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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浮云流水間 By宋佚名
大胤十年的春天,西北邊境的戰(zhàn)事終于結(jié)束,我得以回朝述職,披星戴月地趕到皇宮時已是中午,引路的公公囑我等在宮門外,我貪圖風(fēng)景,幾步下來竟迷了路。
時值仲夏,宮中花木開得正好,我正因迷路而苦惱萬分,卻驀地見一處大殿前跪著人影,穿著白衣,身子似欲折斷般的纖細(xì),酷日炎炎,蟬鳴嘶啞也似乎因此而安靜下來。
于是我從樹后跳出,拔劍,挑斷那人束發(fā)的緞帶,轉(zhuǎn)身走到那人的面前,笑吟吟地問,“這是哪家的姑娘?大熱天地怎么跪在這里!币蚨靡杂l(fā)看清她的面容,在綠樹百花的掩映下,面色依稀蒼白,眸光卻如同暗夜里的水,溫潤而好看。
——下一瞬卻驀地漲紅了臉,惱怒地看著我,“你才是女的,”仿佛是不善言辭,便翻來覆去地只有這幾個字,“你才是女的,你才是……”然后停下來,明白拿不出更有利的語言武器,望向我的目光更加憤恨。
我因而笑得樂不可支,將持劍的手抵在肚子上笑,他終于曉得我的故意,幽恨地看著我,片刻后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收了神情,看著我若有所思道,“你有幾分像我的故人!
“誰?”我下意識地問,亦想起些什么,心中有不好預(yù)感。
少年道,“家荊蘇玉。”
家荊……蘇玉。
身體里有東西破碎的聲音,我仍不改面上的笑,向后退了幾步,“原來是許家公子……可惜幼妹早夭,怎么擔(dān)得起家荊二字!
而后落荒而逃。
在我還叫蘇玉的時候,許丞相家的小公子許流仙還長著個粉嘟嘟的包子臉。
彼時我是與他自出生起便定有婚約的未婚妻,脾氣惡劣,喜歡欺侮別人的惡名卻流傳帝都,每當(dāng)有人跑到將軍府去告我的狀時,我便坐在院里的高墻上,笑瞇瞇地吃著桂花糕,全然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那些王夫人李夫人在出去時大多會惡狠狠地瞪我,“從小就這么惡毒,大了以后哪有人會愿意娶!
我便笑嘻嘻地指著許流仙,說,“這是我相公。他會娶我!倍罂吹皆S流仙包子臉漲成了紅色,原本擔(dān)心我坐得太高會掉下來的憂心神情立刻變得又驚又懼,似乎隨時會哭出來。
幼時的許流仙怯懦且愛哭,我并不喜歡他,一門心思的想要推掉這門親事,便常常召集一幫小伙伴欺侮他,他性子弱,住在丞相府的后院,我們便往里扔石子,在外唱欺侮他的歌謠:“許流仙,像許仙,愛哭鼻子沒骨氣!
那時我們大多極討厭戲曲里懦弱負(fù)心的許仙,便以此侮辱他,但他并不回應(yīng),石子砸進去像是石沉大海,我不甘心,仍是照常去,日子久了,卻仍不見許家的人來退婚。
直到一日我與人打架傷了腳,便請了一日的假未去太學(xué)上課,傍晚時分想著應(yīng)當(dāng)是再接再厲,便仍去丞相府,巷口處卻見許流仙被圍住,被幾個平日里我的狐朋狗友丟著石子,他并不擋,只是小心翼翼地護住懷里的東西,臉上被石子砸中,包子臉上就留下來血跡,我莫名覺得憤怒,沖上去打跑了那幾個人,惡狠狠地瞪著許流仙,“他們砸你就讓嗎,你不會躲啊!
許流仙怯怯地看著我,讓我看他懷里的東西,“你今天一天沒去太學(xué)上課,父親說你病了,我給你帶了桂花糕……”
我忽然便哭了,仍然罵他,“你傻啊,許流仙你是傻子啊。”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我,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說的嗎,你以后要嫁給我的,我當(dāng)然要……當(dāng)然要!彼鋈坏土祟^。
小少年還長著稚氣的包子臉,上面染著斑斑血跡,眸子如暗夜中的水一般清澈,神情卻有堅毅之色,如茁壯成長的樹,我忽然間覺得這個向來懦弱的許流仙似乎……并沒有那么討厭。
我抱著許流仙的臉重重的親了一口,然后退后了幾步,惡狠狠地瞪著他,“以后只有我能欺負(fù)你,聽見了沒有!毕肓讼胗值,“誰敢欺負(fù)你我就幫你揍他。”
我自以為說得深情且偉岸,頗有幾分戲文里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氣勢,然而許流仙卻似乎并沒有聽到,他一直捏著自己的衣角,包子臉漲得通紅,仿佛我親了他一口便是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隨時要流出眼淚的樣子。
可是我想,這就是我的少年許流仙了,他怯不怯懦并不要緊,重要的是……我勇敢就好了。
自那以后,我再未欺侮過許流仙,自幼看來的戲文仿佛到這一日才讓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開始學(xué)著一個世家小姐應(yīng)有的風(fēng)范禮儀,琴棋書畫,舞文弄墨,過去我喜歡那個愛憎分明,性情如刀的小青,然而如今,我卻夢想扮演與許仙舉案齊眉的白娘子。
然而這樣的好景并不長久,安泰十年,齊王兵變,新帝即位后許丞相為盡節(jié)自殺而亡,而將軍府亦因在兵變中抵抗齊軍而岌岌可危。我并不曉得這些形勢,卻也隱約感到帝都內(nèi)風(fēng)雨欲來的抑郁氛圍。
我去找許流仙,平素草木茵茵的丞相府一片縞素,放眼望去不見人影,平日與丞相交好的人皆明哲保身,避之不及,我不禁想在這樣空曠得寂寞的丞相府,那個那么膽小的許流仙,他會害怕嗎?
靈堂的門緊閉著,有隱約壓抑的哭聲,我敲門,哭泣聲便停止了,又敲,再敲,他并不回應(yīng),于是我離開。走下臺階的時候,聽見許流仙的聲音,“阿玉!
少年的眼睛紅腫,身形纖細(xì)而有堅韌之感,仿佛一夕間匆匆長大。他眼角流下淚水,似乎是不愿讓我看到他哭泣的樣子,就又闔上了門。
那時的我并未料到,這一次的再見,會是我們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離別。
將軍府手握重兵,新帝并不敢輕舉妄動,父親年事已高,不能護將軍府長久周全,便令我做男兒裝,更名蘇羽,在他逝世后接掌兵權(quán),為了不令我留在帝都露出破綻,他將我送往西北邊疆。
次日,將軍府傳出了小姐蘇玉重病而亡的消息。
再次日,我奔赴戰(zhàn)場殺敵,出城門時我最后一次回望帝都,那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早,有一城新柳,十里細(xì)風(fēng)送我離去,然那已不再是我的帝都了。我與送殯的隊伍錯身而過,多年后我知道那是許流仙安葬許丞相的隊伍。
大胤十年,西北邊境戰(zhàn)事已息,我回朝述職。
從宮中回來,將軍府里已備好了迎我的晚宴,大亂甫畢,為了掩人耳目父親已將家里的諸多舊仆遣散,只有陪伴了蘇家五十余年的奶娘還留在府中,當(dāng)初我離去時奶娘未及囑托我什么,宴前便將我拉至一旁,低低道:“阿玉,阿娘知道你不容易,許丞相家的公子我看了這許多年,他是真心待你的,你病逝的消息傳出后,許流仙天天來府里纏著要人,他始終不信你已經(jīng)死了……后來他終于甘心,卻硬生生將你的墓名改上了家荊二字……”
我默默聽她說著,夏夜有風(fēng),掠過臉頰清涼如水,向來疼我的阿娘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喜悅,如同是終于要完成自己籌劃多年的女兒的婚嫁,仍舊絮絮叨叨地道,“我看待你爹去后,你二人大可以遠(yuǎn)遠(yuǎn)的逃開這帝都……”
“夠了,”我抽出阿娘緊握著的手,自己也未到這憤怒從何而來,清醒過后看到阿娘眼中失望的光,我低聲道歉,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解釋什么,“阿娘,在塞外過了那樣多年,我早已不記得許流仙了,小時候不過是我一時心熱罷了……像許流仙這樣懦弱的人,到了戰(zhàn)場上或許連刀都提不動——我其實是瞧不起這樣的人的,更何況喜歡?”
阿娘還想說些什么,我卻漠然地抽身走開。
我不曉得為何所有人都認(rèn)為我該喜歡許流仙,我想我早已不喜歡他了,不然怎會見了他那樣無動于衷;我想我早已忘記他了,不然怎會連幼年那樣喜歡的人都認(rèn)不出。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曾經(jīng)花紅柳綠,年年斗草洛陽郊,仗劍打馬醉紅塵,然這洛陽已不是曾經(jīng)的洛陽,這盛世浮沉里也再沒有我曾長大的紅塵。
回到帝都后,為了避免皇帝懷疑,我在府中稱病不出,然蘇家雖已經(jīng)敗落,但面上仍是胤朝的護國將軍府,洛陽城里的貴胄公子幾番交際下來便將我納入了他們的圈子,我看中他們背后的勢力,也每每假意逢迎。青樓賭坊無一不去,日夜笙歌作樂,漸漸紈绔之名也傳了出去。帝里風(fēng)光好,當(dāng)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dāng)歌對酒競留連。說的大概便是我這般度過的日子。內(nèi)城的學(xué)文館是陛下欽點的最高學(xué)府,每五日的酒會都會邀請全城的青年才俊共議時政,我自是欣然前往。卻不曾想會見到許流仙。
夏日的草木茵茵,日光強烈,有格外灼人的氣象,然而那襲白衣似乎是從月光中借來的顏色,從樓下走過,像帶走了一季的微風(fēng)。我始終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余光卻無論如何不能假意令那白衣黯淡。
“他是來借《微子》的吧,除了他還有誰會做這樣的傻事?”有人道,而后是緊接而來的附和的嗤笑聲,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些人對于許流仙的敵意,回到洛陽近半月,我早已聽聞有關(guān)他的傳言,無非是罪臣之子,卻偏偏剛正不阿的死板性子,自不量力地妄議朝政,帝都內(nèi)稍不清正些的貴胄子弟大多都被他參過一本,甚至連皇帝亦厭煩他屢禁不止地上書,每每他朝奏便苛責(zé)地令他跪于殿外——便是我初初入宮時見他的樣子。
那樣子真是像極了過世的許丞相,然而我想,許流仙仍舊是個未長大的孩子罷了。
我注視著自己手心不知何時沁出的汗,耳邊嘈雜之聲亦遙遠(yuǎn)的仿若在天邊,卻驀地聽人問我道:“聽聞蘇家和許家曾有過婚約,卻不知蘇公子是如何看許流仙的?”
我知曉我是眾人眼中的紈绔子弟蘇羽,不能說出悖逆這些人的言談,于是冷淡答,“傻子,”頓了頓又道,“癡子!
我拾起一旁他人帶來的談?wù)摷g(shù)用的弓箭,搭上箭矢,目光追尋到已逐漸、逐漸走遠(yuǎn)的那襲白衣,然后毫不猶豫地射出,看到那人驚駭至極的回眸,在看清是我射出的箭后,那眼里的光有一瞬臻于極盛,而后漸漸熄滅化為灰燼,如同被一場冰冷而絕望的大雨澆滅,此生再不會燃起。
——我用箭射落他頭上束發(fā)的緞帶,然而這樣置生命于毫厘間的游戲,我知曉定是傷透了他的心。
捉弄許流仙是帝都內(nèi)的世家公子們視作理所當(dāng)然的事,我不過做了與他們一樣的事罷了。然而這樣驚駭?shù)氖律踔亮钸@些常年身處富貴安逸的公子哥們震驚,他們用異樣的眼神看我,復(fù)雜過后轉(zhuǎn)而為欽佩與了然,大聲與我敬酒,吵嚷間我聽清大意:他們終于將我看做同伴。
我慢慢慢慢地轉(zhuǎn)回身,談笑著與他們應(yīng)和,而后在一片喧嘩中靜靜喝自己的酒。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歡許流仙了,不然我怎會在這樣的傷害他后,心里如此平靜不覺疼痛。
自那以后,許是要刻意避開我,學(xué)文館內(nèi)我再不曾見過那白衣驚鴻似的身影,而我亦是愈發(fā)放縱,每日不過與一伙世家子弟們摘花斗草,尋歡作樂,所謂醉生夢死也不過如此。帝都內(nèi)關(guān)于我的流言日漸不堪,我清晰地感受到那居于高位的帝王在俯視我時,目光逐漸由警惕轉(zhuǎn)為疑惑與不屑。
而再度見到許流仙,是在那年的秋獵,皇帝新得子嗣,龍顏大悅,下令帝都內(nèi)的青年才俊均可一同享此盛事。自然,我與許流仙均在受邀之列。
不過幾月未見,少年卻消瘦了那樣多,初秋的風(fēng)有肅殺清明之氣,仿佛隨時可以將他單薄的身軀卷走,他擔(dān)著御史大夫的職位,一直默默站在帝王身后,眉眼郁郁,分明是不開心的樣子。
我只是回頭呼朋引伴,大聲放肆的談笑作樂。
那日向來陰鷙的帝王有難得的開心,下令當(dāng)日打獵所得最少著須得罰酒,眾人急欲表現(xiàn)自己,不過片時人群便已作鳥獸散,我用余光瞥見許流仙,少年單薄的身姿在初秋明朗的陽光下如同不真切的剪影。我不禁皺眉,疾馳入林。
傍晚時分眾人集合,果不其然,許流仙是所得獵物最少的人,入圍場近一日,他卻不過捉了一只野兔,甚至不如年幼體弱的七皇子,皇帝早因近一日的疲憊而回帳休息,于是嗤笑聲毫無顧忌的紛然而起,“御史大人想必是心存仁慈不忍殺生,今日這野兔莫非是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捉的?”
許流仙自然是不辯解。酒宴甫開,眾人便紛紛圍上向他勸酒,顯然的不懷好意,我看到許流仙本就蒼白的臉色泛出難忍的嫣紅,酒一杯杯的敬上,他并不拒絕,只是用力攥緊袖袍的手愈發(fā)緊了些——他大約快要吐了,我想,許流仙向來是不能喝酒的。
在他仍欲接下下一杯酒的時候,我霍地站起,甚至不明了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從何而來,將他拉出人群扔上我的馬背,騎上去,而后向下方眾人喝到,“陛下只道今日捕獵最少的人須得受罰,今日尚未結(jié)束,諸位如今之舉不覺得過早了嗎?”
然后不顧眾人反應(yīng),帶著許流仙駕馬駛?cè)雵鷪觥L焐押,并且?jīng)過一天的圍獵已很難捕到什么獵物,在為許流仙捕到足夠多的獵物后,我終是累的精疲力竭,翻身下馬,看到許流仙倚在樹邊嘔吐的模樣,斥他,“許流仙你是傻子嗎,別人這樣對你你不會躲嗎……”我頓了頓,“你傻啊……”
少年的眸子卻分明亮起來,那樣的不含雜質(zhì)的清澈甚至令這漫天星光失色,他定定地看著我,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最終沉默。
打獵間不知不覺已背離營地甚遠(yuǎn),今夜只能在外露宿,我燃起篝火,即將入睡的瞬間,聽到少年聲音,“蘇玉!
我于神志困頓間應(yīng)答他。而后許久猛然驚覺,抬眼看到白衣的少年,隔著篝火與星光,那樣哀傷而絕望的注視著我。
我大略是厭倦許流仙糾纏的目光了,翌日便上書請求返回駐地,在被駁回后,便日日在紅袖館流連飲酒,許是看出蘇家竟是并不得皇帝寵的,一向同我游樂的世家公子們大多敷衍,仍舊同我飲酒,卻不再與我深交,大抵這本就不是深交。
再見許流仙已是半月之后,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歡許流仙了,不然,怎會在再度見到他那般漠然而殘酷。
我于二樓飲酒,樓下是洛陽城繁華鼎盛的街道巷陌,我從身前的銅鏡中看到那遠(yuǎn)遠(yuǎn)而至的白衣,朗聲向身旁人道,“我從未見過如御史大夫那般的人,他幼年時思慕我妹妹,我自幼在外流浪,幼妹夭亡那年才從民間尋回,并不怎樣清楚那段往事——然而許流仙卻似乎將我誤以為幼妹——只覺得是惡心的緊!
我清晰的聽出自己語調(diào)中的厭惡情緒,與他人當(dāng)做惡意的渾話來講,引來陣陣的哄笑之聲。有人看似是小心實則故意地大聲指與我看,“喏,你倒是小心點,這下許御丞親耳聽到了,非在陛下面前參你一本不可!
我看到許流仙那般平靜地自樓下走過,分明體會到他內(nèi)心的顫抖,待他即將走過街角時,我喚住他。許流仙的瞳仁是極黑的,又清澈如深井,而我與他目光直對,道,“再過三日是我大婚之日,望許御丞賞臉!
他眼中有東西碎去,幾不可見的向我點頭,像用盡了所有力氣,他禹禹離去,只留下一路蒼色夕陽如同他獨行一路的寂寥。
我確是要大婚的,這是早已定好的計謀,為的是徹底打消帝王的疑慮,我知曉蘇玉病沒這一理由并不足夠可信,而塞外救下的孤女秀秀會陪我演完在帝都的這場戲。
百忙中我聽到許流仙病了,那時我正為秀秀量試嫁衣,聽聞消息我垂眸,想,這人的病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果真是不喜歡他的。
這一世,我會扮演他人的“良人”,而他,早已不是我的良人。
那日他果真來到,戲臺上有咿呀啁哳之聲,我向所來之人一一敬酒,已是微醺,最后望見戲臺下角落里的他,一人一桌一壺酒,落落寡合的樣子,我未料及他也會主動喝酒,大抵隔了這許多年的生離,我妄想他還是曾經(jīng)的模樣也是癡念。
我喝了過多的酒,已覺神志朦朧,卻清晰的察覺他的病,他果然病得很重,從初夏到而今的秋末,側(cè)對著我的身形瘦得驚人,臉白如紙,脖頸間有液體無聲滑下,我想他這般消瘦的人也會流這樣多的汗,我遞過帕子給他,卻看到少年猝不及防的抬頭,滿臉的淚。
我果真是醉了,不然怎會以為那是汗,我頭痛欲裂地想要走開,許流仙在身后拉住我,他的聲音低低的,好像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不令自己顫抖,“蘇羽!边@是他第一次喚我蘇羽,他說,“我喜歡你,大抵并不因為把你當(dāng)做蘇玉的緣故,即使我欺騙自己你便是蘇玉……我感到如此難堪,因為我無法阻止自己愛上一個男子,”他的話頓住,仿佛失去開口說話的能力,似乎是過了許多年,我在這許多年中老去,才聽到他說,“我請命去了西北邊地,或許會死在那里,或許……可以忘了你!蔽腋惺艿剿砷_我的手,而后快步踉蹌著離去,直到聽到他遠(yuǎn)遠(yuǎn)離開,我都再不曾回頭望他。
靜了許久,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我從小看過那樣多的折子戲,卻沒有一出這樣令我難過。我演了許多、許多場的戲,想要欺騙世人,最終卻只騙了我和許流仙罷了。
你看,我一定是不喜歡許流仙了,不然我怎么、怎么會連再看他一眼也多余。
許流仙果真是要離去了,次日我便聽到流言覆蓋這皇城,無外乎是有人編派出的對他惡意的中傷罷了。
他走時是一個人,清清冷冷的樣子,我不禁想這樣的殘忍歲月他是如何度過的。
我一直目送他離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而后他終于走出我的視線,遠(yuǎn)方匍匐的烏青色山脈似是巨大傷疤綿延天邊,這黯淡夕陽似乎在瞬間沉沒。
這冷漠季節(jié),終于徒留我一人。
許流仙走后,我曾多次上書懇請辭去一切官職,然而并不能得到帝王的允許,大略是忌憚蘇家世代將軍,即使在野也有巨大的號召力。數(shù)月后有圣旨傳下:命我即日奔赴西北邊境平定突厥叛亂。接過圣旨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的所有未來終于此刻塵埃落定。
待我到達西北邊地時,已是深冬,朔風(fēng)凜凜,荒原曠望,彼時許流仙已來此近數(shù)月,我想他大概深悔于來此仍不能遠(yuǎn)離我的地方。
我來的那日,全營的戰(zhàn)士列陣迎我,肅穆之氣尤令我震撼,我看似莊嚴(yán)的檢閱士兵,實則目光無時無刻不在搜尋那單薄纖細(xì)身影。最終我看到他,立于軍陣的最后一排,秀美蒼白的臉上有丑惡疤痕自眉心劃過他的右臉,烈風(fēng)灌滿他的單薄衣衫,那樣瘦弱的人,站在坦蕩大地上卻似是堅硬如鐵。
我不忍再看他,側(cè)過臉離開。
突厥立了新王,為了試探胤朝,企圖謀反,不時派兵騷擾軍隊。小股的勢力,并不怎樣兇惡,然而卻勝在熟悉地形,行動迅捷而異常難于對付。那日我欲憑此了解敵兵,便帶領(lǐng)一隊人馬追擊出去,行動異常順利,卻不想本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敵兵用最后的力量向我射出一箭,避無可避,那一瞬我甚至如此慶幸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的命運,然而有利刃穿透之聲,流的卻并不是我的血,我下意識的抱住那瘦削少年,和著滿臉的淚,冷漠道,“你聽著,許流仙,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對你有分毫感激,你若就此死去最好,你若活下來,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里,我再不想見到你!
他暈厥在我懷中,我終于放聲大哭,縱馬狂奔帶他回到軍營,大夫說臨死之人的力氣并不足令這箭射得足夠深,許流仙并不會死去。我于是呆呆坐在他的床邊守了他兩日,他睜開眼的那瞬,我竭盡全力使自己微笑,“你該離開了,你是許丞相的子嗣,胤朝最清正的御史大夫,你不該死在這里。”
他以懨懨的點頭應(yīng)答我,許是一顆心再無法破碎,不愿做個可憐人,面容倦得無以再倦。而我想,我終于,一次又一次地使他遠(yuǎn)離。
他離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重雪日,我曾聽聞那日在西北邊境會下世間最美的大雪,那也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日,而后天氣會逐漸轉(zhuǎn)暖,如同是希望逐漸覆蓋這冰冷荒原。
而在那一天,我會率領(lǐng)將士對突厥進行大規(guī)模的突襲,這是朝廷謀劃已久的襲擊,成敗都在此一役,或許再不能歸來,然這已不重要,許流仙或許會在某個飄雪的清晨回到帝都,看到滿城縞素,用以祭奠在戰(zhàn)場上獻出生命的將士,那時他或許有一剎的恍惚,卻再也不會為我而傷心了。
那是異常慘烈的一戰(zhàn),殺到最后荒原上已是血流成河,本不應(yīng)敗得這樣快,大抵是出了內(nèi)奸。我受了太重的傷,感受到血液和體溫的逐漸喪失,背后便是胤朝和突厥的界河,我退無可退,只能麻木的抵擋身前的進攻,身前數(shù)道劍光,我以為我會死去,卻驀地被人拉開,那一瞬我愣住,而后突如其來獲得力量,暴怒的推開他,“你怎么還沒走!蔽医K是當(dāng)著他的面流淚,來不及了,再也來不及了,他終會死在這戰(zhàn)場上,我所曾做的一切掙扎全都?xì)w于徒勞。
然而他靜靜看著我,仿佛忘了這是在戰(zhàn)場上,道,“我在路上忽然想到,有個人似乎一直在騙我,我曾對他失望,我只想驗證這失望是否為真!彼f著,提劍廝殺遠(yuǎn)離,我突然想到,許流仙幼時在許丞相的嚴(yán)厲教導(dǎo)下,本就該是連武術(shù)都優(yōu)異的,可他幼年時那樣順從我,大抵只是出于喜歡二字罷了。
如此,我終于淚流滿面。
最終浴血廝殺,余下數(shù)名士兵終是被俘虜,我們被繩索捆縛,失去掙扎的能力,突厥首領(lǐng)帶人圍攏過來,在他的談話中我只漸漸感到徹骨的冷意,這并不是一場大胤對于突厥的戰(zhàn)爭,而不過,不過是大胤與突厥聯(lián)合,對付蘇家的一個陰謀罷了,蘇家的唯一子嗣死在戰(zhàn)場上,而所有蘇家曾掌控過的嫡系部隊亦是全部傾覆,殘忍不過帝王家。
我默默閉上雙眼,感受到自己即將死于這最寒冷的冬日,我本想的不過是蘇羽戰(zhàn)死沙場,多疑的帝王便會打消對蘇家的懷疑,然我終是錯了,數(shù)十萬將士的性命都因我而亡,我隱忍了這樣多年,終是躲不過這結(jié)局,只愿來世不生于世家,不遇帝王,不入京城……
突厥王滿足于我們的憤懣與絕望,提出完成與胤朝皇帝的約定殺死蘇羽后便會放其他幾人離開,我知曉他不過是想讓離開的人傳出這個消息以使胤朝動蕩。我勉力站起,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突厥王卻深深注視著我,片刻后他走過來割裂我束發(fā)的緞帶,那一瞬我知曉自己的身份暴露,回頭迎上許流仙震驚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是驀然間撕裂的黑暗,慢慢慢慢有星漢燦爛自其間生出,我曾見到過許流仙最絕望的目光,而今我又相逢他最燦爛不可逼視的目光。
我重傷下幾乎無法再言語,聽到少年朗然道,“難道我蘇羽的性命還要一個女人來救嗎,大王殺了我,便該遵守諾言放他們離去!彼f這話時并不看我,與突厥王目光直對,他的白衣幾乎被鮮血染成紅色,身形狼狽,可神情那般堅毅,如同荒原上生長的樹。
我搖頭,無法抑制的哭泣,“不是,不是這樣,我才是蘇羽。”然而我知道突厥王已經(jīng)相信了許流仙,沒有任何人可以想象一個在戰(zhàn)場上浴血廝殺了近十年的人是個女子,何況他于幾月前成婚。
我不能阻止許流仙的死去。突厥王最終應(yīng)允,甚而答應(yīng)放我們二人離去,然而他眼中閃著奇異色彩,將我們的去路指向界河,“冬季河水干涸,足以令人渡過,渡過界河,你們不會遇到胤朝的伏兵,借道行經(jīng)靺鞨,你們最終會回到中原!
可是我知道這河水這樣冰冷,最終離去的只能有一人罷了。突厥王命人解開縛住我們的繩索,我早已失去行走的力量,許流仙背起我,一步步向那冰冷長河走去,我伏在他背上哭泣,“許流仙,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蔽夷菢雍ε拢行┰挻松贈]有機會抵達。
“我知道。”
“我之前都是騙你的,我怕你會因我而死!
“我知道!笨晌蚁胨睦镏滥,我的少年那樣傻,他都要死了,可是還不肯承認(rèn)。
“等渡過界河,我們就留在塞外,再也不回帝都!蔽业难蹨I打濕了他的后背,重雪日的河水這樣冰冷,我的少年怎么承受的住,可他仍舊回答著我,我能聽到他的聲音微弱但快樂,那最后的愉悅似是茫茫雪地上折射的稀薄陽光。
我趴在他的背上,絮絮叨叨說起從前的事情,我有多喜歡他,我其實并不喜歡做將軍,初到塞外我那樣害怕,可我偷偷溜回帝都,看到深夜的城門緊閉,我知道我再也沒了我的小相公。我每年上元節(jié)都會偷偷回到京城看許流仙,他一定認(rèn)不出那個臟兮兮的沖他笑得傻里傻氣的小乞丐就是我……然而我這樣喜歡著許流仙,七歲以后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是那日陽光正好,我挑斷了心上人的發(fā)帶,他幽恨的抬頭看我,我自顧自地調(diào)戲他,“這是哪家的姑娘?”……
然而許流仙已經(jīng)不再回應(yīng)我了,我感受到他的身體冰冷,他的生命一寸寸地離我遠(yuǎn)去,我流下最后的淚,抽泣著向他表白我這么多年的,委屈的愛,我伏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對你的愛是,我并不在乎你是否知曉我曾愛你,我只愿若你能活下去,此生都遠(yuǎn)離我!
許流仙再不說話,這冰冷絕望世界中只有他涉江而過的聲音,他用盡最后力氣將我推上岸,而后流水靜靜,吞噬我深愛著的少年容顏。
遲來的重雪在這一刻來到,頃刻間覆蓋這冷漠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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