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還是不想相信劉安死了。
　　但今天他還是看到了劉安早已發(fā)黑的骨殖。

　　“劉安是匈奴人！這里是匈奴！他不可能死在自己的故鄉(xiāng)！”蘇武用匈奴語向衛(wèi)律吼叫著，他的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更紅了，“他這么熱愛匈奴，為什么要被處死？”
　　“他叫然戶，不叫劉安�！毙l(wèi)律冷冷地看著揪著自己不放的蘇武，“如果不是你讓他采買獻給單于的禮物，他根本就不會死！
　　蘇武，是你害死了他！”

　　蘇武是在送匈奴使歸漢時認識的劉安。劉安那個時候還很年輕，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劉安確實很喜歡漢。確切的說，是喜歡中原。即使依照漢皇帝的命令，在漢數(shù)年他也沒有幾次真正體會過中原的生活，但這也妨礙不了他對中原的喜愛。為了像一個中原人，他取了漢名，學了漢文，穿了漢裝......
　　他甚至打算在完全停戰(zhàn)之后帶著家小回長安經(jīng)商。
　　長安很美，中原很美。
　　“蘇君，”他對著持節(jié)而來的蘇武說，“你們的國家和你們的人，都有一種特別的美麗。”
　　蘇武很快就跟劉安熟絡起來了——畢竟北上路漫漫，有一個談友也是極好的。劉安有著匈奴人固有的熱情和豁達，又熟悉來回匈奴的道路，在北上的路上給車隊提供了很多幫助。不僅蘇武，車隊的其他人也很喜歡這個皮膚黃黑的漢子。
　　所以當劉安提出要幫忙采買禮物時，所有人都沒有拒絕。
　　可是誰知道這個表達善意的舉動，竟然讓劉安丟了性命！
　　蘇武無力地頹坐在地上，心里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憤怒和絕望。
　　大漢皇帝的密令，又害死了一個人。

　　幫助虞常謀反，制造匈奴內(nèi)亂。
　　漢皇帝從一開始，就想讓他們爛死在匈奴。
　　“中郎將使的父兄妻女都還在中原，蒙受陛下恩賜，”即使陰謀敗露，張勝也還是一如既往地面帶笑容，“勝與蘇君今同負陛下之命，陛下也會善待蘇君之親眷。況且為了大漢強盛，蘇君，這點犧牲又算什么？”
　　前一秒他還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著身后強大的漢家王朝，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只是一個更加殘暴血腥的深淵。
　　蘇武的腦袋里就像炸了個驚雷，嗡嗡直響。他驚惶地望著幽暗火光下張勝的臉孔：“今日勝與蘇君生死同命，蘇君若是不愿也來不及了！”

　　接著，謀反事敗，一切都來的那么的理所當然。衛(wèi)律在所有來匈奴的使節(jié)面前殺了虞常，又買通張勝，讓他當眾請降。
　　“匈奴單于令！降者赦罪！”
　　蘇武低下頭，沒有說一句話。

　　又過了一年，李陵投降。
　　衛(wèi)律用沾著數(shù)名使節(jié)鮮血的手為李陵和蘇武斟酒，蘇武厭惡地推開，轉(zhuǎn)向李陵道：“家母如何？”
　　意料之中的沉默和嘆息。
　　“都不在了？”蘇武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點發(fā)抖。
　　令人失望的點頭。
　　在一旁窺伺已久的衛(wèi)律趁機插話道：“蘇君這又是何必？子之親眷早已顛沛分離，現(xiàn)在效忠漢朝又有何用？不如...”
　　回應他的是蘇武重重的一拳。
　　“你也是有著漢人血統(tǒng)的人，為什么要看著漢與匈奴刀兵相向？如果戰(zhàn)爭發(fā)生，你的國家，我們的國家，都經(jīng)受不起�！碧K武打了個踉蹌，幾乎是用盡全力地說完了這句話。
　　死寂的場景。
　　“我的國家？那些匈奴人？”衛(wèi)律盯著蘇武，不怒反笑，“你知道那些匈奴人怎樣看我么？你又知道你們漢人是怎樣看我的么？你根本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心中的痛苦！這些年來，漢人嘲笑我，匈奴人嘲笑我，即使是現(xiàn)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罵我！我做夢都想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去死！蘇武，你的難受，我看得出。你難道就不恨漢朝嗎？”
　　“我恨�！碧K武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但是我和你不一樣�！�

　　蘇武只覺得頭很痛。即使自己的親眷都直接或間接地死于漢皇帝之手，但他還是有點放不下劉家的江山。
　　看來我是自找的。蘇武自嘲地想道。
　　一旁的李陵小心翼翼地幫蘇武拭去拳頭上的血跡，見蘇武未置一詞，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子卿這又是何必？漢帝野心，你我皆知�！�
　　蘇武略帶同情地望著如今低著頭，一幅萎靡不振樣子的李陵：是的，李陵大概也就只是本該被殺死的棋子而已。
　　“陵今負漢，漢帝自覺無顏面，竟然宮了那個為我求情的諫官......不過也是，子卿死節(jié)尚且如此...陵本就不該有任何奢望。”李陵自顧自地說著，渾濁的淚珠出現(xiàn)在他的眼角。昔日神采飛揚的天之驕子變成了頭發(fā)枯黃發(fā)白的老人。蘇武地心里泛起一絲悲哀，轉(zhuǎn)而又被收回去了。
　　大家都是一樣，他蘇武又憑什么來同情李陵呢？

　　蘇武這幾年過的很開心，甚至開心過了以往四十年的總和。塞上人的風趣豁達與中原人截然相反。於靬王器重他，讓他也能吃飽穿暖，親近他人。有時候蘇武和於靬王的部屬圍坐在火堆前唱歌跳舞，沉醉在歌舞之中的蘇武甚至會暫時忘記自己是為何被困在這里了。
　　面前唱著跳著的匈奴人，才是蘇武心中真正的兄弟。
　　一個喝醉的匈奴人箍上蘇武的脖子，打著酒嗝，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蘇武耳旁重復著一些詞語。他叫屋里木，是蘇武新交的兄弟之一。屋里木的身上有著十分明晰的酒味和烤肉的味道，但是蘇武并不介意，反而也向他靠了過去。
　　“愿天上的星星保佑你。”
　　蘇武不明顯地愣了一下，俄而轉(zhuǎn)頭對著屋里木高喊了一句話。
　　“你們也美！”
　　于是第二天，就有一個漢子被拉出去相親了..........
　　蘇武半推半就地拉起了一個姑娘的手，臉上泛起一絲不明顯的緋紅。

　　可惜好景不長。
　　於靬王死了。
　　就在眾人準備偷偷離開的時候，蘇武卻來了。
　　“我知道你們會走�！碧K武站在草原呼嘯的風里，斑白的胡須隨著草苗一起舞動，“帶著拉娜走，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拉娜就是蘇武的那個姑娘。
　　“為什么？你明明.....”屋里木不解地望向蘇武，想要再說幾句卻被攔下：“拉娜本就不該跟我一起受苦，孩子也是。請你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吧，這是武唯一的請求。”

　　最后，蘇武的要求還是被接受了。蘇武目送著長長的隊伍，一絲倦容從他的眼角浮現(xiàn)，又慢慢地消失了。
　　蘇武想到了衛(wèi)律。蘇武很慶幸，他的孩子會作為一個正宗的匈奴人長大，再也不可能知道他有一半的血來自一個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漢族俘虜。
　　馬蹄聲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了。孤獨的風聲響起，又重新占領了蘇武本已平靜數(shù)年的腦海。
　　之后數(shù)年，過的像夢一樣。
　　蘇武從於靬王的信中知道了李陵請求他照顧自己的事情。
　　“子卿，拓跋陵是一個重視信譽的人，希望你不要因為一些小事而誤會他。
　　我從一開始就為他感到不值。
　　他讓我轉(zhuǎn)告你，希望你能尊重自己的意愿�！�
　　蘇武慢慢地把竹簡放到篝火里，再慢慢地看著它一點點地化為灰燼。
　　之后就是無盡的等待。
　　漢朝的使節(jié)來了，李陵幫蘇武把信傳了出去，讓漢使接回蘇武。
　　蘇武想到了當初對李陵說過的，又在劉安墓前說過的那句話。
　　“你們所看不到的東西，我來幫你們看到�！�
　　年輕的使節(jié)們崇拜地看著這個無論是在漢還是在匈奴都被稱作英雄的人物，來自中原的陽光在他銀白的發(fā)絲上閃耀。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
　　饑吞氈
　　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
　　旌落猶未還
　　秦時的明月
　　依然明艷
　　漢時的雄關
　　已經(jīng)不見
　　多少英雄的偉業(yè)
　　已經(jīng)被風吹散
　　一個牧羊人的歌聲永留人間
　　一個牧羊人的歌聲永留人間
　　“劉安，少卿，武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