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森之前,小鳩從來就沒對自己的年齡如此痛恨過.
　　小鳩本名楊麗,一個俗氣的名字.之所以叫自己小鳩,倒也不是因為嫌楊麗的土氣,而是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一直占著鵲巢的小鳩.
　　11歲的時候,外婆得了重病,住院的時候告訴了小鳩一個驚人的秘密.其實小鳩本不該叫楊麗.叫楊麗的是她姐姐.姐姐從小就漂亮活潑,全家視作掌上明珠.姐姐很聰明,三歲就會背唐詩,四歲生日的時候,居然給媽媽寫了首詩.也許是老天嫉妒,四歲半的時候,姐姐突然被查出腦袋里有個瘤,經(jīng)常抽搐痙攣,治了大半年,跑了大半個中國似乎希望渺茫.于是外婆建議他們再生一個,盡管媽媽不情愿,但爸爸卻很同意.小鳩私下以為那會兒的爸爸說不定希望下一胎是兒子.
　　小鳩出生的那天剛好也是姐姐的生日,大家都為這個巧合而嘖嘖稱奇.不過,小鳩出生不出半個月,姐姐就死了.媽媽崩潰了,她遷怒于小鳩,不給她喂奶.后來外婆說,小鳩和姐姐是一天出生的,這也許是天意,也許姐姐的靈魂并沒有遠走,更也許小鳩就是姐姐的轉(zhuǎn)世,反正非常時期什么光怪陸離的話都能說出來,能起到安慰作用就好.媽媽接受了這個觀點,漸漸把心放在小鳩身上了,只是偶爾恍惚間媽媽會叫她”小麗”.姐姐死后,因為媽媽的緣故,家里一直忙亂著,所以姐姐沒有銷戶,小鳩也沒有報上戶口.直到有一天,媽媽異常清醒地對家人說:”小麗的戶口也別銷了.寶寶今天起就叫楊麗了.錯過的時間我一定讓她補回來.”當時家人都沒太理解媽媽最后的那句話.直到小鳩五歲的時候,媽媽給十歲的楊麗報名上學(xué),大家才明白,原來媽媽是讓小鳩延續(xù)姐姐的生命.
　　在媽媽的精心培養(yǎng)或者叫鞭打下,小鳩一路綠燈地闖了過來.一年結(jié)束跳三年,三年結(jié)束跳五年.五年級畢業(yè)剛好趕上五四制改六三制,一部分學(xué)的不好的同學(xué)留在小學(xué)繼續(xù)上六年級,而小鳩又如同搶回了一年似的上了初中.所以當楊麗以十六歲年齡趕上同齡人上高中時,實際上小鳩只有11歲.而那一年,她知道了真相.
　　在此之前,小鳩對自己比同齡小朋友矮,對自己的接連跳級也曾問過媽媽,媽媽說,小時候她生了場大病耽擱了上學(xué),所以要把時間搶回來.對于這個說辭,她一直深信不已,而現(xiàn)在這個真相將她擊倒了.小鳩開始對自己的存在產(chǎn)生置疑.她究竟是她自己,還是姐姐的替身?媽媽究竟愛的是她,還是透過她去愛那早已逝去的姐姐?自己有沒有活過?她困惑了好久,直到外婆臨終前和她的一次談話,她才釋懷.外婆說:”誰是楊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身體是你的,思想是你的,生活是你的,怎么你就不是你了呢?媽媽親的,抱的,罵的,訓(xùn)的不都是你嗎?她愛的又怎么能不是你呢?就算她愛的是你姐姐,也是把你們當成了一個人,你又何必執(zhí)著于她愛的是誰呢?”外婆是解放前師范女校的高材生,她的話小鳩一向是信服的,所以小鳩沒有讓爸爸媽媽知道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一如既往的過著天才少女的日子.可隱隱地她覺得自己的體內(nèi)住進了另外一個人.
　　高考的時候小鳩的成績讓所有人大跌眼鏡,本來可以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她竟考進了一個三流大學(xué).小鳩是故意的!她不想再頂著天才少女的名號過日子了.似乎這樣,她才能跟姐姐區(qū)別開.小鳩沒敢把得意放在臉上,她的”痛不欲生”讓家人無法苛責(zé)她.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本一本啃著動畫書,補償著自己曾經(jīng)欠缺的童年.暑假過后,她快意地做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選擇,不去復(fù)讀,正常上大學(xué).她的理由是:小時候因為生病,小學(xué)就上晚了,好容易追上同齡人,她不想再被落下了.她看見媽媽的嘴張了幾張.終究沒說出什么話來.她在心里暗笑.
　　大學(xué)四年下來,小鳩盡情享受做自己的快樂.考試不用擔(dān)心,天才少女絕不浪得虛名.中文系的課上得多不如圖書館鉆得多.學(xué)生會,廣播站,運動會,藝體節(jié),凡是她能玩的地方都讓她玩了個遍.在學(xué)校也是個風(fēng)口浪尖的人物.唯有一樣,她不談戀愛.不是她不懷春,實在是她與別人總是錯位.初高中,別人情竇初開的時候,她還是個沒開竅的單細胞動物.男生送來的巧克力和情書的下場一律是:巧克力吃掉,情書當演算紙.好容易小鳩小姐開始懷春了,所有的男生都覺得這個妹妹好可愛,適合做傳遞情書的小紅娘.于是巧克力照吃,情書卻是幫人家送的.其實小鳩自己也不想談戀愛.因為她還是沒有搞清楚自己是誰?是十九歲的楊麗,還是十四歲的小鳩?一個心理年齡比周圍男孩大,生理年齡卻比他們小得多的妖精.一方面她看不上他們的幼稚,一方面她其實還幼齒得多.所以,這四年小鳩放任自己玩得個風(fēng)生水起,卻不碰感情.
　　畢業(yè)后,小鳩裝模作樣的考了個研,然后如她所愿地沒考上,在媽媽傷仲永的嘆息中,在家鄉(xiāng)找了個重點中學(xué)的老師當當,也算多少滿足了媽媽的虛榮心.家鄉(xiāng)是個二等小城,象個波瀾不興的湖,生活平靜舒緩.小鳩的第一個男朋友是相親認識的,沒什么感覺,卻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生活如溫吞開水般的過著.不知是不是太渴望寵愛了,小鳩竟被一句廉價的”寶寶”打動了.她決定嫁給他.關(guān)于性,小鳩不渴望也不排斥.當她決定一輩子跟著他的時候,她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可是,也許老天覺得玩她不夠,初夜,小鳩竟然沒有落紅.于是她們分手了.小鳩不怪他有處女情結(jié),但她不能容忍他質(zhì)疑她的操守.
　　也許是因為沒了那層顧忌,也許是天生的不安分因子.她開始放縱.小鳩對性沒有渴望,她更喜歡曖昧.網(wǎng)絡(luò)成了她的游戲場.在網(wǎng)絡(luò)上,她有雙重身份:28歲的楊麗和23歲的小鳩.一方面溫婉的楊麗釋放著泛濫的母愛,一方面任性的小鳩戲耍著眾多急色鬼,一如尤三與賈珍.她自如的轉(zhuǎn)換著兩種身份,從沒出過錯.
　　森,是她生命中的變數(shù).第一次見森,她出錯了身份,那時她是楊麗.后來小鳩想想,如果她以小鳩的身份出現(xiàn),會不會就沒有今后的交集呢?森是那種自詡壞人的孩子,很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邪惡,他給楊麗講他過往的種種劣跡.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竟有絲絲的疼.當時她把這個歸結(jié)成她的母愛再次泛濫.其實,森是個可憐的男孩,他的叛逆,他的冷酷,他的桀驁背后藏著的是一個孤獨無助,脆弱敏感的靈魂,他是那么希望得到父母的認可,一如自己.同病相憐的感情讓她不能用小鳩的嬉笑怒罵來面對他.他們的交往很奇怪,森想用自己的魅力改造淑女的楊麗,楊麗想用女性的溫柔融化冰冷恢復(fù)森原本的善良.兩個人在對抗也在互相改變.當她把楊麗的溫柔加進小鳩的任性時,他也無法再對她偽裝成大尾巴狼,而這時,情況已經(jīng)出了兩個人的掌控.
　　小鳩有點慌亂,再一次不知道自己是誰,究竟自己該拿哪個身份去面對森.小鳩決定結(jié)束這一切,她非常不喜歡失控的感覺.假期,對媽媽說了謊,小鳩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到了森的城市,她要留個紀念.五天里,兩個人過著童話般的生活,沒有年齡,沒有距離,沒有現(xiàn)實,只有他們兩個.愛,不只是用做的才感受得到,他包容著她,她也包容著他,前一刻在天堂,下一刻在地獄.他們?nèi)缤瑑煽锰俾嗷ゼm纏,扯不開,斬不斷.最后一天,仿佛赴死的決絕,他們在天堂地獄間輪回著.
　　小鳩再一次失去了控制.本以為回到家鄉(xiāng),這場夢就會醒了,可是,原來,那五天已經(jīng)深深刻到骨髓里了,稍微一碰觸就痛徹心扉.跟自己別扭著,跟森別扭著,小鳩跟他吵,冷戰(zhàn),熱戰(zhàn),可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思念如影隨行.他們對感情投降了,然而承認了彼此的感情并沒有緩解他們的痛苦.年齡,距離,門第,一座座冰山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們徒勞無功地掙扎著, 現(xiàn)實斜睨冷笑地望著他們.30年來小鳩頭一次那么痛恨姐姐,為什么要讓自己頂著她的命運活著?然而無能為力,一切還是那么的無能為力.
　　一日無聊,,一邊聽著MP3一邊拿本書翻著.MP3里放的是林俊杰的<江南>.說實話,對于這種所謂R&B藍調(diào)什么的,小鳩真的是不懂,有時候甚至覺得聽不清詞,好在曲調(diào)還算優(yōu)美.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一句歌詞突然扎進小鳩的耳朵里,那樣的清晰:”不懂怎么表現(xiàn)溫柔的我們,還以為徇情只是古老的傳言……”小鳩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著,跳得好激烈,那個念頭霹雷一樣狠狠的擊中了她.小鳩那么的興奮,就好象小時候要去公園,要過六一一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決了!這么多年來,自己都在找一個存在的理由,也在尋覓不必存在的借口,如今,終于讓她找到了.
　　大口大口地喝酒,她嘲笑著自己,沒種的家伙,怕疼怕丑,想要學(xué)失火的天堂又弄不來那么專業(yè)的藥,好在在一個名人軼事中看到卓別林的死法,可以拿來試試.鎮(zhèn)靜劑沒有,不知道媽媽的治抑郁癥的神經(jīng)藥好不好使.呵呵,小鳩突然覺得自己象個小白鼠.視線有點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藥開始起效了.她照了照鏡子,鏡子里似乎有兩個人,她在微笑,背后的人也在微笑.她喃喃的說:”姐,我把命還給你,下輩子我要做我自己……”應(yīng)該跟森道個別才是,她掙扎著拿過手機,撥他的電話,好久沒人接,小鳩笑了笑,她的故事始終不得圓滿.在按下掛機鍵時她的意識模糊了,恍惚中聽到森的聲音:丫頭,我不管了,我來了!

　　后記:不喜歡悲苦,所以畫蛇添足一下.
　　一年后,在一個小城市里有一個叫鵲巢的書屋,書店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少婦,逛書店的人總喜歡跟她說話,聽她溫柔的聲音,看她恬靜的笑容,仿佛一切煩惱都沒有了.每天晚上6點,鵲巢準時收工,一個年輕人守在書屋門外,幫店主鎖上門,摻著已經(jīng)顯懷的妻子一臉幸福的離開.夕陽的余輝撒進小小的書屋,照在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執(zhí)照上赫然寫著:經(jīng)營人:楊依麗.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