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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雪時晴
風(fēng)雪時晴
1939年冬,長沙。
老黃歷上,今天是個黃道吉日,有朋自遠方來,宜宴請。但是在這亂世里,哪還有什么吉日,都不過是塵世里的螻蟻,茍且而活罷了。
自37年七七事變之后,長沙一帶已經(jīng)成為華中地區(qū)的主戰(zhàn)場,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昔日的繁華早已被獵獵烽火遮天狼煙所淹沒,山河破碎,草木皆悲。
小雪剛過,今年的長沙冷得格外早,城中滿目蒼涼,蕓蕓眾生掙扎在戰(zhàn)爭的黑夜里,生和死只不過是剎那間的錯失。
天色未明之際,一陣惶急的馬蹄打破了黎明時的靜寂,流落街頭的難民們在半夢半醒之時看到一隊人馬絕塵而去。過了許久,人群中才突然有人喊道,是佛爺,是張大佛爺!
歡呼的聲音隨從街頭一直傳到了街尾,然而張大佛爺?shù)纳碛皡s沒有片刻的停留。
半月前,他還身在第九站區(qū)的最前線和日寇殊死血站,那個時候他接到了從長沙發(fā)來的電報,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讓他這半月來未有一日合眼安眠。
八爺病重,盼歸。
國難當頭,他身為軍人理當以國為家,他走不了也不能走,但那封電報就像是一把鈍刀時時刻刻凌遲著他的心。
老八,老八!
那浴血的戰(zhàn)馬四蹄如飛,卷起一路煙塵,他只恨不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雖為九門之一,但八爺齊鐵嘴的居所卻隱沒在市井之中,青磚灰瓦一棟再尋常不過的破落香堂,張大佛爺縱馬停在巷口,遠遠看去已經(jīng)再也望不見那熟悉的算命攤子。
這亂世之中,能活著已經(jīng)算是好命,別的還敢奢求什么呢?
他把馬停在巷口,兀自一個人向前走去。正走了兩步,天上開始飄下細細如沙的雪,雪塵撲在他的臉上,融化成一片刺骨的寒涼。
佛爺回來啦。
他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一片斷斷續(xù)續(xù)的咳聲中,帶著一如往昔的熟悉強調(diào),好像什么都沒變,但其實什么都變了。
很久以前老八就告訴過他,齊家有規(guī),子孫后代不得涉足軍政之事,而且他們泄露天機太多,勢必不得善終。那時他尚年少,只當這是算命的又再故弄玄虛,借故推脫,況且他好不容易得了這人,豈有白白放走的道理。
如今,看透了生死別離,悲歡離合方才驚覺,原來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他曾以為緊緊擁在懷里的就不會失去,但其實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在失去了。
佛爺啊。。。咳咳。。。
屋檐下,齊鐵嘴穿著一身灰色的厚襖,還如從前那樣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神情慵懶地攏著袖子靠在門邊。然而只是短短兩年未見,他的頭發(fā)竟已花白,面容憔悴得像是老去了十歲。
不,或許更多。只有他的眼睛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閃爍著狡黠的智慧和動人的情意。
佛爺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灰白細瘦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呵了口氣。他被這個動作逗笑了,說,佛爺知道心疼人了。
我什么時候不心疼你?
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把人呼來喝去,動不動就要拿槍斃人。
八爺只是短短說了兩句就微微有些喘息。佛爺摟過他,用自己的披風(fēng)把他緊緊裹住,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
他的身體比兩年前也消瘦了一大圈,抱在懷里的時候,像是有什么在鋸著他的心。
張啟山,你是要這長沙百姓,還是要這個人?
這個問題好像從來沒有第二個答案。他辜負不起天下人,只有辜負他。
連他最后的時光,都讓他等了這么久,這么久。
你算準我今天回來?
老八望著他笑而不語,讓佛爺忍不住想去吻他。他想做這件事已經(jīng)想了太久了,這兩年來的每個日夜都是相思刻骨。
你還有什么算不到的?
算不到你九門提督府的大廚今天準備了什么好菜。
老八忍下胸口涌上的劇痛,靠在佛爺肩膀上,到這一刻他才確信自己真的等到了。
早就沒有什么九門提督府了,當年宮廷御用的大廚也早已經(jīng)離開,空落落的大院里,下人們大多都已經(jīng)被遣走,只有幾個親隨跟著佛爺已經(jīng)回到長沙。
滿漢全席什么的自然是沒有了,但今天的伙食未免清淡的有點過頭,老八敲著碗抱怨,佛爺你家私藏的那壇玉泉春我惦記好多年了,你還藏著呢。
佛爺夾了一塊魚肉,細細把里面的刺挑來,蘸了些白醋抵到老八嘴邊。
等你身體好點,我們再喝。
老八也不跟他客氣,一口咬住他的筷子。張副官正端著菜走進來,看到這情形又悄然退了出去。
他端著菜的手輕輕顫了顫,躲在門口許久方才把眼里的淚光藏住。
接八爺回府的途中,他親眼看到八爺一路咳血直到暈死在佛爺懷里,請來的大夫給八爺診過脈,說他恐怕?lián)尾贿^今年冬天。
然而佛爺在長沙最多只能逗留三日就要離開。前線告急,分秒必爭,他此刻離開已是極大的不妥。
可是如果不走,那會是一生的遺憾。
門的那邊,佛爺和八爺?shù)男β暡粫r傳來,副官在佛爺?shù)哪樕峡吹搅司眠`的輕松。他的目光一直緊緊定在八爺?shù)纳砩,像是怕漏掉任何一刻?br> 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他們來說,都是這一生最后的美好回憶。
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了日落西山,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八爺說想出去走走,長沙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過這樣的雪。佛爺用自己的大衣把他裹得密不透風(fēng),兩個人沒有騎馬出門,趁著夜色四下無人,佛爺走到臺階前蹲了下來,說,上來吧,我背你一程。
八爺一邊往上爬一邊說,我可給我們齊家長臉了,這老九門里誰有我這待遇。
佛爺小心翼翼托住他的身子,站直身的時候,兩個人的影子正好落在階前的雪地上。
八爺歪過頭,把下巴擱在佛爺?shù)募绨蛏稀?br> 看什么?
看你。
嘖嘖,佛爺你變了。
變什么了?
以前想聽你一句好話比上天還難。
佛爺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是。
你以前倒是經(jīng)?淅暇哦斔麄儭
你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別把算命的不當回事啊。
你是我張家的人,能一樣嗎?
這句話他晚了這么多年才說出口,他私心里想,老八要是走了也要帶著這句話走。
身后的人果然不說話了,佛爺也不多言,背著他沿著街邊的高墻一直往前走。
細密的咳嗽聲從他的背后傳來,他想停下,但是又怕停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垮掉。
但是他不能垮,千里之外,還有破碎的山河等他收復(fù),還有虎狼敵寇等著他去收拾。
佛爺,要不然我再給你算一卦。
撲面而來的風(fēng)雪刮痛了佛爺?shù)哪,風(fēng)聲淹沒了八爺?shù)恼f話聲,甚至連咳聲都幾乎有些聽不見了。
你想算什么?
算算,下輩子的事。
咱們這輩子還沒過完,管什么下輩子。
佛爺說到這,微微頓了頓,又道,下輩子,你不來,我去找你。
八爺忍不住笑了,把算命的都抓來問一遍?
話最多的那個一定是。
他聽到老八一邊喘著氣一邊輕輕地笑。但那笑聲漸漸淡了,像是散在了風(fēng)里。
老八?
他想,老八大概是困了罷。
困了就睡吧,睡一覺,明天醒過來一切都會好的。是不是?
風(fēng)雪還在繼續(xù),落滿了兩個人的肩頭,他望著自己的影子,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一夜,突然老去。
蒼茫世間,已無風(fēng)雪歸人,可是他還要繼續(xù)向前走,走到風(fēng)雪散去的那一日,再去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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