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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清水白石何離離 By宋佚名
已是深冬,風(fēng)雪在片刻間便肆虐開來,路上的行人急匆匆的地縮著脖子往家趕,我沒有家,只能收拾了算卦的用具低頭趕往最近的客棧。
撞上人,簽子摔下去,我撿起來,自顧自地念,“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上上簽!
“相思苦,如何算得上是上上簽?”我抬頭,不期然看到女子溫和的面容。
她牽著馬,白衣廣袖,仿佛跋涉已久,面容疲憊而柔和,微笑著看向身畔的男子,“若真求簽也該是求功名!
那男子已經(jīng)不如何的年輕了,俊逸面容被時光打磨,仿佛是沉默在海中,只是倦倦地點點頭。
我不滿地小聲嘀咕,“功名這種俗物有什么好求的,我這里只有姻緣簽!
女子笑,卻并不辯駁,同男子牽著馬離去。
因著這場大雪,官道被封,我棲身的客棧早已是人滿為患,卻不期然地在投宿的人中見到那二人,寡言的樣子似是無限熟悉又無限陌生。
房間不夠,便有許多行走江湖的漢子整日坐在大堂內(nèi)避寒,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冷得發(fā)抖罵著狗娘養(yǎng)的天氣。
我時常同他們討些酒喝,他們嫌我年齡小,但也大都會慷慨地給予我些趕我走,我坐在一旁聽他們講話,漸漸也聽到了那二人的名字:趙青城,杜寒陵——原來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客,歷年來都在孟州一帶幫助抗金的軍隊御敵,不知道因何而來到了都城臨安。
一日我從客棧的院子里走過,有一扇窗是開著的,女子似是方洗漱完,面色是一貫的蒼白,白衣廣袖,倚在窗前,有一樹稀疏梅花幾乎快伸進(jìn)她的窗子,從我這里望去,那梅花便仿佛開在她蒼白靜默的頰邊。
她將我喚過去,從窗中遞出碎銀子來,“小哥可否幫我把街上叫賣的梅花都買來?”
我凝神去聽,靜默流動的風(fēng)中有女孩子纖長孤零的叫賣之聲,仿若某種凄愴的鳥類。我卻不去接銀子,反問她,“我為什么要幫你買?我在大冷天里算卦的時候,也沒有人來刻意找我多算幾卦!
這純粹是玩笑話,然而她并不惱,只是微微一笑,把手縮了回去。
我賴在她的窗邊,“你來臨安是為了尋人嗎?”
“不,我來送人!
“他要去北邊?”
“他來臨安!
我呆呆地想了一瞬,“你送了一路?”
女子沉默了一瞬,她的笑容依舊溫和,卻不再回答我。
從孟州到臨安,大概是……很遠(yuǎn)的吧,我忍不住想這千里的跋涉,或許初時是僅僅送出孟州,然而再多走一點、更遠(yuǎn)一點……是不是、就能陪伴的更久?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你的心意不再離去?
“你們?yōu)槭裁床淮粼谝黄鹉?”我自顧自地猜測,“他是俠客,來臨安做什么,是做官嗎,你留下來做她的官太太不就好啦……不對不對,你們是俠客,他為什么不和你留在孟州,官有什么好做的?”
女子并不生氣,只是包容的看著我笑,然而我沒見過那么虛弱的微笑,宛如即將墜去的落葉似的,她溫和地拍了拍我的頭,“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不滿地嚷嚷,“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把你們的故事告訴我,我能聽懂!
她狡黠一笑,臉色因此而有片刻紅潤,“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從她的手里搶走那把碎銀子往外跑,“我?guī)湍阗I梅花,你給我講故事,就這么說定了! 我生怕她拒絕,然而即將跑出庭院時也不曾聽到她的聲音,我回頭,她就那么靜靜地站在窗邊,看著紅梅,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她穿那樣寬大的衣服,身形卻那么纖細(xì),一折就要斷似的。
然而當(dāng)我回來時,趙青城卻已不見了,只有那樹梅花斜斜探進(jìn),有若有似無的幽香縈繞。我忽然覺得心里一空,跑去問掌柜,得知他二人并未退房,才怏怏不樂地回到大堂里,像在青天白日里丟失了一段追慕已久的傳奇。
大堂里中有漢子肆意聊天喝酒,如同是江湖中的一座孤島。
再次看到趙青城是在三日后,我裹著棉衣在大堂里昏昏欲睡,卻被突然灌進(jìn)的冷風(fēng)驚醒,她同杜寒陵一同走進(jìn),仿佛是更瘦了,疲憊得驚人。我跑過去牽住她的衣角,“你去哪兒了?這幾天有好幾個紈绔子弟都被人殺死在家中,鬧得人心惶惶的,官府一直在追查……”我沒往下說,她沖我安撫性地笑笑,拍了拍我的頭。
恰逢有跋扈的公子哥進(jìn)來避寒,囂張氣焰比室外風(fēng)雪更甚,他的目光掃過全堂,最后駐留在賣唱的女孩身上,少年人的面皮是清秀的,可是眼神淫邪,他指指那女孩,身后的隨從們會意的將女孩強行扛在肩上,不顧女孩惶恐無助的哭聲,直到那一行人離去,室內(nèi)都無一人敢做聲——那人的惡名臨安是無人不知的,然而沒有任何一人膽敢冒犯秦相的權(quán)威 。
我努力地掙扎,然而趙青城拉著我,捂住我的嘴。
待到確定那人已遠(yuǎn)去了,大堂內(nèi)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大罵之聲,趙青城終于放開我,我恨恨地看著她,我對她失望,便問杜寒陵,“你為什么不阻止他呢?”
杜寒陵的眼眸深而黑,如不可測的深海,我鼓起勇氣問他。
他詫異地看著我,我又補充道,“你是俠客!
他好笑地?fù)u搖頭,“難道你沒看到其實除了你這個小孩子沒有一個人敢為那個女孩出頭?”他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很年輕,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眼神里的冰融化的時候面容俊逸而柔和,可是底色確是寂寂的,好似他眼角不可掩飾的細(xì)紋。
我抽噎著,固執(zhí)地看向趙青城,她笑,回答我,“俠客也是人……你長大以后就懂了!
我仍是抽噎,怨艾地看著她,“那我不要長大了……你們這些大人真討厭。”
她笑著搖搖頭,往房內(nèi)走去。
我又是一連幾日見不到她,坊間又傳來紈绔子弟作惡被人暗殺的,甚至包括那天當(dāng)眾強搶民女的公子哥,一時大快人心。
消息傳來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走到院子里卻看到趙青城牽著馬自院中走過,我飛快地跑過去攔住她,道,“你不許走,你還欠我一個故事沒有講!
她笑笑,不說話。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細(xì)小的血跡,她疲憊的面容以及已不再從容的白衣。明白已無法挽留了,我在一瞬間心生怯懦,牽住她的衣角低聲問,“你不送他了?”
她搖搖頭,“我該走了!
我在一瞬間明白她的疲憊以及傷痕的由來,也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語言。良久,我乞求她,“我送你出去。”
風(fēng)聲流逝,因而我無法確定她是否說出那肯定的微弱的回答。
她牽著馬往前走去,我便跟上她。
我問她,“那些紈绔子弟是你殺的?”
她不說話,天地間只有靜靜的雪地的窸窣之聲,她看我一眼,“你怎么又哭了……男孩子身負(fù)家國重任,以后的路還很長,不要輕易流淚!
然而我仍是無法遏止,我停了一下,踢腳下的雪,“我從小就想當(dāng)一名俠客……后來我還以為,”我小聲咕噥道,“俠客都是像你和杜寒陵這樣見死不救的!
她笑了一下,“那你還想當(dāng)俠客嗎?”
“不想了,”我報復(fù)她,學(xué)著她那日的調(diào)子,“俠客也是人!
她那一瞬的快樂微弱而短暫,如同茫茫雪地上折射的稀薄陽光,我趁她的快樂問他,“是杜寒陵傷的你?”
她的笑容又變得脆弱。
“他不是故意要傷我的,只是他太想出人頭地了,所以不許我殺了那天那人……不然秦相不可能會接受他,”我又見到她狡黠的笑,大概她平日的笑是不能算作真正的笑的,“可他還是沒能攔住我,我想做的事他是攔不住的……”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我十四歲那年,我去孟州,在一家酒樓里,也是有一個公子哥要強搶民女,我還沒有動手,就看見樓上的雅間里有人把酒杯做武器,將那人教訓(xùn)得狗血淋頭,我不服氣有人搶我的風(fēng)頭,要再收拾那紈绔一頓,那人已經(jīng)把簾子掀開了,他用筷子敲擊著酒杯,旁若無人的唱著歌,‘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我輩行藏君豈知,他年未是滄?。……’”
她笑,容色麗得驚人,大雪映得天地一片白光,我只覺得面前那人的容顏昳麗以至于咄咄逼人。我像是誤闖入了某個傳奇,風(fēng)聲水聲花鳥之聲一如夢幻。
“然后呢?”
她面上的紅潤逐漸消退,側(cè)頭望向天邊,語調(diào)清冷而迷離,“我不記得了……你知道,人是慢慢變的,大概……你知道的,”她有痛苦不耐神色,“主站派一直在朝堂上一直受到排擠,我們這些所謂的義士……又哪有聽起來那樣的瀟灑呢……”
其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將來會知道,我問她,“那你會變嗎?”
她笑得狡黠,我想,那是七年前的趙青城。她篤定地?fù)u搖頭,“不可能,不會了!
我詫異于她的篤定,可還是問她,“那杜寒陵這樣……你不傷心?”
她笑,“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路有不同,可是不分高低,何況……人生在世怎么能什么都由得自己……你長大以后就懂了。”
我不滿道,“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她只問,“你以后想去孟州嗎?”
我認(rèn)真地想了想,“我長大了就去孟州找你。”于是在一瞬間曉得了她孩童似的報復(fù)。
她那時正側(cè)身看著我笑,笑容中映著明滅不定的幽光,有人自□□歸來而后駕馬離去,她不去回頭,也就可以假裝不曾看到,天地間唯有落雪聲與那人決然離去的馬蹄踢踏之聲,這是最后的一瞬,最后的離別,而她只可沉默,不可挽留。
直到那馬消失在道路盡頭,她亦上馬離去,行出幾步卻又回頭,我在她的幽幽一睇中潰不成軍,她說,“別來江湖了!
翌日,傳來有刺客刺殺秦檜失手,然而在臨死前逃走的消息。我在城外尋了一地做一處小小墳塋,放下一株梅花,我知道,她不可能會變了。
再次日,秦檜大壽,杜寒陵獻(xiàn)詩一首,得到秦相賞識,曾經(jīng)白衣磊落的少年俠客就那么以玉箸敲擊著銀杯道,“拜恩元老重,沛澤萬方均。盛世無遺典,中華有圣人!
后來我長久地留在臨安,賣花占卜為生,我看到杜寒陵日漸消瘦,他的官銜一年年升高,他穿著橘黃的緹騎制服一日日自我面前走過,有年他喚住我,那大概已是很多年過去了,他的面容被風(fēng)霜打磨的瘦削,他的眸色漸深,已不再穿白衣,我看著他,說,“你變老了很多!
他笑了笑,仿佛是疲憊。他說,“是,可是沒辦法,人老了以后還會再老下去。”
我問他,“為何不回孟州呢?”
他笑,“從選擇離開的那天起就回不去了。”
“你不后悔?”
他不回答我,說,“這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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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回頭再看頗有不經(jīng)事時的少年意氣,不過沒有更改的必要,灑出去的熱血,無關(guān)是非對錯,總有灼人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