dāng)年蕭蕭肅肅,風(fēng)姿雋秀,好似剎那時空回溯到五年前的靈堂之上,他也是這樣遺世獨立,一眼萬年。
這是宮宴上嵇寧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雙瞳泛著迷蒙的霧色,迷離而驚艷,就那么一雙眼,便已經(jīng)將十萬里江山盛景比了下去。
“好,皇后盛情,朕怎能拒絕?”
嵇寧接過身邊太監(jiān)盛滿的美酒,看也沒再看晏初錦一眼,便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當(dāng)曾經(jīng)溫柔認(rèn)真的“阿初”變?yōu)槿缃袷桦x敷衍的“皇后”,當(dāng)她的公子對她自稱“朕”的那一刻,她覺得端著酒樽的手開始不住地發(fā)抖,說不清是哪里在痛,只覺得那么一瞬間,她所有的的幻想,所有的期盼全都破滅,煙消云散。
“砰——!”
晏初錦手里的酒樽掉落在地上,酒灑了一片,同時也濺濕了她描龍繡鳳的華麗裙裾。
然后她看見那凜然而立的雋秀身影口中噴出一口血霧,倒地聲沉悶而心驚肉跳。
大殿里所有賓客全都驚叫起來,不停有人說著“傳太醫(yī)”“護(hù)駕”之類的言辭,但偏偏無一人敢上前去扶那年輕帝王一把。正好此刻那神樂署管事滿臉驚駭?shù)貨_進(jìn)昭陽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皇上!不好了,染衣走著走著突然就……就……吐血而亡……”
那名管事癱軟地跌坐在地上,驚恐地盯著同樣吐血倒地不起的嵇寧,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晏初錦面色悲痛卻帶了些幽怨,一步一步萬分優(yōu)雅地從臺階上走下來,停在嵇寧跟前,然后蹲下去,溫柔地抱起他的頭,輕聲問道:“皇上,最像的就在你面前,你何苦還要退而求其次呢?”
嵇寧費力地抬眼看了她一會兒,彎起唇角,柔和地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話,然后就沒了呼吸。
晏初錦盯著他唇角的笑意,聽著他那句話,眼前一片灰暗。
四
三年前,晏初錦跟隨公子嵇寧出宮時,在街上遇到一位身穿袈裟的禪師,他不問公子,只是眼神好像對著她的方向,明明嘴巴沒有動,她卻聽到一個蒼老而仁慈的聲音:“姑娘陰魂不散,跟隨身具帝王氣象的男子數(shù)月,再不離開你的魂魄就要被消耗一空了。”
晏初錦一驚,望著那名禪師猶疑不定,怪不得最近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虛弱了,往日她從來不怕陽光,但近幾日卻總是覺得火辣辣的發(fā)痛?墒,可是啊……要她離開公子,那卻比陽光帶來的疼痛更痛,她就算能夠待在人世間,若不能看著公子,那反倒不如消失的好。
她抿了抿唇,試探地問道:“大師看得見我吧?”
禪師著衣持缽笑了笑,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世上姑娘既然存在,那便沒有看不見的道理,姑娘似乎還是不肯離開?”
晏初錦也笑了,緩慢地?fù)u了搖頭,眸光堅定:“我不要離開公子,哪怕今后永世消亡!
禪師眼神里一剎那閃過一種奇異的光芒,而后神秘地點頭,大手隨意地從她漂浮的虛幻身影中拂過,然后轉(zhuǎn)身走遠(yuǎn)。晏初錦不解其意,只是上下看了看自己,確定沒什么不妥,便繼續(xù)跟上了公子嵇寧的步伐。
那一日午夜子時,她依舊守候在公子別院的臥房門外,一個人面對皎潔的泠泠月光發(fā)呆。未幾她感到渾身說不出來的難受,那劇痛洶涌而來,似驚濤駭浪淹沒她的神智,似火燒,似針扎,似油炸,又似有人在一點一點地?fù)芘男呐K。最后她終于忍不住蜷縮成一團(tuán)倒在地上,閉眼欲哭無淚:她就要消散了吧,怎么會來得這么快,好痛,真的好痛……可是就要永遠(yuǎn)看不到公子了,這好像更痛……
猛地她打了個激靈,因為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眼角有溫?zé)岬臇|西滾落出來。
然后她耳邊傳來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帶著異常的驚喜和激動呼喚她:“阿初?!是你嗎?”
晏初錦難以置信地睜開眼,果然見到公子溫柔秀雅的眉目,那眸光里的神色比月光更閃亮,倒映出自己藍(lán)衣長發(fā)的樣子。
在那一瞬間,她撲了上去,將公子緊緊抱住,抽泣道:“是阿初,公子,是阿初……”
好像春天到了,桃花開得特別好。
公子嵇寧將她帶回了宮,他們兩人自此形影不離,晏初錦時常想,公子這么緊張她,難道是怕她跟別人跑了么?有一次用膳,她將這個問題問出來,卻引得嵇寧一陣好笑。
“你呀——”他用手指點點她的頭,并沒有用力,“想些什么,冊封公子夫人的圣旨都下來了,你還能跑到哪兒去?我對你好,因為你是我的阿初,因為我想把那空白的兩年加倍補(bǔ)回來!
“圣旨?我怎么沒看到?”
“新婚之夜你會看到的。”
于是晏初錦就笑得眼睛彎成了兩條縫。
那一段時光沉淀成她記憶里最美妙的曲子。他們攜手共看過名山大川,共賞過洛陽牡丹,新年里相視而笑,頭上夜空煙花燦爛。也曾躲過步步殺機(jī),也曾立于泰山之巔,身渡云海,俯視蒼茫大地。
一年半之前,先帝駕崩,公子繼位,大婚。
洞房花燭夜,窗外亦蟬鳴聲歇。
晏初錦滿臉緋紅,與嵇寧相擁倒在榻上。他輕若云羽的吻從唇上滑到鎖骨,殿中那九對紅燭微微搖曳,搖曳在她的眸中,像是一彎明潤的月亮。突然嵇寧從她身上移了開去,憤怒中帶著近乎蝕骨的痛色,篤定道:“你不是阿初!你是誰?”
“我是阿初,我是阿初啊!”晏初錦想她就要哭出來了,她明明就是阿初啊,為什么公子要說她不是阿初?“公子,我是你的阿初啊……”
嵇寧退得更遠(yuǎn),吉服廣袖不小心打翻了放于桌上的圣旨長匣,他也顧不得撿起來,只是原本星辰春風(fēng)般耀眼的容色忽然憔悴起來,望著她多了許多復(fù)雜的糾結(jié),搖頭道:“不,你不是阿初!阿初的肩上,沒有像彎月的胎記!她曾經(jīng)為救我而肩上中箭,是我親手替她拔出來再上的藥,我知道!”
晏初錦呆呆地凝望不遠(yuǎn)處的嵇寧,她已經(jīng)哭出來了,公子在說什么啊,她何時曾為了救他而受過箭傷,他又何時替她拔箭上藥過?她的肩頭明明一點傷痕都沒有。硬要說受傷的話,她倒是記得她……
晏初錦忽然顫抖了一下,渙散的眸光又凝為一點,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你的阿初,你的阿初叫什么名字?”
“晏初禾,她叫晏初禾。她是晏太守的長女,你看——”嵇寧忽地彎腰撿起那道圣旨,唰地展開來放到她眼前,明黃綢布抖動間,她清楚的看到冊封公子夫人的名字是:晏初禾。
晏初錦閉眼,想笑又笑不出來,只是豁然想起多年前,他們初見的場景。
“你要干嗎去?”
晏初錦奇怪地拉了一把她,見她神色似有些興奮,不由也來了興趣。晏初禾低聲說道:“聽說中午大宴,魏國公子嵇寧也來,為了齊魏兩國罷戰(zhàn)和談而來?傆腥税阉涞锰焐嫌械厣蠠o,我倒想看看他有多不凡?妹妹,要不一起去?”
晏初錦被勾起好奇心,連忙就理了理儀容,與胞姐兩人攜手雙雙而去。
她們躲在宴會的竹席后面,不大會兒聽門外有小廝喊:“魏公子嵇寧到——”
而后須臾,一錦衣男子頭戴玉冠,優(yōu)雅而來,唇邊永遠(yuǎn)帶著暖意融融的輕笑,長袍鋪散,一坐盡傾。
晏初錦與晏初禾兩人對視一眼,均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的緋色,正互相取笑著,冷不防瞥見席間公子嵇寧朝她們彎了彎眉眼,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打鬧間,兩人的身形已經(jīng)露出竹簾外了。
兩人匆匆退回后堂,沒過多久,第二日晏太守便讓人來請晏初禾去前廳,晏初錦對她吐了吐舌頭,奇怪爹怎么問罪還要等到第二天。
然而并不是問罪,而是公子嵇寧想見她,昨日席間一眼難忘,兩人自此便時常游湖賞景。有一次晏初禾外出歸來,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又一直捂著肩頭,晏初錦擔(dān)憂地詢問,才知道原來她與公子嵇寧出門了,途中遇上刺客,她替他擋了一箭。
五
晏初錦私心想,姐姐替公子擋箭,公子一定很感激姐姐。這樣的話,自己是不是就沒有機(jī)會了呢?天知道她有多喜歡公子,假如她與公子一起遇刺,她也能替公子擋箭的。
她決定最后一搏,她的繡工是出了名的好,于是便在貼身的真絲手帕一角繡了一具古瑟,弦五十。詩有云“錦瑟無端五十弦”,雖帕上沒有“錦”字,但看到瑟,也必然會想到“錦”字。
公子嵇寧應(yīng)邀前來,對她仍舊笑如春風(fēng),溫柔親切,可是晏初錦發(fā)現(xiàn),公子對她的笑與對姐姐的笑還是有細(xì)微的差別。她將手帕塞到公子手中,不等公子拒絕便羞紅了臉,快步跑開。
公子一直沒有回應(yīng),再后來聽到公子的消息,便是他與姐姐訂婚之時了。
原來公子,一直喜歡的,是她的姐姐。
耳邊初登大位的嵇寧抓著她的手腕,又氣又怒地問:“你到底是誰?”
晏初錦咧了咧嘴角,忽然記起了所有被遺忘的東西,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公子的阿初。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晏初錦輕聲回答:“公子,我是晏初錦,我是……她的妹妹。”
嵇寧愣了愣,像是想起來什么,不再說話,轉(zhuǎn)頭便大步出了寢殿,隨著那古老的殿門緩緩合上,她似乎聽見自己的心也瞬間碎裂,如塵埃一般遍布在寂寥的殿中。
他沒有問她為何還活著,也沒有問她為什么要裝成阿初的樣子。
嗯,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從新婚之夜開始,嵇寧便對她不聞不問,直到今天。直到今天,她一杯毒酒毒死了她的公子。
不知什么時候太醫(yī)進(jìn)了昭陽殿,顫巍巍替皇上把了脈,然后跪下驚聲哭喊:“皇上,已經(jīng)……駕崩……”
一片人影跪伏在地,哭聲回蕩在整座巍峨森冷的魏王宮。
半個月后皇后晏初錦臨朝稱制,改國號為寧,大赦天下。在她一身龍袍緩緩走上泰山之巔,舉行帝王封禪的時候,突然身前云中霞光萬道,金色暖陽刺目絢爛,照耀在她的臉上,恍如當(dāng)年公子嵇寧的笑容。
公子稱帝一載半,不問朝政,每本奏折都是她晚上趁他安寢時替他批閱的,后來終于有臣子察覺,便索性請奏皇后稱帝,是為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她因愛生恨,為了報復(fù)公子終于還是設(shè)下今日殺局。
晏初錦忽然想起嵇寧死前的話:“你越像她,我越害怕,我怕我會分不清你們是誰!
可是公子啊,我知道你愛著姐姐,不過我不知道你還是否記得你曾說過,你永遠(yuǎn)記得當(dāng)初宴會上那個一身藍(lán)衣的少女,明眸善睞令你過目不忘。我正是因你這句話才不肯放棄,才要送你手帕,才在死后忘記了你與姐姐的情緣后,以為你的阿初是我。
因為當(dāng)初宴會上,身穿藍(lán)衣的,不是姐姐晏初禾,是我晏初錦。
姐姐她每次與你出去總是穿藍(lán)衣,那不過是因為聽了你那句話,投你所好,而我與你相處時身穿藍(lán)衣,卻教你以為我是在故意學(xué)她。
但不管怎樣,姐姐還是得到了公子全心全意的愛情。
而我呢,我晏初錦兩世輾轉(zhuǎn),流離嗟嘆,又得到了什么?
突然身后傳來千萬朝臣子民的齊聲山呼:“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晏初錦閉上雙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山巔上她一人消瘦身影挺立,寬大雙袖一展,面無表情地仰首:“免禮!
原來我在親手殺死我最愛的公子后。
得到了一座染血王座。
“皇上,欽天監(jiān)司業(yè)大人求見!
一名宮人突兀地出聲,卻讓晏初錦猛地皺起眉頭,她不想見到那個人,她不想聽那個人說話,因為,因為他……
然而不等她拒絕,那名欽天監(jiān)司業(yè)已經(jīng)微躬著身軀走上前來,行過叩拜大禮后,晏初錦轉(zhuǎn)過頭眼神復(fù)雜地看向他。這個人的長相,赫然就是那名曾經(jīng)身穿袈裟的禪師,只不過他多了一頭黑發(fā)。
“皇上,您為何要留嵇寧一命?須知他雖然如活死人一般,但也有隨時醒來的可能。難道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嗎,我的公主殿下!”
司業(yè)的話如晴天一霹靂,晏初錦的臉開始飛快地失去顏色,最后雪白一片。
是的,這就是她為什么不想聽這個人說話,因為他一開口,就會挖出血淋淋的事實,讓她所有的幻想都成空。
她晏初錦從來沒有死去過,那些變成鬼后的記憶,都不過是她幻想出來的南柯一夢。當(dāng)年公子與姐姐訂婚后,齊王便派使者前來要接回晏太守的夫人與晏氏姐妹,并希望姐姐可以退婚。原來,晏夫人與齊王曾有過一段情緣,而她晏初錦與晏初禾,更是齊國公主。
晏太守不肯與晏夫人分開,姐姐又不肯對公子悔婚,齊王一怒之下賜死晏太守全家,只有她晏初錦肯回宮,做了齊國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四年前齊國宮破,嵇寧踏進(jìn)齊王宮,見到的便是一身藍(lán)衣立于王座前的晏初錦。
公子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他會代替姐姐好好照顧她的。
于是公子寵著她也娶了她,只是大婚之夜公子嵇寧正襟危坐沒有碰她,是她上前說道:“公子,我可以,做姐姐的替代品。因為我對公子,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我想看見公子的笑容。”
可是縱她低下如塵埃,公子嵇寧聽了這句話,還是一聲不吭,起身離開。
此后公子再也沒有來看過她,整日里醉生夢死,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默默替他批好奏折,處理好朝政,以至于齊國降臣們終于暗中策劃,擁立她坐上了這個帝王之位。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當(dāng)年她沒有身穿藍(lán)衣去看公子,那么她就不會愛上公子,不會想跟姐姐爭,不會因公子的話而抱有一絲幻想,茍延殘喘地活著,只為再見公子一面,也不會造就今日魏國之滅,然而,她會還給公子的。
她要還給公子一個錦繡山河。
晏初錦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反問道:“你,在質(zhì)問朕嗎?”
司業(yè)眉心一跳,頓時不敢再言。
自此寧國女帝勵精圖治,七年后治理出一片繁榮盛景,國力之強(qiáng),舉世第一,史書謂之“初寧盛世”,而就在這一年,原魏帝嵇寧蘇醒,女帝畏罪自盡,并秘密處死一干齊國降臣。
嵇寧稱帝,不改國號,只是修改了前朝史書。
史書記載:寧國女帝者,前魏帝嵇寧皇后晏氏,原齊國公主,善謀權(quán)術(shù),封后一載半使毒魏帝,稱制七年,治初寧盛世,后魏帝醒,女帝畏罪盡于昭陽殿。有臣請葬于皇陵,被拒,復(fù)葬于城郊荒山,不得立碑。魏帝稱制,升寵妃染衣為后,享年七十六,崩后合葬于皇陵。
——《寧國志·皇后傳》
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一代傾國女帝,死后不過留下寥寥幾筆,自此荒山長埋,永不再來。
那一夜,晏初錦褪去龍袍,一身初見的藍(lán)衣,為嵇寧和染衣服下解藥后,自盡于昭陽殿。彼時她想到:公子公子,多年后,當(dāng)我已成一抔黃土,你是否會在看見染衣的眉目想起姐姐時,也有那么一瞬間,記得過我的存在。
那時候,請你一定要想起來我的名字,我叫晏初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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