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小佳死了。
　　你若是問那些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路小佳的下落，十有八九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
　　現(xiàn)在酒館里就有人在問。
　　問這話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被問的是成日在這片游蕩的“包打聽”。
　　包打聽不姓包，姓李，只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了。
　　包打聽的頭發(fā)已經花白，正邊抽著袋旱煙，邊給圍著的幾個年輕人講葉開傅紅雪他們的故事。
　　他的頭發(fā)也曾黑亮過，他的人也曾鮮衣怒馬快意江湖過，所以他消息路子總是特別多，閑暇時講的故事也總是特別容易讓年輕人們熱血沸騰。
　　十六七歲，豈非就正是容易為這些江湖恩仇激起熱情的年紀？
　　年輕人道：“你是說……路小佳被丁靈中刺了一劍，而路小佳才是真正的丁靈中？”
　　包打聽垂著眼皮，吸了一口旱煙，點了點頭。
　　年輕人皺眉道：“那他死了沒有？”
　　包打聽待煙霧在自己胸膛里舒服地打了個轉，才長長吐出來。
　　待煙霧散盡，他才道：“沒人再聽到過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
　　當年白天羽一家遇害的真相揭開已有一年，葉開這個名字自那忽然變得十分出名。后來他甚至在長安挫敗了金錢幫和魔教重新崛起的陰謀，已有很多人把他看作是這江湖上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雖然在那之后很少涉足江湖，但江湖仍有不少關于他的傳聞。
　　唯獨路小佳，在那之后便銷聲匿跡。
　　有人說他已死在了那一劍之下，有人說他被荊無命救走了。
　　但像路小佳這樣一個高調的殺手，倘若有天起忽然沒有了任何消息，往往就意味著一個意思。
　　酒館里聽故事的年輕人們面上已經帶了幾分惋惜。
　　旁邊桌上一個紫衣的年輕人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他捏開一粒花生，高高拋起，然后用嘴接住吃下去。
　　吃完這最后一�；ㄉ�，他拿起桌上放著的斗笠，拋了錠碎銀在桌上，就頭也不回地出門打馬向西行去。

　　【二】
　　作為殺手的路小佳或許已久未現(xiàn)跡江湖，可愛吃花生的路小佳卻還活著。
　　他的劍正隨隨便便別在腰帶上。
　　一柄薄而鋒利的劍，沒有劍鞘。
　　他卻已經很久未殺過人。
　　他出劍的時候，就是為了殺人。他不想殺人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讓他出劍。
　　在這幾年里，他已經殺了好幾十個人，幾乎每一個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
　　當殺手，過的就是刀頭舔血的日子，路小佳也不例外。
　　不過路小佳的劍法不錯，運氣也很好。
　　可當他殺慣了人的劍用來救人的時候，他的運氣忽然就壞了起來。
　　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是這樣子的。你若是做慣了一件事，再想去改變，也許就會覺得非常不順利。
　　不順利得要命。
　　路小佳的劍架住了傅紅雪砍向丁靈中喉嚨的刀，丁靈中手中的短刀卻刺入了他的肋間。
　　他倚著梧桐樹，高高拋起了最后一�；ㄉ�。
　　花生還未落下，他人卻已倒下了。
　　有人曾說，人將死的時候，會在短短的瞬間回憶起這一生的經歷。
　　路小佳很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可惜死在他劍下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夠告訴他。
　　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了。
　　他很想把自己的結論告訴別人，但這里似乎卻沒什么人在意這個答案。
　　路小佳并沒有回憶自己這錯位又單調的一生。
　　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他到邊城第一天，葉開看著他吃花生的時候，曾問過他，“你從未落空過”？
　　他回答葉開道：“絕不會落空的。我的手很穩(wěn)，嘴也很穩(wěn)。”
　　可后來他卻落空了一次。
　　他騎馬去天福樓找葉開的時候，葉開請他喝了一杯酒。
　　可這小子竟非要有來有往，路小佳剝開一�；ㄉ鷴伷穑~開忽然從樓上飛出，張嘴接到了這顆花生。
　　葉開大笑的樣子，好像只剛偷到雞的狐貍。
　　路小佳躺在梧桐樹下，不禁笑了起來。
　　花生落下來，掉在他的身上，沾了他衣服上的血，又滾落到地上。
　　他的花生又一次落空，也是最后一次。。
　　他倒下去的時候，最后看到的是梧桐樹的枝杈間，那輪將圓的明月。
　　——月已將圓，人卻要離別了。
　　路小佳終于閉上眼睛。

　　【三】
　　不過看樣子他的運氣沒有壞透，被師父荊無命帶回去后，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才終于能下床。
　　他的傷口雖然疼得要命，卻總比沒有感覺好。
　　死人才沒有感覺。
　　路小佳一只手勒住韁繩，一只手不自覺地探向自己的肋間，直到一年后的今天，那里也依然有道猙獰的傷疤。
　　栗色的坐騎噴著響鼻，緩步停了下來。
　　路小佳茫然四顧，忽然發(fā)現(xiàn)這地方竟有些熟悉。
　　他知道這里再往前走不遠，就能看到一株梧桐樹。
　　他還知道，離這地方不遠，就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丁家莊。
　　路小佳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回到這里，正如他不知道該怎么擺放自己在丁家的位置一樣。
　　他拴好馬，踏著秋葉走到那棵梧桐樹下。
　　晚秋帶著冷意的風里，路小佳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正坐在樹上，背靠著樹干，一手拿著個袋子，一手捏開一�；ㄉ�，拋起，用嘴接住，然后吃下去。
　　落葉落在他身上，他也不去拂。
　　聽到腳步聲，那人剝花生的動作就已停下。
　　一片金色的葉子從樹上落下來，路小佳一伸手，就抄住了這片葉子。
　　他凝視著這片葉子，喃喃道：“葉開啊葉開，你怎么就這么陰魂不散呢？”
　　樹上的人終于慢慢轉過頭，他的眼睛依然很亮，嘴角還帶著那種陽光一樣的微笑。
　　他的眼睛里仿佛卻有淚光。
　　“路小佳，”葉開把裝花生的袋子向樹下的人一丟，微笑道，“若不是這樣，又怎么能見到你這頭死不了的梅花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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