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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溟幽】無夢眠
由來好夢總易醒,幾經(jīng)蕭索幾沉淪。
——
歲值夏末。
暑熱雖未褪卻,將將夕照時分,涼意也已一絲一毫的漫上來,裹卷滿心焦躁,正是閑適時光。
——就連舉國之中最為戒備森嚴(yán)的王城也大都減了侍從值守,唯獨不曾變化的,除去先王寢殿,就只有如今夜叉王的居處。
王位更替至今四十年余,曾經(jīng)因水脈枯干而損耗的國力在漫長的休養(yǎng)生息中逐步恢復(fù),而在夜叉與羅剎、乾達婆先后簽訂盟約后,失卻了征戰(zhàn)的理由,各國間也紛紛休戰(zhàn),自此干戈止息。雖然邊境的沖突仍在所難免,但對魔界各部眾而言,已是難得的太平日子。而這一切,仍是要歸功于說動女媧族人修復(fù)魔界水脈的夜叉族幽煞皇子,也是如今的夜叉王。
御極之初遭受的毀譽與質(zhì)疑,已隨著時光流逝在民眾之中漸漸平息下來,若不是其行事手段與先王、及已被禁止提及的那位先攝政王并不相似,只怕民望會更高于如今。僅僅數(shù)十年還不足以抹消其先輩留下的痕跡,但與日趨升高的王的威望趨同,與日俱減,終將遁為民眾口中半真半假的談資、失意者的怨望、史官手下簡略揭過的數(shù)筆……
以及唯獨王者心中,還會偶爾懷想的夢。
夏時納涼,殿內(nèi)處處簾幕皆換了輕紗,風(fēng)拂紗動,投下一室迷離不明的光影。侍女捧了香爐置于幾案之上,隨即躬身退出,步履輕盈如拂水而過,沒有驚動殿內(nèi)捧卷沉吟之人。
蓋因自史官這一次呈上先王本紀(jì)以來,王留本不決,又已是月余。
在宮規(guī)約束下無人敢于議論,但仍抑制不住私下里的紛雜口舌,更不必說朝中得知此事的官員。畢竟先王與如今陛下間的諸多疑云,時至今日也不過是暫且平息,并未釋解。
先王在位百余年,對魔族而言不算長久,但若撰寫成冊,也是頗為可觀的厚度,故而數(shù)十年間,這也僅僅是第二次呈獻。初次進獻時宮中沉寂數(shù)月不做回應(yīng),最終只拋回一句其意難測的“再行修改”,便無下文。官吏們議論紛紛之下,道是王不喜個中某些含糊不清的內(nèi)容,又道是當(dāng)時的主修官曾輔助先攝政王魔翳,為新王不喜,故而又改換人馬,重新編過,卻未曾想到這一次依舊無法得王一句允可。
王座之上高深莫測,由是而已。
信然?
翻盡最后一頁,書案后高冠廣袖的青年輕輕吐出一口氣,唇角帶笑,若有所思:“原來在他們眼里,老哥當(dāng)時數(shù)月不歸,為的不過是這等小事?真是笑話!
——僅此一句,所謂“陛下對為先王立傳毫無興趣”,“有意為難”之語,頓成無稽之談。
其實僅說他有意為難倒是不假,不過背后緣由,和所謂的“魔翳從屬”并無關(guān)系。
他不過是不想看到屬于龍溟的一切蓋棺定論,就此塵封。
不過即使不會采用,這并不影響他把這些當(dāng)做消遣的興致。龍溟長他百余歲,為王太子時之事他大多不知;登位后聚少離多,兄長于政務(wù)中究竟如何決策,他亦不完全知曉。一鱗半爪,牽絲系縷,逐漸拼湊出一個陌生而新奇的兄長來,卻也分外有趣。
不是自己面前的“兄長”;不是舅舅口中的“榜樣”;不是憂國憂民的王者,不是心機深沉的……
真假摻半,含糊不明。史官大多是親歷龍溟一朝的臣子,在龍幽面前也自然不敢胡亂編造,但為王者總歸有些密辛是臣民無從得知的,又亦或即使知道,無法理解個中用意,也是自然。
理所當(dāng)然。龍幽懷著驕傲想:就連孤也是登臨其位之后方才明白的事情,這些人就是狐貍老成了精,又能知道什么。
他不是他,也不會成為他,卻終究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越來越了解他。越是了解他,就越發(fā)覺得只言片語,不足以囊括。
不過是消遣罷了——龍幽笑著起身,信手取過又一冊,行至窗畔坐榻前:等到這一遍看完,再發(fā)回去重修便是。又或許說不定等不到看完,便不需再看。
……
隨處涼風(fēng)潛,一室清芳。
“舅舅布置的功課,可都溫習(xí)過了?”聲音自書案一側(cè)遙遙傳來,清朗中略帶一絲沙啞,分明陌生,卻又熟悉,融入骨血。龍幽恍惚睜開眼,映入瞳眸的身姿形貌,恰如那人少年。
他震駭?shù)脦缀跏Я寺,心口空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又聽見另一個聲音道:“那當(dāng)然,我夜叉族人一言九鼎。哥你答應(yīng)過我,只要做完就教我下一招,可也不能反悔!”他身不由己的伸手拉住那人衣角,余光里自己的手掌細小而幼嫩,又聽那人笑道,“阿幽守諾,孤自然也如此!
身在夢中,恍在夢中。
他仍舊伸出手去……只一霎,拉住的人如游煙絲縷般一晃,已化成長身玉立的青年。還未如其父般巍然矗立,卻已可蔽風(fēng)雨。
“我送你回宮!
指尖溫暖。
“人界風(fēng)物,我想你親眼得見。”
仿佛什么正從身體里如流水般迅速地脫離出去,他眼前昏黑一片,只覺觸手處堅硬,隱約冰涼,是坐榻熟悉的紋路。再一瞬又清晰無比,遙遙九重殿閣之外疆土龜裂,霄穹赤色如火雨,那人輕裝簡服,決然不顧。
一去……洞穿九霄九幽,自此茫茫皆不見。
他幾乎眼眶濕熱,卻又低笑起來:“前塵往事……”一語未罷,兀地魔氣森然,一擊斥出,周遭景象如遭重殛,扭曲一剎,消散無痕,只余被魔氣激起的輕紗一抹,緩緩拂過眼前。
落下時,滿庭空寂,風(fēng)聲如舊。
不見故景,不見離人。
指尖深陷進掌心,無知無覺,他反倒鎮(zhèn)定下來,只有唇角笑意不曾抹去,一分分變冷:“孤怎會受這些束縛!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魔族本是無魂魄可入輪回,低等魔族身死化塵,高等魔族則會留下魔元,等待有一日復(fù)生。然而他不期然想起人界曾傳唱的這一句,卻也知道是癡心妄想?v使身死有靈,他那心懸萬乘千鈞之重的兄長想必也仍心念故土,卻不會只為他而回轉(zhuǎn)。
而他,亦知王座左右,高處不勝寒?杉{無垠疆域,卻容不下半分私念。
“魂兮歸來?”他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忽地冷笑出聲,“縱是孤愿效仿那人間帝王,你又何曾入我夢來?”
比做人間帝王妃子又如何。左右無論多么逾越輕狂,他都是聽不見的。不,就是聽見了,哪怕再挨一頓揍……
“阿幽!
穿簾分幕,靜若無聲。他眼睜睜看著那人自層層輕紗之中行來,未著王服,長襟箭袖,步履從容。
真耶幻耶。
聲息窒堵。他一時間心下一片空白,直覺手中一輕,那人徑自取過他手中翻了小半的書冊,目光一掠而過,轉(zhuǎn)瞬與他相交。
他瞬息了然。
“水脈已經(jīng)修復(fù),我與羅剎、乾達婆訂下盟約,你走之后,未再起戰(zhàn)事,族人亦能休養(yǎng)生息!
“人界的半魔大半被我?guī)硪共姘仓茫m多半不甚驍勇,亦可為我軍將士。孤待他們,與我夜叉族人同等視之。”
索盡枯腸,說到口舌干澀,言無可續(xù)。他幾乎將這數(shù)十年間的變故一一道盡,而龍溟始終在半步之外含笑而立,沉靜平和,不發(fā)一語。直到他終于無以為繼的停頓下來,方才頷首:“我從前曾擔(dān)憂過你不足以承擔(dān)國事,但如今看來,你已超出我的預(yù)料。”
“阿幽。”溫和得不像是他!澳阋咽亲迦丝梢匝鲑嚨木酰俏乙詾榘恋耐醯。”
“做得很好!
“住口。”他卻終于忍無可忍。龍溟果然從善如流的不再繼續(xù),龍幽抬頭望著他,只覺面前之人切近而模糊,如同黎明前幽暗凝肅的山岳,是自自己心底投射而出的一道影子。
“……不!彼麉s不管不顧,“保一方平安,家國穩(wěn)固,你希望的,我都做到了。那么你,何時歸來?”
魂兮歸來。
龍溟含笑不答,一陣風(fēng)來,倏忽便遠了。龍幽伸手欲留,只聽“撲”的一聲輕響,他猛然驚醒,只見那本書掉在榻下,恰是半步之遙。
不敢想,不能想。
只是依舊風(fēng)涼。
……
“今日換了香料?”
“是。”侍女恭敬應(yīng)答!氨菹逻B日辛勞,此香名‘甜夢香’,最為安神!
“……是么。”良久,她方聽得王者嘆息一聲,“撤了吧。以后不必再用。”
“……敢問陛下,可是這香料有什么不足之處?”
“沒什么!彼鹕硐蛲庑腥ィ股珴u漸漫上,相綴王服之后,猶如一道最為幽深的影。“不過是……哪里有這么簡單!
由來好夢總沉淪。
再難沉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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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同樣從屬于漏盡天明系列,時間順序在十字妖槊之后,昔我往矣之前(和昔我往矣的開始時間相差不遠)。顧名思義它自然……其實我覺得還是有那么點……甜?
這一篇的思路是似夢非夢,似幻似真。不是返魂香的返魂香,不可能有魂魄的魂兮歸來。明知是虛假,卻還留存著希望,所謂鏡里空花,不過如此。
用了一些自己在玩笑而已里寫過的梗,和預(yù)定在忘憂碧里將要寫的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